第99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4211
  緣覺應是,帶著人後退到瑤英身邊,示意他們避到一旁的山丘上去。

  眾人都撤到山丘上,瑤英向遠處看去,果然有一夥手拿棍棒刀槍的人馬朝他們疾馳而來,氣勢洶洶,寒光閃爍。

  這夥流匪倒是狡猾,懂得借助地形遮擋蹤跡、掩飾馬蹄聲,又個個肩披白色大氅,在一片泥濘雪地中,蒼鷹很難發覺他們。

  流匪呼喝著靠近,眨眼間已經撲到他們跟前。

  謝青拔刀,踢了踢馬腹,正要上前,王庭親兵抬手攔住她,看向蘇丹古,屏息凝神。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蘇丹古讓所有人後退,自己卻上前,打馬登上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從容不迫,氣勢沉凝。

  瑤英心裏一陣緊張,心道:他不會是要一個人殺光所有盜匪吧?

  緣覺打馬跟在蘇丹古身後,捧上一張牛角長弓和幾支鐵箭。

  蘇丹古脫下外麵穿的玄色大氅,拿起長弓,引弦搭箭,彎弓滿張,猿臂舒展。

  一瞬間,這崎嶇的雪道間所有凜冽的氣勢全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為首的盜匪看到蘇丹古,獰笑著繼續向前,尋常人能射出一百幾十步就算是高手了,離得這麽遠,又有風雪彌漫,箭矢有什麽用?不過是嚇唬人的手段罷了!

  蘇丹古凝神搭箭,箭尖指著遠處,一動不動。

  眼看盜匪越來越近,他仍然沒有發箭。

  謝衝、謝鵬幾人有些按捺不住,再不擺好防守的陣勢,等那些人攻上來,他們就沒有退路了!

  瑤英朝幾人搖搖頭,示意他們再等等。

  盜匪囂張的大笑聲從風中傳來,就在這時,隻聽弓弦幾聲輕響,鐵箭應聲飛出,如長虹貫日,穿透風雪,直撲向盜匪。

  距離太遠,為首的胡人並不慌忙,舉刀橫檔,剛抬起長刀,卻聽呼嘯聲已經盡在耳畔,鐵箭迅若雷電,一箭紮向了他的前胸!

  胡人首領呆了一呆,麵目猙獰,眼珠幾乎要暴眶而出,怒罵一聲,伸手想把鐵箭拔出來,卻發現這一箭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十分有力,兩百步開外,居然直接穿透了他的甲衣!

  旁邊幾個胡人看清他的傷勢,一臉駭然。

  首領咬牙道:“繼續衝!”

  他拍馬繼續上前。

  蘇丹古立馬雪丘,俯視著遠處的流匪,仿佛在俯瞰螻蟻,再次彎弓,嗖嗖幾聲,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箭接連激射而出,勢如追風。

  幾聲墜地巨響,為首的胡人跌落馬背,嘴巴大張,死不瞑目,前胸紮滿鐵箭。

  每一箭都不偏不倚地射在他一個人身上,氣勢萬鈞,又有種拈花彈指的縹緲從容。

  眼見首領死去,其他人大駭,再不敢撥馬上前,連首領的屍首也顧不得了,立刻撥轉馬頭,四散而逃。

  蘇丹古沒再繼續放箭。

  謝衝幾人看得歎為觀止,小聲道:“攝政王的箭術當真精悍。”

  流匪已經逃竄,想來不敢再來了,眾人下了山丘,繼續趕路。

  謝衝幾人不敢掉以輕心,聽到馬蹄聲靠近就趕緊拔刀警戒。

  緣覺笑著安撫他們:“你們放心,高昌這一代流竄的盜匪要麽是流離失所的百姓,要麽是貴族雇傭的流民,大部分人不是窮凶極惡之徒,一幫烏合之眾罷了,攝政王殺了他們的頭領,其他人自然就散了。這一路直到高昌,不會再有人攔路。”

  謝衝不信,仍然保持警惕,不過還真像緣覺說的那樣,接下來的行程果然平安無事,再沒有流匪敢攔路劫掠。

  兩天後,他們平安抵達高昌。

  第66章 黑影

  高昌深處內陸, 位居形勝,扼天山南北, 多部族人混居。

  作為一個沙海綠洲小國, 它曾隸屬於不同割據政權,在多個強大勢力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當中原王朝強盛時, 它便想方設法依附於中原王朝,後來並入唐王朝版圖,成為唐王朝在西域的重要哨所, 其禮儀風俗,政策法令,官府文字,國人言語,一如中原。

  中原大亂, 戰亂紛繁, 河隴失陷, 西域諸州孤懸,西州又成了高昌,許多河西、隴西望族和百姓紛紛西遷至高昌避難, 漢人、突厥人、粟特人、鐵勒人等諸多部族在此定居,其中以漢人為主。

  尉遲氏本是隴西望族, 遷至高昌後, 和本地王族互通婚姻,最終取而代之,成為國主。

  如今在位的尉遲國主名叫尉遲達摩, 曾迎娶望族女張氏為妻,幾年前北戎大軍壓境,高昌臣服於北戎,尉遲達摩娶了瓦罕可汗的侄女為妻,向北戎稱臣。

  高昌王城依傍河流而建,地勢險要,城外幾十裏一片荒涼原野,靠近城郭,人聲驟然密集起來,迎著幹燥的北風,一支支來自不同城邦的商隊來往於流沙之中,悠揚的駝鈴聲陣陣回蕩,等著進城的駝隊商人排出幾條長長的隊伍。

  瑤英一行人紛紛下馬,等著進城。

  他們早已經準備好文書過所,不用擔心被人盤查,隻是不能暴露身份。

  趁著排隊,緣覺小聲和瑤英交談,他是隊伍中少數幾個知道他們此行目的的人。

  他看一眼隊伍最前方的蘇丹古,撓了撓腦袋,小聲問瑤英:“公主,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尉遲國主叫達摩,可見高昌王室都是信佛之人,高昌人大多信佛,他們的百姓對王十分尊敬,每年都有很多人去聖城聆聽王的宣講,王公貴族爭相布施。隻要我們說出王的名號,他們不就答應結盟了?為什麽公主要親自來高昌呢?”

  瑤英笑了笑,道:“尉遲王室是從河西遷過來的,深受儒學教化,此地風俗和王庭略有不同,而且我親自來顯得更有誠意。”

  緣覺的神情有些不以為意。

  瑤英沒有多和他解釋。

  高昌也崇佛,尉遲國主年年都向王庭進獻葡萄酒,不過王權更重。這裏曾是中原王朝州縣,以漢人居多,官學教授子弟研讀儒家經典、五經、諸史,雖然這些年迫於形勢廢除了官學,和其他臣服於北戎的小國一樣改從胡俗,說胡語,但是中原多年來的影響根深蒂固。

  當年玄奘法師取經後回到中原,備受李世民、李治父子禮遇,和皇室來往頻繁,他是個很聰明的僧人,明白必須依靠皇室才能將佛道發揚光大。他曾向李治上奏提出兩個請求:把佛教排在道教之前,廢除僧尼犯法和俗人一樣定罪的這條律令,給予僧人一定特權。

  李治雖然很推崇玄奘法師,卻斷然駁回他的請求。在中原,沙門既出世又入世,始終服從於皇權。作為一個皇帝,李治不會傻到同意玄奘法師的奏請。

  同樣的,尉遲達摩再怎麽尊敬曇摩羅伽,談起結盟之事,他還是會從高昌的利益權衡利弊,不會感情用事。

  緣覺和王庭親兵自小在王庭長大,狂熱崇拜曇摩羅伽,認為王公貴族臣服於佛子是理所應當的,瑤英解釋得再多也沒用。

  曇摩羅伽這些年能震懾魑魅魍魎,靠的不單單是佛法啊!

  瑤英心中忽然一動。

  從緣覺的表現來看,可以想見王庭出使高昌的使者態度會有多麽傲慢,蘇丹古上次出使高昌失敗,是因為這個嗎?

  她看一眼蘇丹古,搖頭失笑。

  蘇丹古固然渾身戾氣,倒也不是那種會高傲到失禮的人,不過他少言寡語,絕不是一個適合出使的人,曇摩羅伽病重之時,怎麽偏偏就打發他出使高昌?

  明明阿史那畢娑才是最妥帖的使者人選……

  一陣歡快的琵琶聲打斷瑤英的思路,前方人頭攢動,輪到他們入城了。

  眾人進了城,風聲頓時小了很多,撲麵而來的風熱乎乎的,混雜著各種塵世煙火氣味。

  瑤英臉上蒙著麵紗,一路留心觀察路上行人,眉頭輕蹙。

  一路行來,不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穿中原服飾。男人女人都是穿小袖袍,辮發垂背,男人腰間佩匕首,女人的辮發間裝飾珠玉瓔珞。

  這裏是中原故土。

  瑤英一邊走路一邊怔怔地出神,沒留意前方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轉身朝她看了過來,一頭撞了上去。

  她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對方卻堅實得像一麵牆,一動不動。

  旁邊的緣覺瞪大了眼睛。

  瑤英揉了揉額頭,抬起臉,對上蘇丹古深碧色的眼眸。

  她朝他笑了笑,媚眼撲閃,麵紗蒙麵,看不清表情,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嫵媚。

  緣覺臉色古怪。

  等瑤英站穩了,蘇丹古道:“三天後,尉遲達摩會去王家寺院禮佛。”

  瑤英會意,點點頭,三天後就是他們和尉遲達摩見麵的日子。

  “蘇將軍,這幾天我想去坊市逛逛。”

  瑤英想了想,補充一句,“我想打聽些消息,和尉遲達摩談判的時候才更有勝算。”

  蘇丹古嗯一聲。

  瑤英鬆口氣,別看蘇丹古凶神惡煞的,其實很好說話,她這一路有什麽事情和他商量,隻要說出理由,他都會認真考慮。

  他們先找到一家驛舍住下,掌櫃熱情招待眾人:“客官風塵仆仆,一路受累了,請先到堂中略坐坐。”

  堂中生了火爐,眾人又累又餓,圍坐著喝湯取暖。

  瑤英也是疲憊不堪,喝了碗熱湯,吃了幾張胡餅,回房休息。夥計送來熱水浴桶,她頓時來了精神,脫下滿是塵土雪泥的衣裳,泡進溫熱的香湯中,愜意得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同行的都是男人,她不想成為累贅,一路咬牙奔馳,餓了吃冷硬的幹糧,冷了多披幾件襖子,累了和其他人一樣和衣而臥。這期間別說洗澡,連想用熱水擦身都是奢望。還好現在是冬天,她可以忍受。

  在熱水中泡了一會兒,僵硬的四肢漸漸放鬆下來,又酸又疼,瑤英昏昏欲睡,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人馬響動,有人高聲嗬斥夥計,馬嘶高亢。

  樓梯有腳步聲傳來。

  瑤英立刻起身,匆匆擦了擦濕透的長發,隨意挽了個發髻,穿上衣裳。

  門上幾聲叩響,謝青的聲音響起。

  “進來。”

  謝青進屋,眉頭緊皺,小聲說:“北戎小王子跟過來了。”

  瑤英心裏咯噔一下,“他發現我們了?”

  謝青搖搖頭:“他們不認識我們,剛好也住進這家驛舍了,一共十八個人,就在樓下院子裏堵著。緣覺請示攝政王,攝政王說以不變應萬變。”

  瑤英蹙眉。

  冤家路窄一次就夠了,她還以為已經甩掉北戎小王子了,沒想到他們前腳入住,小王子居然後腳就撞了上來。

  她沉吟片刻,道:“攝政王說的對,以不變應萬變。我們才剛剛住進來,無緣無故換一家驛舍,反而會被北戎人懷疑,不如就這麽接著住下去。我們知道他們的身份,正好可以借機打探他們來高昌的目的。”

  這家驛舍是王庭在高昌的一處據點,不然蘇丹古他們不會住進來,小王子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了最危險的地方。

  謝青應是,出去吩咐謝衝幾人,要他們小心行事,沒事最好不要出門。他們是漢人,太顯眼了。

  小王子一行人跋扈張揚,從進了廳堂開始就一直在高聲支使夥計,還趕走其他旅客,霸占火爐,叫了一幫賣唱的胡女在廳前為他們歌舞助興,琵琶聲一會兒激昂,一會兒幽怨,間或響起胡女或潑辣或柔媚的笑罵聲。

  驛舍的商人走南闖北,見慣世情,一看小王子和護衛的穿著就知道他們非富即貴,敢怒不敢言。

  瑤英幾人精疲力竭,早早就各自回屋歇下,沒有出過房門。

  笑鬧聲直到半夜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小王子嗓門又大又亮,吵得瑤英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後半夜小王子才消停下來,她迷迷糊糊睡去,夢中忽然驚醒,呆了一呆,起身下地,給自己倒了一碗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