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678
  太子長臂一揮,一派寶相莊嚴:“陳大人別插嘴,既然有疑惑之處,就該一一釋清。程氏,你接著說。”

  少商強忍吐血,繃臉道:“我腳扭了,霍大人背我下山,我們一行走走停停,就慢了。”

  “難道你們隨行沒有馬車,為何非要背著?”張要不放過一處疑點。

  這次連紀遵老頭都忍不下去了:“當時他們倆是未婚夫婦,舉止親昵些又如何?張要,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太子暗想:程少商與張要,一個是女子,一個是小人,一個言語潑辣,一個錙銖必較,互懟再合適不過了。

  少商連耳垂都快燒起來了,堅強的不去看霍不疑,鄭重道:“下山途中,我們遇到兩撥遊人。一撥是左曹王大人家眷,另一撥是城門校尉李大人家眷,紀大人可以去核對。”

  紀遵頷首,衝張要道:“聽見了?”

  張要忿忿的扭頭。

  “我們進入縣城後才知道次日有燈會,於是便留了下來。”少商深吸一口氣,“當夜在客棧安頓,次日白天我們遊玩縣城,晚上看燈會,第三日清晨啟程回都城。”

  “就這麽簡單?”張要斜眼。

  “就這麽簡單!”少商斬釘截鐵,“張將軍若不信,我還有人證。那晚燈會,我們在酒樓中遇上了個不長眼的登徒子,言語不遜,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那人是鄰縣大戶,當夜酒樓中許多人都認得。紀大人,過會兒我將那人的姓名來曆還有當時在場的幾位城中名士寫給您,您也可以去核對。”

  紀遵對於女孩的法製精神十分讚賞,微笑頷首。

  張要還在猶疑:“霍侯在你身旁,什麽登徒子膽還敢對你不遜?”

  少商怒瞪之:“登徒子不能有膽量麽!”

  霍不疑輕輕笑起來,少商不悅,朝他翻了大大的白眼——當然有膽量,因為那登徒子調戲的不是程少商,而是霍不疑!所以她尤其憤怒,非要暴揍那登徒子不可。

  霍不疑垂下濃睫,一手輕輕按住心口,感覺那處強勁有力的躍動,他覺得,數年的冰封似乎慢慢化開了。

  他們在下山走了足足一日,是因為他們在半山腰看見一片五彩雲堆般的花田;時值深秋,尋常花朵早已凋零,然而塗高山地氣溫暖,是以花卉凜冬不謝。

  女孩坐在茂密的花叢中,輕聲告訴他,她的叔父叔母成婚之初隻比陌生人好些,可有一日,她叔父帶叔母爬山賞花時,笨手笨腳的編了一枚花環給妻子,桑夫人便覺得嫁給這個嘴拙心善的男人,真是很好很好的——當時花氣繚繞,日光和暖,女孩嬌嫩的臉龐在花叢中顯得朦朧剔透,清媚無比,看的他目眩神移。

  女孩說:她的父母是恩愛夫妻,她的叔父叔母也是恩愛夫妻,她見過他們纏綿情濃,心中很是羨慕,她希望將來和他也能這樣——而不是像他的父母那樣,成為怨偶。

  他當時就想說,他的父母不是怨偶。他的父母是一見鍾情,經過許多波折結成了夫妻,而後他們恩愛逾常,生兒育女,無論外麵如何烽火兵禍,他們一直心意相投,共渡難關。若非淩益那畜生發難,他們也會像程始程止兩對夫婦一樣,白頭到老,生死一處。

  他從沒編過花環,嚐試數次都失敗了,最好的一次也隻編成了個結實耐用的套馬圈。女孩看的直笑,就說算了。他不願算了,就吩咐隨從偷偷采些花草藏在車中。

  到縣城安頓的那晚,他連夜摸索訣竅,用光了所有的花草,終於編出個漂亮雅致的花環;他按下不提,一直等到第二晚燈會,在幻夢般的滿街彩燈中,他把花環戴在女孩頭上。

  他告訴她,他們也會像她叔父叔母那樣恩愛無間的。

  女孩怔忡流淚,清澈的大眼中隱隱傷痛。她說:她從小孑然一身,周遭多是惡意;但以後她有他了,再也不必害怕一個人了,是麽?

  他說:是的,他們會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霍不疑抬起頭,看見少商臉上氣鼓鼓,還在和張要爭辯。

  張要嗤笑:“……你不是腿扭了麽,怎麽下樓去揍那登徒子啊!”

  太子要笑不笑:“不是有子晟嘛。說不得,是子晟背她下去揍人的。”

  “殿下慎言。”紀遵板著臉,“這些與本案無關的瑣碎,就不用多說了。”

  陳馳趕緊:“對對對……”

  然而少商不肯算了,認真糾正他們:“不全是。那段樓梯的最後三四階,是我自己走下去的,這其中差別很大!”

  霍不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淚。

  苦難太久,隔膜太深,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到這世上走一遭究竟是為什麽,難道就是為了親眼看著父親被殺,看母親和手足被懸屍城頭,然後更名改姓十幾年,苦心孤詣隻為複仇。

  他幾乎都忘了五歲後的自己,也曾那樣歡悅美好,繾綣甜蜜。

  現在,他都記起來了。

  第156章

  見張要一直在細節上追問,少商煩躁道:“張將軍不該去守陵,該去做商賈,如此斤斤計較,於瑣碎處糾纏不休。”

  張要最恨人家提他守陵,女孩還提了兩次,他本就性情偏狹,惱怒道:“你這小女娘出言不遜,還大言不慚做甚麽人證,我看是霍不疑不要你你才將就袁家子,如今巴巴的來賣好,是不是念著霍不疑回心轉意啊!”

  這話落地,陳馳一臉不忍猝睹,太子暗歎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少商氣的臉色發青,抖著手指:“你,你……好好……”——這姓張的王八羔子的確是個人物,想她這麽多年來從未在嘴上吃過虧,今日居然被逼到無法辯駁,要不是如今她已經洗心革麵,差點祭出三字經來回敬!

  這時紀遵第三次拍響案幾:“夠了,無謂的口舌之爭到此為止!”

  張要猶自不服氣:“讓霍不疑有深交之人來作證,卑職委實不能信任……”

  “張要!”紀遵厲聲嗬斥,“你這個也不能信任,那個也不能信任,上位者你以為要包庇霍侯,下位者你以為是討好畏懼霍侯,難道天底下隻有你的話才最可信!你若滿朝盡皆不能相信,老夫勸你不如請辭退隱,何必還留在朝中?!”

  張要見太子麵色不好,警醒自己過頭了,連忙躬身拜倒:“卑職不敢,隻是卑職擔憂冤情不能昭雪,無辜百姓受了委屈……”

  “張要。”霍不疑忽然出聲,“你我相識不短了,就算要殺良冒功,以我的本事,我帶出來的人難道會留下這麽大的破綻讓人告發麽。”問案至今,他首次主動開口。

  張要一愣,冷笑道:“這誰知道,你若真是算無遺策,五年前趁夜滅殺淩氏時就不會人贓並獲,被我打落山崖了!”這是他的得意之事。

  少商不高興了,冷冷道:“五年前莫非是張大人算無遺策的在山崖邊堵住了霍侯?吹牛也得有個限度,給自己臉上貼金也要看看夠不夠成色,別貼了黃銅!五年前是我出告霍侯,你張大人才能一改平日演武場中的鬱卒,大顯勇武之才。張大人以後要再吹這張牛皮,還是挑我不在時吧!”

  陳馳輕輕嗤笑一聲。

  皇帝文武雙全,便在北宮空曠處開辟了一片巨大的演武場,常讓羽林虎賁以及在場武將一顯身手,霍不疑不敢說所向無敵,但少說將張要打落過一二十次。

  張要也想到了這點,臉漲的猶如豬血。其實他並沒有吹噓自己‘算無遺策’,他隻是表示霍不疑沒有‘算無遺策’,誰知被女孩一通劈頭蓋臉,隻能咿呀結巴:“你你……你……”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出告自己的未婚夫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程少商能這樣毫無顧忌撕破臉皮說出來,堂內眾人不由得一陣苦笑無語,太子更是翻了個白眼:“程氏,你說的堂而皇之,倒是心無芥蒂啊。”

  少商繃著臉,不發一言,霍不疑忙搶道:“少商告的一點也沒錯,本就是我的不當。”

  他聲音溫柔,目帶笑意,仿佛清潤和暖的春風忽然吹進這間暗沉沉的廳堂,太子瞠目以對,以為自己眼花耳蒙了,女孩也是不妨,險些從胡凳上滑下來。

  紀遵暗中運氣,第五次拿起鎮木要去拍案幾,霍不疑眼尖,趕在他重重拍下前朗聲道:“紀大人明鑒,此中因由我自當細細辯駁,請大人先宣差役壓住這四名村婦。”

  紀遵依言行事。

  霍不疑開始辯解:“五年多前的那日,我將少商送回都城就快馬趕回,誰知半道上聽說陛下點了崔侯為帥,並開始整頓將兵,於是我並未回新兵營,而是直接去了磐罄主營。”

  紀遵點頭:“所以你並未見到李思等人,也並不知曉鼓山發生了何事。”

  “不錯。”霍不疑道,“之後我始終在崔侯帥營中待命,而後是隨軍征討彭逆——李思見戰事緊急,一直沒尋到機緣向我稟明,他便打算戰後再說。誰知伐彭尚未了結,銅牛縣令滿門被殺一案事發,我提前回了都城,李思被留在壽春善後。待他堪堪事畢,又被我遣回祖籍辦事——彼時,我已決意與淩氏同歸於盡,身邊副將多是如此遣散的。”

  他滿是歉意的看向女孩,少商默默將臉側開。

  “後來我去了漠北邊城,一年後李思也趕了來,才有閑暇將當時之事細細相告。”霍不疑繼續說道。

  紀遵道:“李思究竟說了什麽。”

  陳馳脫口而出:“莫非那些百姓是誤殺的?”

  張要道:“哪有誤殺那麽多百姓的,之後還割下頭顱,分明是殺人滅口,殺良冒功!”

  霍不疑道:“百姓也能算是百姓,但李思他們也沒殺錯人。”

  “此話怎講。”太子也疑惑起來。

  霍不疑看向地上那四個按牢的婦人,緩緩道:“天下大亂時,除了兵禍成災,更可惡者便是匪患。各州各郡,隻要有山嶺密林可供藏身處,便有賊匪。然而隨著天下漸定,陛下下令逐地清剿匪患,開荒勸耕,這些大大小小的匪寨就難以存活了。”

  這個少商知道,葛氏的那個傅母就曾說過‘青州的賊匪剿滅幹淨了,他們要遷徙過去拓荒耕種’。

  霍不疑說到這裏,眾人心中漸有猜測,紛紛將目光投向地上那四名村婦。

  四名村婦果然劇烈顫抖,麵如土色。

  霍不疑看著她們,繼續說下去:“你們匪寨見機的早,知道朝廷的軍隊早晚會殺上來,於是一番合計,匪寨上下男女老少兩百餘人喬裝改扮,裝作逃難的流民來到鼓山下,假稱兄弟夫妻家人,領了‘勸耕令’和荒地,平日翻翻土地,與周遭村落友善相處,一旦覓得機會,便奔至鼓山另一側的山嶺夾道中,截殺來往的富庶的路人與車隊。我說的,是也不是!”

  那四名婦人戰栗不能言,張要猶不肯承認自己冤錯了人,大聲道:“不過是李思的片麵之詞,他說是賊匪就是賊匪麽……”

  “適才我已經說了,我帶出來的人怎會辦事那麽不幹不淨,留下把柄讓人誣告?”霍不疑嘴角含著一抹譏笑。

  張要冷汗流下。

  “根據被截殺的屍首估算,賊匪少說有七八十之眾,可當李思等人到了鼓山,發覺那裏山勢平整,林木稀疏,根本無法藏下這樣一夥賊人。他們又沿跡尋覓,慢慢摸到了鼓山下的幾處村落——那夥賊匪不曾防備,當場露了馬腳。可惜,當時李思領的是一隊新兵,激戰中逃出不少男女賊人。為防備周遭村落中還藏有賊人餘黨,李思令兵卒們合力掘了一個大坑,將所有搜出來的金銀財帛埋了進去,厚厚壓上一層土,再填入賊人屍首……”

  霍不疑朝紀遵一拱手,“大人可命人繼續挖掘那屍坑,必有所獲。”

  陳馳露出敬佩之色,拍案讚道:“妙呀,便是賊人的餘黨殺回,也想不到財帛被埋在屍首下方,還能留存證據,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

  張要麵色難看之極。

  霍不疑道:“據李思說,那些贓物雖不多,但種類繁雜,有幽州的金駝錠,膠州的海珠串,荊楚的雪花銀,隴西的芙蓉玉,稱得上天南地北,罪孽深重了。”

  太子沉臉道:“好一夥奸邪的歹徒!不但打家劫舍,欺蒙官府,還死性不改!”最令人心驚的是,若這夥賊匪就此收手,男耕女織,還真沒人能查到他們!

  說到這裏,事情已經差不多清楚了,少商覺得自己很多餘,顯然霍不疑早有成算,自己適才簡直是笑話,當即就想走。誰知她剛轉身,紀遵開口了,她不由得停住腳步。

  “張要,如今案情明朗,你有何話說。”紀老頭一麵讓人押下那四個村婦,一麵沉聲發問——他沉臉時還蠻嚇人的。

  張要嘟囔著:“我能有什麽話。”他隨隨便便朝霍不疑抱了抱拳,“這回冤枉你了,都是這些刁民歹毒奸猾,我也是被蒙騙的。不過你也有不是,五年多前的事怎麽現在才說,害的我一通忙活!”

  “你還倒打一耙!”太子終於怒了,“子晟從漠北回來不足半月,祭祖,修陵,安頓宅邸,還有朝廷要頒度田令,他何曾有一刻得空!這件事雖是賊人有意欺瞞,可若非你見獵心喜,四處吆喝,何至於鬧的外麵沸沸揚揚!將領殺良冒功,朝廷很光彩麽!你就算信不過天信不過地,揚侯的為人你也該信!你好歹私下先問一問揚侯,若子晟確有嫌疑,再張揚不遲。到了這步田地,你居然還振振有詞,拒不悔改,你的為人可見一斑!”

  張要被太子罵的臉色青紫,卻硬撐著不肯服軟:“我自然不能與霍侯相比,他是勳貴之後,深得君上寵愛,我不過是尋常百姓出身……”

  “我和你一樣,都是六郡良家子,難道我會特特害你!”陳馳苦口婆心,“陛下再寵愛十一郎,衝鋒陷陣總得他自己來吧!刀槍無眼,難道敵酋會看在他是陛下鍾愛的養子份上而特意手下留情?”

  “哼!”張要梗著脖子,“陛下分派給他最神駿的良駒,最勇武的偏將,最機智的斥候,他自然逢戰必勝!我是個沒心機的,知道太子此刻已經惱了我,有什麽處罰我一概受了便是,反正我也不敢抗命!隻怕我一片忠心落的如此下場,太子會冷了六郡良家子的心!”

  “你……”陳馳詞窮,太子氣的臉青手抖。

  “妾身覺得很奇怪。”嬌嫩的女子聲音響起,眾人看去,隻見少商不耐煩的站在門邊,一手扶門框,似乎本已想邁腳出去。

  “霍侯是忠烈之後,陛下養子,這個世人皆知啊——張大人雙親健在,闔家美滿,跟霍侯有什麽好比,真要比,您應該跟陳將軍比啊。”

  少商似笑非笑,陳馳苦笑著撫額,倒也不阻攔。

  “陳將軍和您同是六郡良家子,還是出自鄰縣,同年入選,同年擇為宮衛,可他處處比你快一步。他被點為虎賁副將時,您還隻是尋常侍衛;他做了虎賁中郎將,你才剛當了羽林副將……如此說來,您究竟為何不和陳將軍比?”少商故作不解。

  太子思緒敏捷,立時冷笑:“他自然不敢與陳馳相比,因為一比之下人人都能看出,他不如陳馳周全能幹,不如陳馳寬厚待人能服眾,更不如人家忠厚純良!他也隻能比比子晟,然而抵死不認自己實是技不如人!”

  張要猶如被刮了鱗片的魚一般,滿臉羞恥悲憤,渾身抽搐,身軀似乎驟然小了一圈,再不能理直氣壯的胡攪蠻纏了。

  眾人冷冷看他,都知道此人再不值得顧慮。

  ……

  少商本以為自己會是一馬當先離開的那個,誰知太子走的比她快,衣袍滾滾猶如江水翻騰。少商在後麵輕喊:“殿下慢走啊,當心腳下……哎喲……”

  太子還真的趔趄了一下,站穩後大聲道:“你以為孤像你一樣空閑麽!如今朝堂上千頭萬緒,孤今日是百忙中抽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