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作者:關心則亂      更新:2020-07-21 17:28      字數:5640
  少商伏在塌上,雙臂虛抬作了個揖,嘴裏道:“叔母饒了我罷,我已知道錯啦。這些日子,阿苧一個好臉色都沒給過我。”

  桑氏上前將女孩按回被褥,拿出那卷絲帛遞給她,撿要緊的說了幾句。

  “阿父怎麽在青州?”少商迅速通讀一遍,頭一個念頭居然是程老爹就是合她心意,不但用詞通俗易懂,而且還寫的是她能看懂字體。

  桑氏將被褥的四角掖好,道:“你阿父口風緊,我們也是才知道的。這陣子皇帝不是嚴令青州肅清匪患嘛,尋常蟊賊小匪俱是望風來降,隻平原郡有一股悍匪,仗著深山高寨,始終難以攻滅。”

  “皇帝讓阿父去剿滅他們?!多凶險呀!”少商立時緊張起來。老公嫁錯了可以再嫁,程老爹那麽好她可不想換爹呀!

  “不是!以陛下現在的兵力,什麽賊匪剿不滅?!”桑氏按著女孩的肩膀壓回被褥,“是皇帝聽說那是什麽義匪,多年來於戰亂中護佑鄉裏,很得民眾愛戴。陛下不忍大開殺戒,就想招安。你父親當年在曲陵也曾招安過一座大大的寨子,前後周全,裏外服氣。陛下甚是滿意,這才讓他再去招安一回。不然換了吳大將軍那樣的,倒是悍勇無敵,可動輒屠城殺俘,弄的血流成河,陛下也是不喜。”

  一聽不用硬打,少商鬆了口氣。

  桑氏見她這樣,抿嘴一笑,伸根手指戳了戳,道:“喂,先別惦記你阿父了,我聽說招安這會兒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麽說呀,嫁還是不嫁?”她語氣戲謔,存心逗弄小女孩,隻等著看侄女臉紅羞澀。

  誰知少商半點嬌羞也無,就如決定晚膳是吃湯餅還是羹飯般,輕描淡寫道:“嫁,當然嫁。請叔父趕緊修書一封給阿父,就說我答應了。”

  桑氏吃驚:“你,你就這樣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別人……?”

  少商慢慢抬起頭,看著她:“叔母想說誰?”

  桑氏小心道:“袁善見如何?難道你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不是告訴我,他臨行前還特意給你送藥呢?還有……”她生生縮回舌頭,沒提另一個名字。

  少商掂起那幅絲帛,緩緩道:“那又如何。樓家可是前朝以來的名門,數世不衰。”

  “袁家也是前朝以來的名門,也數世不衰!”

  “樓公子待我至誠至情,質樸純然。”少商十指纖纖,絲毫不亂的卷動絲帛。

  “阿垚雖好。可論才學本事,仕途權勢,那袁慎可百倍勝他!”

  “那麽,袁善見來了麽?”少商卷好絲帛,慢條斯理的用錦繩束好。

  桑氏語塞。

  少商將絲卷放在枕邊,雙手拉桑氏坐下,緩緩道:“叔母,我來問你。樓家莫非名不符實?看似花團錦簇,實則空囊一具?”

  桑氏搖頭:“樓氏殷實,不敢說富甲天下,富甲河東還是有的。朝堂之中,名聲也甚好。”

  “那樓公子莫非有甚劣跡,不堪許嫁?”

  桑氏又搖頭,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厲害潑辣的小女娘,阿垚若有什麽不妥,她當即就喊遍全城了。”

  “那麽,是樓公子的父母嫌棄我名聲不好,家世不顯,是以不喜愛我?”

  桑氏失笑,再度搖頭:“端看樓郡丞這般興衝衝的給你父母兩頭送信,想來對你無有成見。至於樓二夫人……我多少知道些……”她笑了笑,“她本就不甚喜愛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該當好好教導女兒。後來何家斷婚,鬧的她顏麵無光,又疼惜兒子受辱,這會兒對你應是滿心期待。”

  少商攤開白生生的一雙小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嫁樓公子?”

  桑氏遲疑,也不知該如何措辭:“難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選……?”

  少商笑了笑,向後靠著隱囊,道:“叔母,我閱曆不多,但我知道,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裏怎麽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觀其行。樓公子的確不如袁慎人才出眾,可他是實實在在把一顆心捧到我麵前的。”

  桑氏默不作聲。

  “可那袁慎心裏作何想頭,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若他隻是逗逗我呢,並無心思娶我,而我卻為他推了這樣好的親事?!”少商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我才不會呢。”

  桑氏不由得歎氣起來。

  少商看著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兒看著最好,總覺得我這兒好那兒好。可我沒有那麽好,我隻是最尋常不過的小女子。若說與眾不同,大約就是嘴巴更刻薄些,脾氣更壞些,更加詭計多端些。如今能得樓氏青睞,是我之大幸,再有貪念就成笑話了。”

  桑氏沉默許久,隻能道:“……你說的,也有理。”

  “叔母?”少商忽然提聲,笑起來,“你適才提袁善見時,是不是還想提淩不疑?”

  桑氏心頭一震,笑道:“你說什麽呢。”

  “那日從獵屋出來,李太公與你說了半天悄悄話,是不是在說淩不疑對我如何關照。”少商饒有興味的看著自家叔母,“可是適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為你也知道,對像他這樣位高權重之人,多一分念頭就是自作多情了。又怕引我胡思亂想,索性就不提了。”

  桑氏看著女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淩大人氣烈仁善,身負重傷還來救吾等性命,卻要無端被人肖想,想來這種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少商很愉快的自嘲著,“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桑氏拍拍女孩的手,歎道:“行,那我這就告訴你叔父。叫他寫信給你阿父。”

  ——人家養孩子,總擔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視太高,可自家養孩子,卻擔心侄女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讓人無端心疼。

  還沒歎幾口氣,忽聽屋外庭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少年清亮急促的聲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後是阿苧低沉的聲音,屋裏聽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來:“叔母不知道。傅母告訴我,每日這個時候樓公子總會來問一句平安,然後在庭院裏站上一會兒才走。”說著,她忽然用力提高聲音,“傅母,我好許多了,請樓公子進來!”

  女孩清脆的聲音傳出屋外,過不多會兒,隻聽一陣慌裏慌張的脫靴之聲,阿苧緩緩將門推開,小心不讓寒風吹入屋內,英武矯健的勁裝少年大步踏了進來。

  那日雨中沒看清,兩月不見,樓垚似乎又長高了幾寸,麵龐微黑,漸漸退去了男孩的青澀倔強,倒像個堂堂男子漢了。

  樓垚先向側坐榻邊的桑氏躬身行禮問好,看到桑氏點頭抬手請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團毛茸茸的褥墊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樓公子,我聽婢子們說,這幾日你裏裏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樓垚抬眼看去,隻見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後,皮膚白的幾有晶瑩透明之意,唇上隻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發大了,弱不禁風的骨架撐著寬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憐。

  可他覺得女孩美麗極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著剝去那層被團團嗬護的嬰孩式的圓胖氣質,蛻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孤絕之美。

  樓垚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臉上發紅,嘴裏胡亂說著客套話,始終避開目光。

  少商拿起那絲卷晃了晃:“樓公子,家父今日來信了。他答應這門親事了。”

  樓垚倏然抬頭,驚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覺得好笑,忍不住道:“自來軍報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還沒聽說允嫁的家書也有人假冒的。”她忽的語氣一轉,柔聲道,“公子還未有字,我聽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樓垚看著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頭熱氣湧動,愈發結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的溫柔,宛如芙蕖含苞,“我聽叔父說,你將來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貧瘠些也好,要自憑本事立身。我會算賬,看文書,也懂農桑耕種,到時候你帶我一道去,好嗎?”

  樓垚眼眶一陣溫熱,竟激動的沁出淚水,他歡喜難言,大聲道:“好!我們一起去,篳路藍縷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發,側眼看著侄女有氣無力的說話,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樣,將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法則,年幼的雌獸終於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麗的皮毛達成所想。

  第46章

  當夜程止回衙後,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少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他原最最讚成這門親事之人,此時卻莫名情緒陰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後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物,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後再周全禮數’。至於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玨,後者出一尊金虎紙鎮,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交界處,飲酒三碗,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歎道:“兄長說,那樓郡丞雖是文人,但性情爽直,為人厚道,與之相交甚喜。”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麽多年來,兄長有與誰相交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麵憨心黑,哪怕心裏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麵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歎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歎氣了:“不是在城內,就是在城外。”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叫一個喜氣洋洋抬頭挺胸;府衙中的奴仆哪個大著膽子叫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少氣盛,錢袋子又鬆,如今無長輩在身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絝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少商清醒後的這些日子,樓垚根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少商說時,她就縮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後樓垚就心軟的一塌糊塗,覺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掙紮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麽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後,他就繼續教少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麽機會和那群浪蕩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麽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裏不會瞧不起我。”病弱的少女憂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軟,連人和聲音都軟了,柔聲道:“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樓氏主支共有兩房,各自生有兒女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麵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隻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愛文墨愛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寫字讀書,叫你費心了。”少商感激的笑道。

  樓垚搖頭如風車。他一點也不覺得費心,他簡直喜出望外好嗎。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頭來,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這樣仰慕的眼神看著,細弱謙遜的聲音問著一字一句,他簡直心花怒放好嗎。

  為了滿足教學需求,素來避筆墨如洪水猛獸的樓小公子破天荒勤奮起來,不但叫隨從去山陽郡父親書房裏取書卷來當教材,還夜夜複習幼時曾背過的書籍內容。

  待去取書的隨從將前因後果說清楚後,本想叫回兒子的樓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趕緊送去十幾筒竹簡,順便還打包了許多衣物金錠,吩咐兒子‘就在那兒住一陣,和程叔父學些為人處世,不用急著回都城’。

  桑氏聽說後,氣的都笑了:“樓大人是積年的郡丞,卻叫兒子跟你一個縣丞來學‘為人處世’?”這真是她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如今已是縣令了。”程止連忙糾正妻子。

  “是‘代’的!”

  不論長輩心裏如何盤算,樓垚在縣衙住的愈發心安理得。

  少商也對這情形十分滿意。如今擺在她麵前有兩樁難事,一者,沒料到自己這麽快就有人要了,而且還是很好的門第。是以隻會通讀處理事務用的府衙文書顯然不夠,她必須學會那種圖畫文字並高端書籍。二者,不論是不是為了未來的婚姻幸福,她最好牢牢抓住樓垚,盡快培養感情。

  少商統籌規劃一番,索性留住樓垚在身邊,剛好兩個難處一道解決。而樓垚便如一頭撞上蜜糖做的石磨,心甘情願的帶上籠頭拉起磨盤來。每夜努力複習學問,然後白日裏好反哺給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來一往,整日忙的不亦樂乎,哪有功夫去外麵應酬。

  於是不過短短數日,‘小程大人家風儼然,其姪看管夫婿嚴厲’的流言就傳遍了全城。

  桑氏無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氣又好笑,扯著丈夫的耳朵笑罵道:“當初他們要贈你舞姬,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還記著呢!”

  程止連連討饒:“真要算家風,也輪不著你,上頭還有元漪阿姊呢!回頭咱們把這筆賬跟她算去!來來,先坐下,坐我這裏嘛……咱們先捋捋……”

  不等夫妻倆在屋裏情濃意厚的算完賬,少商終於恢複的可以出門下地了。

  此時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間枝頭的冰雪一齊融化,濕潤的泥土間冒出細絨絨的青草尖尖,雖然騎在馬上仍舊冷風撲麵,但不像嚴冬寒意那樣肅殺無情,反倒帶著幾分好商量的脾氣,是以樓垚便每日要帶少商出門走一圈。

  有時在城內各商坊裏轉轉,挑幾樣有趣的物件,有時會一路騎馬出城,四鄰鄉野到處漫走。如今早已肅清月前作亂的賊匪,又有兩家的家丁護衛尾隨,倒也不怕遇險。

  有時走的遠了,往往天色將黑才回城,程止宛如個討人厭的門衛叔叔,每日都要板著臉向這雙小兒女重申一遍城門關閉時間。

  樓垚和少商低著頭,好像兩隻小鼴鼠一樣在底下互看偷笑,然後抬頭時候作出老實聽話的模樣,唯唯點頭稱是,然而第二日照舊往鄉野深處跑。

  更讓少商歡喜的是,素來和自己互懟慣常的豬蹄叔父,居然送了她一輛極為輕巧精致的軺車——可供兩人並坐的小小車輿四麵敞開,通體漆紅描金,宛如稚齡少女般鮮妍活潑,頂上是圓圓亭亭的輕盈傘蓋,車軸彎曲如頸項,兩個車輪不但牢固結實,為了防震還包裹了幾層不知什麽獸類的皮革。

  “叔父,這真是送給我的嗎”少商愛不釋手,不停摩挲著漆光鋥亮的車壁。她還記得當初考上大學,舅舅送了她一輛超級可愛強勁的電動車,讓她在校園內省下好些腳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

  “多謝叔母啦!”少商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心裏覺得叔母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顧就在後院馬房,跳著撲上去在桑氏臉上親了一口。她雖會騎馬,但長久顛簸終究不適,如今有了這輛小小軺車,去哪裏都便當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暗中伸手擰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會駕車呀?”少商開心的差點忘記這茬。

  程止和藹的簡直不像平常:“讓阿垚教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