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4039
  幾個親兵攔下他們,手中長刀晃了晃,厲聲喝問:“什麽人?”

  畢娑抬起臉:“是我,我要見攝政王。”

  親兵冷聲道:“攝政王在處決犯人!將軍半個時辰之後再來吧!”

  畢娑好脾氣地笑了笑,“你去通報一聲,就說畢娑來了,有要緊事匯報,攝政王自會見我。”

  親兵猶豫了片刻,轉身去通報,片刻後折返,讓開道路,一拱手。

  畢娑帶著瑤英匆匆爬上城樓,轉過哨塔,迎麵就是一道濃烈的腥風撲了過來。

  瑤英被熏得呼吸一滯,強忍下惡心,繼續往前走。

  咕咚一聲,什麽東西飛濺而出,噴在她的麵紗、衣衫、石榴裙上,濡濕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後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從背脊竄起,瑤英渾身僵直,低頭看著腳下。

  一顆人頭咕溜溜滾到了她的長靴旁,長發蓬亂披散,麵目猙獰,舌頭突出,滿地紅紅白白的漿血。

  死水一般的靜寂後,城樓下爆發出一片雷鳴般的呼喊聲,百姓們在拍掌大叫。

  蘇丹古剛剛處決了一個盜匪。

  畢娑嚇一跳,轉頭一看,瑤英渾身濺滿了血,連麵紗都被染紅了,又是憤怒又是憐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攙扶她,一邊回頭低斥蘇丹古:“攝政王,你嚇著文昭公主了!”

  瑤英手腳有些發軟,借著畢娑的攙扶,慢慢挪開腳步。

  城樓前,一個身穿玄色錦袍的男人提著把染血的刀站在那裏,身姿挺拔瘦削,比畢娑要瘦,但整個人卻如拉滿了的弓,蓄滿磅礴張力,氣勢冷冽凶悍,雙臂修長,錦帶勒腰,勾勒出肌肉線條,一看而知弓馬嫻熟。

  正是執掌王庭軍政大權的攝政王蘇丹古,百姓口中殺人如麻、從修羅鬼蜮而來的夜叉惡鬼。

  他手提長刀,回頭看一眼畢娑和瑤英,雙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霧蒙蒙的清晨,再熾熱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

  一抹夕暉切過他的臉龐,照亮了那張臉,如傳說中的一樣,醜陋恐怖,爬滿猙獰的傷口,看不出本來麵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瑤英不禁輕輕顫抖。

  畢娑感覺到她的恐懼,脫下披風,罩在她肩頭,輕輕握了握她的雙肩,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慌亂地道:“公主,您別怕!攝政王從不殺無辜之人,他殺的是惡貫滿盈的盜匪……”

  瑤英穩住心神,輕聲道:“不,是我莽撞了。”

  畢娑一怔,輕輕地歎口氣,扶著瑤英走到哨塔旁,“應該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該帶公主來這裏。公主稍等,我去和攝政王解釋清楚。”

  瑤英仰臉看著他,感激地道:“多謝將軍。”

  畢娑臉上微紅,笑了笑,轉身,嫌惡地看了一下腳下那顆人頭,幾步跳到蘇丹古身邊。

  “攝政王。”他指指城樓下五花大綁的那群人,“那裏的幾個漢人因為口角和胡商毆鬥,打傷了人,本來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結,故意把他們送到這裏,攝政王別誤殺了人。”

  蘇丹古沒有理會畢娑,還刀入鞘,從另一邊哨塔走下城樓,背影蒼勁,勢如淵渟嶽峙。

  畢娑連忙跟上去,一疊聲喊:“攝政王,他們真的沒傷人性命!”

  蘇丹古沒有回頭,道:“按律處置。”

  聲音暗啞低沉。

  瑤英側耳細聽他們交談,聽到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終於回到原位。

  按律處置,就是隻需要繳納罰金就行了。

  畢娑也鬆了口氣,帶著瑤英下了城樓,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釋清楚緣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來的文書,啊了一聲,道:“將軍不必驚慌,這些人雖然定下死罪了,最後還要經過攝政王的確認才會被送到城樓上去處決,今天拉他們過來是為了讓他們開開眼。”

  也就是說,今天隻處決那幾個盜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後要由蘇丹古本人勘核,謝鵬他們罪不至死,蘇丹古不會因為官署的一麵之詞定他們的死罪。

  瑤英這下徹底放心了,再三謝過畢娑。

  畢娑看著她被血染紅的麵紗,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宮,溫言道:“剩下的事交給我來料理,公主隻需安心等著,謝鵬他們過幾天就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瑤英搖搖頭,道:“這事是謝鵬他們衝動莽撞所致,我身為公主,疏於管教,不敢再讓將軍奔波。”

  畢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氣,公主遠在異鄉,無人照應,有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不用忌諱,我隻愁找不到為公主奔波的機會。”

  最後一句話刻意放輕了語調,溫柔旖旎。

  瑤英怔了怔。

  畢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驚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公主。”

  瑤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遠去,想起他的披風還籠在身上,搖了搖頭,轉身回屋。

  親兵們陸續回來複命,他們已經送出珠寶玉石打點坊市官署,官署答應明天把狀書撤回來,那個胡商看到他們送去的綢緞,又勒索了些銀錢,答應和解。

  第二天,畢娑果然來幫瑤英處理餘下的事情,謝鵬幾人認罪態度良好,瑤英又拿出了和解書,幾人很快被釋放了。

  謝青罰謝鵬幾人每天在院子裏蹲馬步,幾人知道差點釀下大錯連累瑤英,不敢辯駁,老老實實認罰。

  瑤英沒有責罵謝鵬,托人找到那個胡商,把那些漢人都買了下來,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裏。

  那個死去的老者當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瑤英請人找到他的屍首,為他料理了後事。

  謝鵬聽說以後,抹了抹眼淚,繼續蹲馬步。

  處理完謝鵬的事,瑤英總算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這晚,她夢見自己立在城樓,一篷熱血噴湧而出,濺了她滿身,鮮血順著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聲一聲。

  一道身影站在她麵前,手裏提了把染血的刀。

  瑤英一動不敢動,那人猛地回過頭來,一張夜叉麵孔,唯有一雙眼眸清澈,泛著湖水般的綠。

  她驚醒過來,一身的冷汗。

  第48章 行像節

  行像節的前一天, 阿史那畢娑將瑤英送去打點胡商的珠寶玉石又送了回來。

  “他們無故打死奴隸,也有過錯, 坊市官署已經查清楚緣由了, 不過謝鵬打傷了人,罰金拿不回來。”

  瑤英有些意外, 謝過畢娑。

  畢娑對她聳了聳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嚴謹詳盡,商人可以任意打殺奴婢, 王下過幾道禁令,還是製止不了這種惡行,直到攝政王殺了幾個以虐殺奴隸為樂的貴族,他們才收斂了一些。這還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 在其他城邦, 人命還不如一頭羊。”

  瑤英輕輕地歎口氣。

  亂世之中, 不管中原還是域外,從來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 不止漢人被欺辱,部落之間互相吞並, 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驅使, 活得豬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個強盛統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畢娑拍拍手,兩名侍女應聲走進院子, 手裏托著捧盒。

  “那天我思慮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汙損了,這些是我特意為公主準備的。”

  畢娑指指捧盒,笑眯眯地說。

  瑤英婉拒道:“將軍為我奔波,我還沒謝過將軍,不敢讓將軍破費。”

  畢娑揮揮手,打斷她的話:“公主想謝我的話,明天行像節,城中男女老少都會穿上盛裝參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參加法會如何?公主還沒逛過聖城吧?正好可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瑤英遲疑了一下,阿史那畢娑這些天為她上下打點,十分辛苦,她理應感謝他,而且法會之後他們要一起出使高昌,點點頭,答應下來。她不便外出走動,如果身邊有畢娑這個王庭貴族相陪,薛延那應該不敢上來挑釁。

  畢娑登時滿臉燦爛笑容:“我讓使女為公主預備的正是節日的盛裝,公主換上試試,若是不合身,讓她們再改改。”

  說完,又道,“本就是按著公主的尺寸裁製的衣裳,公主千萬別和我客氣,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見瑤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絕的理由,他濃眉輕挑,故意板起臉:“公主真想看我傷心難過嗎?”

  瑤英笑了笑,謝過他,示意親兵接了捧盒,不過沒有立馬回屋換上新衣,而是問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樓上見到的攝政王蘇丹古是佛子的親隨?”

  畢娑眸光微閃,點點頭,含笑道:“攝政王嚇著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賞罰分明,而且對王很忠心。”

  瑤英確實被蘇丹古嚇著了,這幾天夜裏總夢見他一刀砍下盜匪腦袋的場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渾身狠戾,殺氣凜凜,宛若夜叉。

  她夢中驚醒,心裏浮起一個疑問:曇摩羅伽病逝後,王庭覆滅,身為攝政王的蘇丹古去哪了?他執掌軍政大權,為什麽消失得無聲無息?

  難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殺了?

  瑤英百思不得其解。

  蘇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蹤詭秘,很少拋頭露麵,當他那張醜陋猙獰的麵孔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就是他大開殺戒的時候。

  她試探著問:“攝政王年歲幾何?”

  畢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會兒,道:“攝政王比我和王大幾歲,他是我們的師兄。”

  原來蘇丹古是曇摩羅伽的師兄。

  瑤英若有所思,聽到後半句,詫異地道:“將軍和佛子曾是師兄弟?將軍也是釋家中人?”

  阿史那畢娑是突厥王族之後,他的名字畢娑取自粟特語,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親信奉祆教,他怎麽沒和母親一樣信祆教?

  畢娑笑了笑,朝瑤英攤手,一副吊兒郎當之態:“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佛門子弟吧?其實我小時候也被送去研習佛法,王庭貴族子弟都是如此,從小就跟著長輩研讀經書,隻有最聰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資格繼續跟著師尊修行,王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那一個,他天資不凡,師尊說,我們和他比起來,就是一群整天隻會咩咩叫的羊羔。”

  說到這,畢娑輕笑。

  “王學什麽都快,他會說四種語言的時候,我們才剛剛開始學粟特語。他和師尊探討佛理的時候,我們就像在聽天書。”

  瑤英想起這些天聽過的傳說,“我聽小沙彌說,佛子降生的時候,聖城天降異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畢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對,那天城中雲霞漫天,王宮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籠罩,還隱隱有佛陀念經的誦聲。師尊說,那是因為世間紛亂,所以有神佛轉世為肉體凡胎,降世曆劫,教化萬民,普渡眾生。”

  瑤英笑了笑。

  不管畢娑說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這晚,瑤英換上畢娑送來的盛裝,衣裳果然是按著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畢娑從哪裏打聽到她的尺碼。

  半夜的時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傳來人馬走動的嘈雜聲響,她驚夢而起。

  謝青從外麵進屋,小聲道:“公主,是正殿那邊的動靜,佛子搬去佛寺了。”

  曇摩羅伽平時住在佛寺,這次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留在王宮養病,明天寺中舉行法會,他必須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