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497
  這平平淡淡的語氣,就好像她要嫁的不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異族首領。

  黑色皮靴挪到瑤英麵前,李玄貞俯身,拽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抬頭,鳳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一字字道:“七妹,我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

  瑤英眼簾微挑,眸光清亮。

  “好啊,我選長兄,長兄能帶我回長安嗎?”

  李玄貞愣住了。

  瑤英一笑,嘲諷地道:“長兄,事到如今,你沒辦法給我選擇的機會,葉魯部沒有任何失約之舉,明天就是婚禮,長兄難不成想毀了兩國邦交?”

  “你不是這樣的人。”

  李玄貞做不出那樣的事,也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她去得罪葉魯部、觸怒李德,她又不是朱綠芸。

  瑤英瞥一眼帳門的方向,“你也沒有那個能力。”

  這裏是葉魯部的地盤,他帶不走她。

  李玄貞沉默地看著瑤英,鳳眸裏暗流翻湧。

  “長兄,那年我已經選過了,我是李仲虔的妹妹。長兄若加害於我阿兄,我便和你勢不兩立。”

  李玄貞手指握得更緊。

  當時他的手指緊緊捏住了瑤英脆弱的頸子,隻要他稍稍一用力,她就會死在他手上。

  他和李仲虔,她隻能選一個。

  要麽徹底和李仲虔、謝滿願斷絕關係,以阿月的身份活下去,要麽陪他們一起死。

  她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依然毫不猶豫地選了李仲虔。

  而他這幾年一次次為難李仲虔,一次次逼她選擇,明明知道她不會說出他想聽到的答案,他還是一次次問出口。

  李玄貞手指發燙。

  瑤英低頭,冰涼的指尖一點一點撥開他的手指。

  她曾經以為可以和李玄貞講道理,後來發現一切都是徒勞,在強者麵前,弱者的道理是最沒用的東西。

  唐氏的一句“殺光他們”是李玄貞的心魔,謝滿願,李仲虔,李德,謝氏族人,李氏族人,不管是無辜還是罪有應得,都逃不過。

  所以她不想再浪費口舌。

  李玄貞是天命之子又如何?

  李仲虔永遠不會拋下她不管,她也永遠不會放棄李仲虔,真到了絕境,大不了和李玄貞同歸於盡。

  李玄貞俯視著瑤英,一語不發,一動不動,俊逸的眉眼現出幾分猙獰之色。

  瑤英靠著榻沿,下巴枕著自己的胳膊,神情淡然。

  “我累了,長兄自便。”

  她閉上眼睛,濃睫輕顫,不一會兒似乎真的睡著了,呼吸均勻。

  李玄貞站在帳中,眼中波濤洶湧,雙手慢慢緊握成拳。

  他不該去赤壁。

  那樣就不會遇到她,不會對她心生憐惜,不會想到要好好照顧她,不會在母親的囑咐和她之間備受煎熬。

  他居然在祈求仇人之女選擇他。

  而她對他不屑一顧。

  李玄貞渾身一顫,仿佛夢中驚醒似的,猛地一個轉身,大步離去,雙目赤紅。

  不一會兒,謝青入帳告訴瑤英,李玄貞走了。

  葉魯可汗再三挽留,請李玄貞參加了婚禮再走,還說別木帖等著和他鬥酒,他說涼州那邊還有軍務要忙,帶著親兵離開。

  瑤英淡淡地嗯一聲。

  謝青盤腿坐在氈毯旁,視線落在瑤英雪白的手腕上,那裏有幾點淡淡的指印。

  “公主和太子殿下發生過什麽?”

  瑤英緩緩地道:“也沒什麽……我從小身體不好,那年有人說赤壁出了一位神醫,醫術高明,阿兄立刻帶我去赤壁求醫。那時候赤壁是南楚治下,神醫隻救南楚臣民,阿兄之前曾隨裴都督攻打過赤壁,怕暴露了身份,神醫不願救我,就讓世仆帶著我登門求醫……”

  荊南和赤壁的方言很像,瑤英一口像模像樣的赤壁話,神醫沒有懷疑她的身份,見她身邊隻帶了幾個老仆,留她住在家裏,悉心為她診治。

  神醫的醫術果然高妙,瑤英在他家住了幾個月,氣色越來越好。

  也就是在那裏,瑤英遇到一個身受重傷的青年。

  “他說他叫楊長生,是南楚人。”

  瑤英笑了笑。

  小的時候她腿腳不好,不怎麽出門,李玄貞又一直記恨著謝氏,從不和謝氏打照麵,而且時常在外征戰,兄妹倆知道對方的存在,但居然從沒見過。

  他們都偽裝成了南楚人,李玄貞臉上有傷,她沒認出李玄貞,李玄貞更不可能認出她。

  神醫叮囑瑤英多走動,她常幫神醫跑腿,幫著照顧病人,看到李玄貞孤零零一個人沒人照顧,主動包攬了為他送藥的活計。

  一來二去的,他們以阿月和楊長生的身份認識了。

  後來李玄貞臉上的傷口愈合,瑤英還和他開玩笑:“長生哥哥,你的眉眼有點像我阿兄,個頭也差不多。”

  李玄貞皺眉:“你的兄長把你扔在赤壁幾個月不管,你不生氣?”

  瑤英不滿地輕輕捶了他一下:“我阿兄不是不管我,他有要緊事要忙,而且我長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李玄貞笑了笑,低頭給瑤英捏泥人。

  瑤英認識的楊長生,沉默寡言,但是為人仗義,那時赤壁接連下了一個月的大雨,洪水肆虐,他不顧重傷下水救人,險些因為虛脫被洪水卷走。

  所以,當他們一起坐船回到魏郡,看到等在岸邊的李仲虔和唐家人,意識到彼此的身份時,瑤英沒有立刻躲開李玄貞。

  她總覺得,一個人既然能夠不顧自身安危去救陌生人,應當也能理得清仇恨。

  李玄貞的反應比瑤英要大多了,他立在船頭,看一眼岸邊的李仲虔,再看一眼她,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變得僵冷,眸中陰雲籠罩,忽然抓住她,掐住她的脖子。

  瑤英差點死在他手裏。

  時至今日,她還記得李玄貞粗糙冰冷的手指扼住脖子時的感覺。

  謝青麵無表情地評價一句:“太子太執拗了。”

  瑤英揉揉手腕,笑了笑,“好了,不說這些事了。”

  她把心思放回到自己的處境上:“阿青,大王子那晚到底做什麽去了?”

  謝青回過神,道:“我打聽過了,大王子那晚搶掠了幾大車的貨物。”

  瑤英皺眉。

  那天匯合之後,大王子說他打劫了幾個牧民。她留心觀察,發現大王子和隨從都換上了新的馬鞍、馬具,普通牧民怎麽可能用得起那麽貴重的馬鞍?

  “我懷疑大王子劫殺了那支王庭商隊。”

  謝青目露詫異之色:“葉魯部的人說,無人敢劫掠打著佛子旗幟的商隊。”

  瑤英嘴角一扯:“別人不敢,那是因為他們識時務,知進退,大王子不是那樣的人。”

  她之前一直很疑惑,強盛的葉魯部落為什麽會悄無聲息地傾覆?

  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裏,大王子貪婪殘暴,惹怒了太多部族,如今他又很可能劫掠了曇摩羅迦的臣民,即使王庭不報複,周邊部族也會以此為借口前來攻打。

  瑤英沉吟半晌,吩咐謝青:“你找個機會看看那幾大車貨物都是什麽。”

  謝青應是。

  翌日早上,天還沒亮,帳篷外就傳來熱鬧人聲。

  塔麗服侍瑤英梳洗,告訴她部落的人正在準備晚上的婚禮,夜裏大帳前會燃起篝火,部落的男男女女都會前來恭賀他們。

  瑤英換上婚服,塔麗挽起她的長發,為她編發辮。

  她看著銅鏡中自己略顯蒼白的臉,忽視心底的恐懼不安,一遍遍為自己鼓勁。

  謝青鑽進帳篷,眼神示意塔麗和阿依出去,走到瑤英身後:“公主,我找到這個。”

  瑤英轉身,看到他從懷裏摸出一麵被鮮血染紅的旗幟。

  髒汙的織物上還能依稀看到精致的金色紋路。

  大王子果然還是不服氣,劫掠了那支商隊。

  瑤英心計飛轉:“得把這件事告訴葉魯可汗……不能由我開口,葉魯可汗未必會信我,隻會當我是挑撥離間,而且消息泄露出去,大王子必定報複……阿青,你再找些證據,把這事透露給二王子。”

  塔麗說過,大王子和二王子素來不和。

  謝青應喏,轉身出去。

  二王子沒有辜負瑤英的期望,聽到風聲後,立刻向葉魯可汗稟報。

  葉魯可汗勃然大怒,派人叫來大王子:“你居然劫殺佛子的商隊,你這是把禍患引至我們葉魯部!”

  大王子見事情敗露,並不慌張:“人我已經都殺了,連牲畜也都宰了,誰知道是我下的手?”

  長子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葉魯可汗愈發怒不可遏:“祆神在上,佛子的怒火假如降臨葉魯部,你就是整個葉魯部的罪人!”

  大王子滿不在乎地道:“佛子遠在西域,總不能大顯神通突然從天而降!再說了,他來了又如何?有本事和我大戰三百回合!”

  葉魯可汗氣得麵色紫漲,正待拔刀,帳篷外傳來腳步聲。

  “可汗,別木帖回來了!”

  葉魯可汗立即道:“別木帖快進來。”

  別木帖踏進大帳,眉頭微皺:“可汗,大魏太子怎麽突然走了?不是說好要和我鬥酒的嗎?”

  葉魯可汗此時焦頭爛額,漫不經心地道:“他和文昭公主不是同母所生,沒什麽情分,和文昭公主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別木帖泛著淡淡金色的眼眸閃爍了兩下,眼底掠過一絲陰狠之色。

  葉魯可汗和他說了大王子劫掠商隊的事情:“別木帖,你看該怎麽辦?你是從西域來的,天譴之說是否真的會靈驗?”

  別木帖看了看大王子,笑了笑,“大王子雖然魯莽,不過有句話沒說錯,佛子遠在西域,這些年從沒離開過聖城,大王子不過是殺了幾個胡商護衛罷了,佛子不會為此大動幹戈。”

  葉魯可汗狠狠地瞪一眼大王子,冷笑:“但願如此。”

  婚禮仍舊按計劃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