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097
  就像雪夜獨行中忽然看到一簇搖曳的火苗,一鍋咕嘟咕嘟翻滾的湯粥,暖意盈滿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李玄貞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感受,心裏覺得異樣,臉上卻不露出,徑自去神醫家求藥。

  第二天,赤壁下了場急雨,他傷勢加重,起不了身,躺在神醫屋外廊下,渾身濕透。

  昏昏沉沉間,一雙白淨的小手伸了過來,扶他起身,把他拖進長廊裏避雨,捧起一碗滾燙的藥送到他唇邊,喂他喝下去。

  李玄貞意識模糊,直到兩天後才徹底清醒。

  碼頭上見過的少女在廊下踢蹴鞠,看到他醒了,一個漂亮的踢腿踩住蹴鞠,頰邊一對甜甜的笑靨,“兄台,你醒啦!”

  她每天給李玄貞送藥,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偶爾會分些吃食給他。

  直到一個月後,李玄貞才開口問她:“你叫什麽?”

  少女輕笑:“我叫阿月。”

  李玄貞心中默念了幾遍,心道,這名字當真很適合她,皎皎若明月。

  阿月反問李玄貞:“兄台叫什麽?”

  “我姓楊。”李玄貞想了想,“楊長生。”

  楊是偽裝的姓氏。

  長生奴,是唐盈給他的名字。

  他本以為母親不在了,以後不會再有人這麽叫他,然而當少女笑著喚他長生哥哥時,他忽然覺得,或許他這一生並不會一直孤獨下去。

  在赤壁的歲月就像一場夢。

  夢裏他是楊長生,認識了一個叫阿月的少女,他聽她講述她有一個世上最好的兄長,嘴角一撇。

  阿月若是他的妹妹,他一定千疼萬寵,舍不得讓她皺一下眉頭,更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赤壁不聞不問。

  他頭一次有種不服氣的感覺,像個普通的自命不凡、意氣用事的兒郎,暗暗地想和阿月的哥哥比一個高低,他會是一個更完美更強大的兄長。

  回魏郡的船上,他驚訝於他們可能是同鄉,沒有深想,直到阿月站在船頭,驚喜地指著岸邊身騎駿馬的青年。

  “長生哥哥,那個騎黑馬的就是我阿兄!”

  她話音未落,看到李仲虔不遠處打著唐家旗幟的隨從,呆了一呆。

  李玄貞不知道那一刻李瑤英心裏在想什麽。

  他隻知道當他認出李仲虔時,腦子裏嗡嗡一片響,仿若無數個轟雷在耳邊炸響。

  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痛苦,憤怒,絕望。

  仇恨。

  她騙了他!

  她是謝滿願的女兒,李仲虔的妹妹!

  上天和他開了一個多麽大的玩笑……母親死後,第一次讓他感受到溫情,讓他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好好照顧的少女,竟是仇人之女。

  他這一生,注定為複仇而活。

  母親燒毀的麵容浮現在他麵前,“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那一瞬間,從前的好感盡數化成洶湧澎湃的滔天恨意,在他心底燒起熊熊大火,他覺得憤恨,羞恥,屈辱。

  他的憤怒無法紓解,他恨不能殺了她!

  這樣她就永遠是他認識的阿月,他們可以永遠停留在那段歲月裏。

  李玄貞雙眼浮起血紅寒光,額邊青筋凸起,扼住了瑤英的喉嚨,掐得緊緊的。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試圖掰開他冰冷的手指。

  他手上用力,毫不留情。

  她看著他血紅的鳳目,“長生哥哥……”

  ……

  風雪彌漫,沉寂的夜色裏仿佛回蕩著幾年前那一聲似歎非歎的呢喃:長生哥哥……

  李玄貞仰躺在雪地上,渾身顫抖,鳳眼赤紅,如困獸般大吼:“別那麽叫我!別那麽叫我!”

  秦非站在一邊,無措地道:“殿下……”

  難怪太子這幾年反複無常,原來他和七公主之間有著那樣的一段過去。

  李玄貞轉頭看秦非,目光發直,忽然猛地撲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我阿娘死的時候,李瑤英還沒有出生……她沒出生,她不算,對不對?”

  秦非喉嚨哽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玄貞哈哈大笑,清俊的眉眼透出幾分猙獰,自顧自地接下去:“阿娘沒提過阿月的名字,她不算,她不算,她不算我的仇人!”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錯了,我去接她,她不算!”

  秦非攔住笑得古怪的李玄貞:“殿下……葉魯可汗不會放人的。”

  李玄貞鳳眸大張,墨黑的眼底燃燒著兩點灼灼亮光:“那我就把她搶回來。”

  秦非歎口氣:“您搶得回來嗎?”

  李玄貞腳步頓住。

  是啊,搶不回來,他衝動之下應邀前去葉魯部,身邊隻有幾個親兵,根本沒有能力帶她回來。

  即使帶回來了,李德也會再次把她送出去。

  如今的局麵都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使計讓葉魯可汗在佛誕法會上見了她一麵,可汗不會主動提出以涼州為聘禮,李德就不會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假如沒有李德下旨賜婚在前,李仲虔出事的時候,她不用拿這個來做交換。

  李玄貞眼中的火光一點一點熄滅下去,重歸於無邊岑寂。

  他神情呆滯,往前走了兩步,背上傷口隱隱作痛,心口疼得更加厲害,撲通一聲,倒在雪地上。

  秦非長歎一口氣,扶起他送回馬背上,帶他回房。

  剛回到門樓處,巡守士兵捧著一封信衝了上來:“殿下,信!”

  秦非看一眼一臉麻木的李玄貞,道:“先送去長史那裏。”

  士兵急道:“這信是從西邊送來的!那個胡人說是文昭公主讓他來送信的!十萬火急,不能耽擱!”

  秦非一愣,還沒開口,馬背上的李玄貞突然一動,伸手拽走士兵手裏的信。

  他雙手不停哆嗦,試了好幾次才展開信。

  黯淡的火把光亮籠下來,他就著微弱的火光看完信,臉色陡然一沉。

  “各處警戒!派出哨探!”李玄貞挺直脊背,不顧背上的傷口,飛快發號指令,“給各處崗哨示警,立刻鎖關!緊閉城門!不管是誰來叫門,一概不理!”

  “傳令下去,各部堅守!”

  “有怯戰者,斬!”

  吩咐完這些,李玄貞叫來自己的親兵:“你們速去葉魯部接文昭公主回來!”

  門樓裏的士兵們呆愣了片刻,齊聲應喏,分頭去執行命令。

  低沉的號角聲嗚嗚地吹了起來,穿透茫茫風雪,從關隘向南北兩側發布信號,各處關隘立即響應,號角聲響徹天際。

  氣氛肅殺。

  秦非緊跟在李玄貞身後,衝上瞭望台。

  李玄貞臉色凝重,和剛才癲狂的樣子判若兩人,匆匆穿上衣裳,長發隨意一束,立在城牆角落的高塔處,眺望西邊、北邊漫漫無際的雪原。

  別木帖居然是海都阿陵。

  ……

  海都阿陵,北戎首領最信任器重的侄子。

  傳說他出生於草原上一個以牧羊為生的部落,後來他的部落慘遭屠殺,族中男女全部死在盜匪刀下,他被拋在河流之中順水漂泊,流落到了冰原之上,被幾隻母狼收養,奇跡般地存活下來。

  十一歲那年他殺死喂養他長大的母狼,投奔北戎部落,靠著一身過人的騎射工夫得到部落首領的賞識,被收養到首領膝下,跟著首領南征北戰。

  那個首領就是北戎的瓦罕可汗。

  李玄貞沒和海都阿陵正麵交鋒過,不過去年海都阿陵帶著部族南下搶掠時,兩人曾多次擦肩而過,彼此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

  這幾年瓦罕可汗集中兵力征服西域,據說在西域北道那裏連吃了幾場敗仗,傷了元氣。

  李德、李玄貞曾和朝中大臣一起討論北方的布防。

  他們一致認為北戎近幾年不會發兵南下,北戎現在的目標是統一整個西域。

  所以魏朝才急於收複涼州,以免將來北戎大軍南下,魏朝無力反抗。

  ……

  沒想到海都阿陵就是別木帖。

  李玄貞咬牙,牙根泛起一股腥味。

  那個他和李德深深忌憚的北戎王子,一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甚至還曾和他把盞言歡,比試武藝。

  這半年來,海都阿陵以葉魯部人的身份和魏軍並肩作戰,是不是已經把魏軍的部署摸透了?

  自己應邀去了葉魯部,回來的路上遇到伏擊,不可能是巧合,下手的人肯定是海都阿陵!

  假如他那天留在葉魯部,或是回來得晚了些,豈不是早就遭了海都阿陵的毒手?

  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計謀,幾個月前海都阿陵就在布局了。

  朱綠芸和胡人來往密切,葉魯部落一反常態,強硬地要求魏朝賜婚……

  朱綠芸!

  她說過,她想要複國。

  誰給了她複國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