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703
  樓垚自然奮勇應下。

  就如會騎自行車的人很快就會騎電動車一樣,其實會騎馬的人學趕車也不難,不過兩天功夫,少商已能將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馬臀,隻憑竹梢輕拍和鞭響就能驅動這輛軺車了。其後數日,她迫不及待的駕著這兩朱紅色的小軺車滿城晃蕩,自覺手熟之後,便和樓垚出城向東去看看。

  早春寒風俏,少年馬蹄急。

  少商一手拉馬韁,一手持竹鞭,輕輕巧巧的駕車緩行。美目四顧,觸目所及俱是鄉人農婦忙忙碌碌的聲影。或在燒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間時有悠揚的農歌唱起,也不拘是誰先起頭的,聽到的人多會笑著和上兩句,由近及遠,此起彼伏,唱和不斷……

  來這裏這麽久,她仿佛這些日子才認識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此情此景,除了荒塚的無名墓地猶自冷風殘月,月前那段血腥殺戮仿佛不曾發生過,不論是否失去過親人摯友,泥土一樣任人踐踏又亙古永存的人們,始終充滿著希望的向前看。

  少商收停車駕,半晌才道:“阿垚,將來咱們為一方父母,定要好好作為。”

  樓垚在車旁佇立凝視許久,也道:“嗯。不敢說如何富庶繁饒,至少要教化民眾識禮。”

  少商側頭吐槽:“倉廩足方知榮辱。你先叫他們吃飽肚子才是首要的!”

  樓垚笑道:“那是自然!我阿父也時常這麽說,百姓隻要能豐衣足食,便什麽亂子也生不出來。可是,可……我覺得,若由父母官扶著他們溫飽,隻是一時之計,將來換了官吏又怎辦?不如讓他們自己明事理,求上進,知道如何想方設法豐衣足食……”

  少商頓時對他刮目相看,連聲稱讚:“對對,阿垚你說的真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才是長久之道!”隨即一連串誇獎,直把少年讚的滿麵通紅。

  這段時間,二人相處甚是和睦。

  少商有意收斂尖刻習氣,拿出對待萬萋萋的好脾氣,凡事有商有量;樓垚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遇上少商這樣和聲細氣的,自是諸事耐心。少商覺得這股發展勢頭十分喜人,愛不愛太虛幻,至少他們現在能彼此喜歡,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少商再度揚鞭啟程,後麵騎行著一隊侍衛,一行人浩浩洋洋向東而行。

  樓垚騎馬側行在旁,笑吟吟的看著年少貌美的未婚妻嫻熟的駕著小車,真是愈看愈得意,眼見行到一處異常清秀的山坡,側邊還有一片池塘,他忽道:“這樣好的景致,不如你吹笛一曲?”

  少商四下一看,欣然同意,當下讓樓垚坐到自己旁邊,將韁繩和竹鞭遞過去,騰出手來橫笛在側吹起來。

  笛聲順風而揚,曲調輕快舒暢,充滿生機勃勃的希冀之意,春暖花開,否極泰來,承蒼天庇佑,祝禱風調雨順,保暖豐足——從隨行的侍衛到田邊的農人都麵露微笑。

  ——“好!好笛,好曲!”

  一個圓熟有力的聲音忽從山坡邊響起,嚇了眾人一跳,車後的侍衛齊齊戒備。少商趕緊放下笛子,樓垚也收了韁繩,兩人四下張望。

  隻見一個身著蓑衣背掛鬥笠的中年男子從池塘那邊緩緩走來。他雖是一手持魚竿一手拎魚簍,一副漁人打扮,但他身後卻隨著一群恭敬的奴仆。

  那中年男子原本隻是聽見笛聲才出來的,誰知看見少商所坐的軺車當即眉頭一皺,看向少商的神色就有幾分尋思了,緩緩道:“你可是滑縣程子顧的侄女?”

  少商早不是初見袁慎時那般見人就懟了,眼見這中年男子氣度不凡,排場也不小,又一口道破自己的來曆,她趕緊拉著樓垚從車上下來,同時揮手讓護衛們離遠些,躬身行禮道:“小女子見禮了,老丈說的不錯。莫非老丈與程家有舊?”

  樓垚從適才見到這中年男子一直覺得眼熟,此時聽他說話,忽大叫道:“啊,您是皇甫大夫!豎子這裏有禮了。”他曾被兄長抓著去旁聽過人家的講經。

  少商於朝堂之事絲毫不懂,隻知道這中年男子顯然是個不小的官,當下便很有‘婦道’的縮到樓垚身後,讓他去應對。

  誰知皇甫儀不去理睬樓垚,反而一徑盯著少商,說笑道:“程娘子,你既名叫少商,為何不撫琴一曲,反而吹起笛來?”

  少商眼見躲不過去,幹幹笑道:“……我,我不會撫琴,就這橫笛,還是家中叔母不久前教的呢……”話說這家夥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抬頭間,少商這才看清這中年男子的長相。

  這個名叫皇甫儀的男子年紀很不小了,而且不善保養,明明眉目清臒,舉止堂皇,卻滿麵風霜,細細的皺紋布滿臉龐,因此少商不敢猜測他的具體年齡。

  皇甫儀聽了這話,莫名悵然起來,將魚竿魚簍交給身邊仆人,擺擺手讓他們也走遠些 ,才道:“你叔母小時就不愛撫琴,說手指疼。不過,她後來還是學琴了,還彈奏的很好。”

  少商收起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大夫與桑家有舊?”她已經知道這姓皇甫的是什麽人了,不過,談論人家的老婆用這樣的口氣好嗎。

  “自然有的。我自小在白鹿山讀書,我離山之時,你叔父還沒進山呢。”皇甫儀緩緩解下背後的鬥笠,“沒想到,最後是他娶了舜華。”

  少商沉下臉色,拱手道:“大夫若無事,小女子這就告退了。”說著轉身就要上車,一旁的樓垚呆呆的,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慢著!”皇甫儀忽提高聲音道,撚須微笑道,“你可知,這輛軺車是我贈與你叔母的?”

  少商冷著臉:“那又怎樣?!”她心裏一萬遍痛罵豬蹄叔父,真是坑侄女不商量,還坑完一次又一次!

  皇甫儀上前幾步,緩緩撫摸那彎曲優美的車軸,道:“我聽聞她腿傷了,為免她出行不易,特意打造了這輛軺車送來給她。誰知卻叫你叔父送了你?”

  少商不樂意了:“大夫說錯了。這輛軺車不是叔父所贈,是叔母贈我的!”三叔父雖說腦子不大好,但顏值高身材好性情單純真摯,叔母愛他愛的不行。時過境遷,你個死老頭還想怎麽樣?!也不數數你臉上的皺紋!

  “至於叔母的腿傷,大夫不必擔憂。從包紮,換藥,甚至吮吸傷處的膿液汙血,叔父都是不假他人,一概事事親為。”這種話,哪怕句句屬實,一般小女娘也絕難啟齒,但少商心硬皮厚,此時為著豬蹄叔父的臉麵,也是拚了。

  果然,皇甫儀聞言臉色大變。不過短短一會兒,他又恢複風雅自在的模樣,隻苦笑著連連搖頭。他沉吟片刻,道:“論輩分,我也算你半個長輩。翻過這山坡,就是陛下曾駐蹕過的別院,女公子不如同去一談。”

  少商連連冷笑:“叔母和我說,她曾叫你答應,以後請您或您身邊的任何人都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寫信或送東西給她。是以,就不必談了。”這對師徒一副模樣,提要求理直氣壯,全然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皇甫儀微微一笑:“你叔母果然待你親厚,什麽都與你說。不過上回善見托你傳話後,你叔父就來信說,老友之間盡可相見無妨。”

  少商咬牙切齒,恨不能把豬蹄叔父拖過來暴揍一百遍呀一百遍!

  皇甫儀見這小小女孩神情多變甚是有趣,便誠懇的溫言道:“老夫沒有旁的意思。不過是……唉,我我想見你叔母,但我想她並不願我再出現在她眼前。你是她身邊親近之人,和你說說話,便如見到她了一般。”

  少商聽他言語懇切,姿態又放得低,心想這人是袁慎的老師之一,大概率是有點來頭的,可以的話盡量不要得罪,於是隻能憋著氣點點頭。

  山坡平緩,皇甫儀負手走在前頭,少商默默跟著,至今仍然不大明白情形的樓垚在後麵十丈左右處牽馬相隨,其後再是一大堆護衛和奴婢。

  誰知還沒翻過山坡,卻見山頂上建有一座高大寬闊的亭子,簷頂鑄有青銅麒麟,其下六棱八柱,伸展的延伸開來。

  亭中有兩個青年男子,穿淺藍色文士袍的那位手持一卷竹簡,麵朝東邊山嶺而站;另一位身著素白色對襟暗紋錦緞襜褕,鶴勢螂形,側臉俊美依舊,靜靜的坐在石桌棋盤前,一手搭膝,一手腕拄石桌,白皙的指尖惦著一粒漆黑。

  ——少商一見這兩人,頓時腿如灌鉛,腦如岩漿狂湧,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了。

  還是袁慎先看見他們,姿態優雅的朝皇甫儀躬身作揖,道:“夫子,您該飲藥了。”

  明明少商就站在他老師旁邊,他的眼光硬是一下都不掃過去,全當沒看見。至於那位下棋的仁兄,更是連衣角都沒動一下。

  皇甫儀笑著向女孩解釋:“前些日子陛下巡完青州回都城了。可我身體不爭氣,不堪再經路途勞累,陛下就打發我來這兒養病。善見你是見過的,他來陪我。還有子……哦,淩大人……我和他前兩日才來,陛下吩咐他好好養傷。”

  少商尷尬的點點頭。誠然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份尷尬來的很沒道理,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需要尷尬的,可誠然氣氛就是沒來由的尷尬。

  皇甫儀走到一旁爐邊,由僮兒扶著坐下飲藥。

  少商覺得自己需要打破這份尷尬,便上前兩步,作揖道:“袁公子,許久不見了。不知近來可好?”

  神色冰冷的袁大公子終於將眼光挪了一點點過來,聲音比神情更加冰冷:“兩月不見,聽說程娘子已定親了,我這裏給你道喜了。”

  語調十分優雅的一句話,‘兩月’兩個字咬的重重,頗有幾分切齒之意。

  少商吞了吞口水,不等她回複,從另一邊拐出來個手捧托盤的少年,他一見少商就驚呼出聲:“……程娘子……?”

  少商笑道:“梁邱侍衛,原來你也在這裏。”

  梁邱飛莫名沉下臉色,陰陽怪氣道:“‘才’一個月不見,聽說程娘子已定親了,阿飛這裏給您道喜了!”

  少商囧。

  你為什麽要和袁慎說一樣的話。

  第47章

  正當少商以為此情此景已經尷無可尬的時候,她親愛的未婚夫牽著馬拉著小軺車吭哧吭哧的從後麵趕了上來。他抬頭望去,不待跟未婚妻說話,雙眼已亮如火炬,扯開喉嚨大喊道:“子晟兄,兄長,淩兄長……您也在這裏……”

  少商眯起眼睛,樓垚這模樣太眼熟了,室友博客姐看見隔壁班男神就是這個死樣子!

  少年聲音洪亮,這一嗓子喊的方圓二裏地都聽見了,淩不疑再不能‘沉迷棋局’了,終於坐轉身來,微笑道:“阿垚,你來了。”

  樓垚趕緊扯著少商往前走去,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兄長,你還不知道。我定親啦,喏,就是她,她就是您未來弟婦……”

  少商半身僵硬如剛脫模成型的石膏像。誠然,她依舊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變成石膏像。

  這時,身後傳來‘哢剌’一聲木具脆響,眾人回頭望去,隻見梁邱飛手上端著的方形小托盤莫名裂開一角。幸好少年侍衛手快,迅速扶住托盤上的漆木朱碗,這才沒將碗裏的藥汁灑出來。

  淩不疑神色絲毫不變,溫言道:“你不會做這些事,以後還是讓僮兒來。”

  梁邱飛身上一抖,趕緊捧著藥碗跑進亭裏,服侍淩不疑飲藥。袁慎卻皺起眉頭,看向奔走如飛的少年侍衛,又看看其旁的淩不疑,眉宇間微露疑惑。

  不過少商聽到淩不疑溫和如舊的語氣,頓時放下心來,笑著拱手道:“淩大人別來無恙,月前曾聽聞大人舊傷複發,程家上下好生擔憂,如今見大人英武如昔,回去後我好跟叔父叔母說,讓他們放下心了。”

  然後又轉頭對樓垚道,“你不知道,當初我和叔母在趕赴滑縣路上曾遭賊匪襲擾,險些落入賊手,若非淩大人仗義相救,你就見不到我啦!”

  樓垚心中愈發敬佩,連聲道謝。

  他自小愛武,可樓氏全家都是文士,既不支持他習武,也沒什麽人脈讓他去結交當世豪傑。不過樓垚十二歲那年,大堂兄在外遊學時遇險被淩不疑所救,樓氏全家感激不盡,連連致謝,樓垚順勢結識了這位名滿都城的少年英豪,嗯,還有小堂妹樓縭。

  淩不疑小小年紀就領有數職,平日忙的見首不見尾,樓垚並無許多機會求教,可但凡能碰上,淩不疑總願意指點。

  樓垚滿心感激,抱拳道:“兄長您數次與我家有恩,真不知該如何答謝才是。”

  少商聽完未婚夫的簡單講述,也十分應景的跟著道:“是呀,兄長您仁義秉直,威名超倫,實乃國之棟梁。”

  此話一出,隻聽‘闊’的一聲,梁邱飛手中的空藥碗也裂了,這次不等淩不疑開口,他連聲自責道:“是屬下不慎,我這就下去,這就下去!”然後如逃跑般退了下去。

  淩不疑垂著長長的睫毛,沉吟不語,左手反複撚動指尖的那粒黑子。

  袁慎臉黑如鍋底,冷聲道:“程娘子還是成了親再跟著樓公子稱呼不遲。”

  樓垚有些愣,不知該如何應對。少商心頭大怒,姓袁的這貨莫不是在諷刺她攀著樓家巴結權貴,她當即用力瞪去,臉上明白的寫著‘關你什麽事’!

  袁慎冷哼著轉過臉去。

  這時,皇甫儀已在亭旁小爐邊飲藥畢,緩緩走了過來,笑道:“好啦,早春寒氣不減,咱們還是去別院說話。”

  少商這時哪裏還願意去,冷著臉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別院我們還是不去了。待來日有緣再與皇甫大夫好好敘舊罷。”

  皇甫儀皺眉,正要規勸,誰知天上忽陰雲密布,落下零散數滴水珠,其中一顆巨大的雨滴還直直砸在少商腦門上。女孩不妨,木呆呆的‘哎喲’了一聲。

  袁慎本來正在生悶氣,見此情形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少商橫了他一眼,愈發決意早些離開,徑直爬上軺車。一邊從腰際囊袋中抽出皮手套來戴,一邊招呼樓垚快上馬。

  皇甫儀卻盯著少商的手,目光不善:“這是舜華給你做的。她是不是又弄破手指了?”

  少商低頭看去。這是一雙柔軟的薄絨羊皮手套,桑氏為著防她整日駕車弄粗了手,前幾日剛為她趕製出來的。少商愈發不悅,直截了當道:“大夫您想多了。弄破手指的是我叔父,因為叔母隻畫了樣子,縫好皮繩,其餘揉搓皮子,穿孔磨形都是叔父來的!”

  袁慎見老師被懟,忍不住出言相助:“程娘子既然這樣著意撇清,不如將夫子所贈的軺車還回來,那才是真的幹淨利索!”

  “你——!”少商氣結。要說讀書人就是嘴毒,真是言語如鞭。她要是真把軺車還了,難道淋雨回縣城嗎?她可不想再病一次了。

  樓垚弄不清具體底細,隻知道代表程家的未婚妻和代表老師的袁慎在吵架,但他嘴笨不會吵,就用實際行動來挺未婚妻的決定——叫家丁給自己穿戴蓑衣鬥笠,準備整裝出發。

  “我不還車,也不去別院。袁公子又待怎樣?”少商耍起賴來。

  “那就別把話說的這麽死,別把事撇的這麽清。嫁個人罷了,弄的好似前程往事都成了過眼雲煙,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袁慎站的筆直,神色強自淡定,都不知道自己指責的是誰。

  “我就要說死,我就要撇清,你能拿我怎麽樣?!”少商坐在車輿中,氣的手都顫了。

  “不怎麽樣?隻是看你適才裝腔作勢的模樣就叫人生氣!”袁慎說的慢條斯理,心裏卻真動了氣。裝什麽彬彬有禮,一臉假笑客套,她程少商明明就是又尖刻又蠻橫的性子,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刻薄蠻橫愛打架有什麽不好,他覺得挺好,就是為了要嫁入樓家才刻意裝成這樣麽?!

  “我裝不裝與你什麽相幹!”

  “那我生不生氣與你什麽相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