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513
  眾人一呆,片刻後盡皆大笑起來!

  蕭夫人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轉頭低聲對少商道:“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摯友何其難得,如你萬伯父這樣的,有一個足矣。”

  少商點點頭。

  樓府前院有兩列極為寬闊的排房,相對而建,中間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並有一條細長的直廊連接兩邊,俯視便如一個斜斜的H形。女賓在左列排房,男賓在右側。

  樓大夫人便如忘記了那日的爭執般,熱情的拉著少商母女滿屋轉悠,一會兒引見幾個本家的親戚,一會兒拜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婦。少商歲數和輩分都小,幾乎見人就拜,躬身彎腰到頭暈眼花,總算前頭來了一個八十餘歲的白發老翁。樓大夫人忙帶著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裏呼著‘老舅公安好’。

  這位顫顫巍巍的班老侯爺與樓垚過世的祖母是兄妹,也恐怕是整座都城裏最高壽之人,平日宮裏賞賜食藥,皇帝總不會忘了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爺年紀看著有些糊裏糊塗的樣子,等少商行禮起身後打量了半天,然後咧著不剩幾顆牙齒的嘴大笑,拍著身旁樓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這新婦甚是貌美!我早與你說過了,娶個貌美的新婦比甚都要緊,你看看阿貓娶的那婦人,所以才走那麽早的……”

  樓垚滿麵通紅,拱手不敢辯駁,攙扶著班老侯爺的白麵少年無奈道:“大父,這是樓家的阿垚外弟,不是過世的父親!”

  樓大夫人苦笑著不住歎氣,樓二夫人卻喜笑顏開,連聲誇老人家真有眼光!為防止老頭繼續說出不應當的話來,樓垚連忙和班小侯爺一道扛著老人離開。

  各種行禮完畢,少商,程姎和萬萋萋照例被婢女領去了偏廳小女娘處。

  程姎心下惴惴,扯著少商的袖子,道:“今日若有人再編派我們,我們直去找大伯母就是。你可千萬莫發急呀!”

  萬萋萋不滿道:“怕什麽!大好的日子,哪個敢錯生了狗眼欺侮我們,你們不用動,看我的!”

  少商歎口氣,道:“堂姊放心,今日我絕不吵嘴,更不會打架了。萋萋阿姊,你也不許動。就你的本事,那一屋子女娘還不夠你打的呢。”

  走進偏廳,滿室穿紅著碧的小女娘都眼不錯的望來,少商笑眯眯的走了過去,左右兩手拉著程姎和萬萋萋,端正的給眾人見禮,眾女孩紛紛還禮。坐在角落的樓縭慢了一拍,不甘不願的也還了禮——顯然那日後被收拾的不輕。

  最驚奇的是,她身旁的王姈居然笑容滿麵的上前挽著少商的手,滿口‘當日是場誤會,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倒有些佩服這小姑娘的心理素質了。

  今日估計是少商自‘出道’以來,最平和寧靜的赴宴之行了,眾女孩吃著喝著,談笑風生,絕不會說任何不痛快的話,也絕不會出現任何不適當的話題。少商很滿意,本來嘛,她也不想出去一回就鬧騰一次。

  心情一好,當萬萋萋吹噓自家把子橫笛吹的好時,少商便順著女孩們的起哄,從袖中摸出心愛的青竹橫笛,湊興吹奏一曲——笛聲宛如空穀和風,春日細雨,飽含著柔緩溫存的情意,令聽者不禁微微而笑,仿佛想到了最溫柔美好的童年往事。

  笛聲傳至隔間正廳,婦人們紛紛放慢了手中動作,神情柔和的傾聽,朝蕭夫人露出比適才寒暄時真誠百倍的讚賞之色。

  一曲終了,堂內女孩們看少商的眼神都變的善意起來,她們心中俱想,能吹出這樣動人曲調的女孩如何會是傳言中那般可惡可笑。

  少商低頭撫笛,微微而笑。

  她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不僅僅是程太公的天賦遺傳,也許自己本來就有那麽一點點音樂基因。隻是,上輩子的她,過的粗野荒蠻,激進憤慨,除了目的性極強的讀書讀書再讀書,她從未享受過其他美好的學習,樂器,歌聲,畫畫,舞蹈……她一樣都沒試過。

  單純的,發自真心的,僅僅為了熱愛和美好而學習,而這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東西,原來能讓人這樣快樂。

  “……咦,這不是十一郎麽?!”不知哪個女孩喊了一聲。女孩們猶如追逐光源的螢火蟲,倏然聚到東麵窗台欄杆上。

  少商也起身,透過女孩們頭顱間的縫隙,她看見對麵排房的露台上,淩不疑衣袂飄飄,孤身遙遙而站。隔著幾十丈的直廊,並不能看清那位年輕俊美的將軍的神情。但他頎長如鬆枝的身姿,在春日驕陽下,風姿烈烈,綺麗如夢。

  一位少女按著胸口,嬌歎一聲:“我心痛煞!十一郎這模樣,我便是嫁了人也永生不會忘的!”另一個少女目含清淚,哀婉道:“我就是嫁三回人也還是要心痛的!”

  “我嫁十回也不忘……”——女孩們紛紛哀怨起來。

  這時,沉默不語的王姈忽抬頭,笑道:“少商,你呢?”

  “讓我想想啊……”少商用手指一個一個按著袖子笛子的音空,假作撫胸驚呼,“我說我怎麽不痛心呢,原來是我變心了!”

  此言一出,哀怨的小女娘們紛紛大笑起來,落寞一掃而空。

  眾女孩再次落座,大約是發覺彼此飯的都是同一個愛豆,此刻笑談起來比適才似乎更加暢快自在。程姎終於放下擔憂,和新結識的一位同樣害羞靦腆的女孩聊了起來;萬萋萋對著三五個才十歲出頭的小妹妹們吹噓她某次獨力痛打四名宵小之輩的傳奇往事。

  少商捧著一碗粟米熱湯,微微出神。

  其實,這世上有那許多美好的事——按住音孔時發出美妙音律的橫笛,春風飄蕩時如雪花般的楊柳飛絮,廊下那塊一踩上去就會微微翹起的青石板台階,被自己調戲而無法回擊時樓垚的紅臉……還有,淩不疑。他是個很好的人,能這樣遠遠看著真是太好了。

  神遊天外不知多久,蓮房忽從外麵小步進來,輕輕悄悄的伏在少商身旁,壓著耳朵低語了數句。少商懵懂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啥?他要見我?!

  這年頭美男子都這麽不按套路來的嗎,難道他不該像袁善見一樣,靜靜的在山石旁池水邊等自己嗎,居然就這麽大咧咧的讓婢女傳話?難道自己是跟他有私情之人,不要臉的在未婚夫的家中和旁人幽會?!

  蓮房低聲道:“淩大人還有三句話。第一,他是真的有話要和您說。第二,他叫女公子放心……他……淩大人說,他不會害您的,請,請您相信他。”

  少商怔了一下,再次伸手進袖中去撫笛孔,從第一個摸到最後一個,然後輕輕一笑。其實,她是相信他的,不過嘛——

  “我不會去的。你去跟他說,此事不妥當,還是算了。”可惜,她的浪漫細胞不足以支撐她去冒險,她又笑問,“對了,不是三句話嗎。第三句呢?”

  小侍女神色糾結,為難道:“淩大人說,你若不去,他就自己來找你。到時惹出大事來,您就等著退親嫁給他好了……倘若您不去,他就當這是允婚之意!”

  少商微張著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第56章

  少商隻猶豫了九又四分之三秒,隨即托言更衣,扶著蓮房的手微笑著退出偏廳,相比臉色發白的小婢女,少商連指尖都沒顫一下。

  蕭夫人說,真正可以守望相助的人不用多,一個足矣。這句話很有道理,少商不願意為自己的執拗而在未來道路上失去一個強大的助力。她自然可以尋找種種巧妙的借口來推脫,甚至去找樓垚一起過去,但像淩不疑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最好的相處之道就盡可能真誠,而非使用一堆‘聰明’的伎倆。

  少商原本還踟躇著如何過去,誰知淩不疑提供的辦法簡單有效,隻用兩件尋常的薄綢鬥篷遮蓋住主仆二人的頭臉,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走去便是。今日園內小女娘眾多,路過的仆從們又不會上前盤問。沒走幾步,主仆倆來到一條偏僻的花樹夾道,隻見一個高挑頎長的錦衣公子雙手負背,靜靜的獨自站在那裏。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隨即回頭轉身。

  少商心裏歎氣,臉上卻堆著十分標準的笑容,躬身作揖:“不知淩大人……”

  話還未說完,淩不疑忽道:“你是聽見我找你就過來了,還是待你的婢女轉述我的第三句話才過來的?”

  少商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淩大人不但與小女子有救命之恩,還屢次相助,這般熱心仁厚,小女子自然……”

  “嗯,那你就是聽了第三句話才過來的。”淩不疑不緩不急道。

  少商:……

  “你口口聲聲恩德難忘,可行事又如何?”淩不疑麵上還帶著微笑,言語已然發冷了,“可見,跟你講情分毫無用處,非要聽到要挾之言才肯來。你就是這麽對待恩人的。”

  少商的額頭隱隱發熱,急道:“不是不是!我並非忘恩負義之人,淩大人您若跟我萬伯父一樣的歲數和長相,我會立刻飛奔過來的!大人你長的這麽好看,又英年……啊不是,又年紀這麽輕,我……我哪敢隨意湊上來!你不知道,剛才你在對麵那麽一站,堂內的小女娘們都跟瘋了似的,要是讓別人看見我跟您一處,我怕看不見明早的日出呀!”

  淩不疑道:“嗯,你平日早晨都能看見日出?”

  少商又一次:……

  “張擅說,那幾日清晨你要領人開拔車隊,起身出來時臉色比見了十窩匪賊還難看。你怕是不常早起?”淩不疑眼中已帶了笑意。

  少商有心辯解是因為舟車勞頓旅途不適的緣故,但想想程府車隊從都城出發都一個多月了,這個借口太牽強,隻好訕訕道:“張將軍看起來很沉默寡言的……”怎麽這麽碎嘴子!

  “女公子看起來也是很知恩圖報的。”淩不疑淡淡道。

  少商急的腦門冒汗:“我是知恩圖報的!當日救命之恩曆曆在目,我,我……”她情急之下,再度開懟,“淩大人,人家真豪傑大丈夫都是施恩不圖報的!”

  “我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了麽。不過屈尊一見都不可得,將來我若真有難處,上門求助,怕是連你家的門都進不去。”

  淩不疑生的容顏無雙,辭風卻厲如刀劍,絲毫不留情麵。

  少商氣結,終於嘴逢對手,甘拜下風。她躬身作揖,道:“淩大人,小女子錯了,真的錯了!我應該一聽到您的召喚,二話不說飛奔而至的。”這真是劃時代的一幕,算上幼兒園,小初高中連帶大學,她都沒這麽誠心誠意的認過錯。

  “若是再有下回呢?”淩不疑道。

  少商向天拱手,大聲道:“就叫壞人將我煮著吃了!”這對她而言是最可怕的毒誓了。

  淩不疑靜靜了看了女孩一會兒,笑中卻帶有鬱鬱之色:“你陪我走會兒。”

  少商揩了把汗,連忙點頭,上前隨行。

  蓮房遠遠在後跟隨,那位淩大人雖然生的好看,可卻嚇人的緊,哪怕笑著說話,也隱含一股肅殺冷漠。自家女公子也算有膽色了,不但敢辯駁抵賴,還敢賭傻咒。

  這條花樹夾道甚是僻靜,蜿蜒曲幽。淩不疑身高腿長,卻有意放慢腳步,讓女孩能和自己並行。少商走在他身旁,側首抬頭看去,隻覺得他肩膀寬闊,背形像山脊一樣延伸,麵龐的輪廓深邃俊美。他就這樣一言不發的慢慢走著,眉頭深鎖,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油畫裏遠古時代沉默的神祗。

  他雖和袁慎一樣年歲,但少商總覺得他比他們都年長,她敢跟袁慎打嘴架,卻從不敢在淩不疑跟前造次,大概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成熟’的男人。

  走的再慢,也有到頭的時候。“淩大人,沒有路了。”少商一愣。

  原來這花樹夾道是條死胡同,向左一拐便是盡頭,此處擺放著一張小小的雕程虎踞形的石桌,外加兩隻石墩。

  淩不疑輕輕嗯了一聲:“是呀,到盡頭了。”他沉默片刻,自提衣擺坐到石墩上,“你陪我坐會兒。”

  少商趕緊也坐到石墩上,四下張望一通,發現此處幽冷,仿若置身百花深處般,花芬沁人,寒意不覺。

  兩人無言,未坐片刻,淩不疑忽的沉聲道:“有人來了。”

  少商大驚失色,慌張的站起身來:“這,這可怎麽辦呢?!怎麽辦呢?”難道是來捉奸的?!可這裏是死胡同,逃都沒地方逃呀。

  “不用怕,你和婢女躲到那裏去。”淩不疑往角落的花牆處一指。

  少商定睛一看,暗歎好地方;然後立刻拉著手腳冰涼的蓮房,貓腰鑽了進去。

  片刻後,隻聽腳步急促,少商透過濃密的枝葉看去,隻見兩名華服少女手拉手氣喘籲籲奔了過來,竟是王姈和樓縭。

  “十一郎,真的是你?!”王姈喜出望外,一邊忙不迭的整理衣衫頭發,“適才阿縭家的侍婢說看見你往這裏來了,我還不信呢。”

  樓縭跑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珠子牢牢盯著淩不疑:“……不是說,你和兩個女子往這裏來了麽,她們人呢?”

  淩不疑冷冷的看了她們一眼,目如利劍,樓縭被嚇的不敢說話。

  王姈立刻拉了樓縭一把,示意她閉嘴,再轉頭笑道:“定是侍婢看錯了,十一郎獨自在此躲清靜呢。”

  淩不疑道:“既知我在此躲清靜,兩位就此離去。”

  王姈和樓縭十分尷尬,不知該說什麽,總算王姈反應迅速,笑道:“姨母最近老念叨十一郎你呢,說這又過了一年,你還孑然一身,叫她十分記掛呢。”

  “這話是皇後說的?”淩不疑冷聲道,“若是皇後沒說這話,王娘子可知罪。”

  王姈人都傻了,趕緊道:“不不不,我日常陪著宮中,姨母雖嘴裏沒說,但我知她心裏的意思!姨母和陛下都盼著十一郎娶妻呢!”自家姨母總不會要推外甥女去領罪。

  “娶誰?王娘子你嗎。”淩不疑連坐姿都沒動一下。

  王姈頓時麵紅過耳,她自有這個意思,可卻不好意思說出口,誰知一旁的樓縭趕緊道:“那有何不可!阿姈姊姊才貌過人……”

  “我喜歡美貌的。”淩不疑忽然打斷。

  王姈一傻,樓縭嘴巴一快,道:“難道阿姈姊姊不美貌麽?”

  這話一問出來,花牆後的少商差點笑抽筋——這果然是親堂兄妹,和樓垚一樣的呆頭呆腦。

  果然淩不疑就直接問王姈:“你自以為十分美貌麽?”

  王姈頓時周身冰冷,深覺受辱。她自是認為自己長的不差,但也經不住這樣的盤問呀。

  樓縭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十一郎此言差矣,娶妻娶賢……”

  淩不疑不去理這小姑娘,再次直接問王姈:“你自以為十分賢淑麽?”

  王姈再不能忍耐,羞愧難當,忍著淚水跺腳飛奔離去,樓縭憤憤的瞪了淩不疑一眼,也跟著跑去了。

  等她們跑遠了,淩不疑才道:“出來,別忍了。”

  蓮房首先跨腳出來,扶著笑的滿臉通紅的自家女公子,臉上還留著用手牢牢捂嘴留下的印記。少商本就不是什麽好人,王姈又都跟自己不對付過,是以沒有生出半分憐惜之意。那日樓縭意圖羞辱自己之後,樓垚雖也曾責罵過堂妹,但少商覺得這會兒才算真正解氣!

  過了好半天,少商笑夠了,才平複下情緒,端正的坐到石桌旁。

  “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淩不疑神色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