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書生氣兒
作者:煉爺      更新:2020-07-16 16:42      字數:2416
  在基層,書生氣兒真的吃不開。

  該發火時發火,該柔情的時候也要柔情,軟硬兼施。有時候嗓子都會喊啞了,而有時候多大的火都要耐心解釋。

  在基層幹過的人,都會練出一身油的本事,碰到什麽類型的人,也能應付過去。

  針對村民對大棚選址有異議這個問題,那天傍晚我從村支部出來之後,忽然找到了答案。

  當我站在大門前,往半山腰上看過去,看到村莊舊址一片狼藉時,我心中忽然有了答案。那地方因為在蓋房時打了各種地基,沒有大型作業車很難進行清理。所以,村民們都沒有動。

  可是,我為什麽不將那片區域進行整理呢?

  這樣既不占用原有的耕地麵積,又可以將那塊廢地永久性使用。何樂而不為呢?

  將這個想法告知老韓之後,老韓當即高興地拍手:“這太好了!”

  好是好,就是費錢。

  但是,想到能將那大片土地都利用起來,費錢也得幹。

  而後的日子便開始動用機械,開始平整土地。

  土地開始平整的時候,我去了幾家村民們非常厭惡的貧困戶。

  韓二。

  韓二,47歲。

  他雖是一個人,但其實算不上是光棍。結婚早,雖然比我大兩歲,但是,孩子若是活著的話,已經26了。

  前年,他兒子跟人家定親之後,忽然生了怪病。各大醫院都去過,最後到了北京,醫生看到韓二的家庭條件,便說沒必要繼續治療。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

  韓二看看家裏的光景,最後選擇放棄治療。而這一舉動,成為韓二媳婦兒揮之不去的陰影。兒子死後,韓二媳婦將兒子的死都歸咎於韓二,最後,終是離婚。

  如今韓二獨自一人在家,我去到他家的時候,是上午九點。

  庭院裏收拾得非常幹淨,但我知道,這都是鎮上扶貧人員打掃的。貧困戶家庭的衛生問題,也是扶貧考核項目之一。他們不打掃的時候,隻能由扶貧工作人員打掃。

  進了客廳,韓二在一個破舊的四方桌前喝酒。

  酒是大桶酒,菜是一個鹹菜一碗麵條,麵條裏隱約能看見雞蛋黃。

  見我們來了,盯了一眼韓支書後,低下頭呡了口酒。

  “這是咱市裏來的侯書記。”老韓介紹說。

  “嗯,聽說了。”他低頭吃著鹹菜說。

  我走到他對麵坐下,看著胡子拉碴的他,問:“你好胳膊好腿兒的,怎麽不去幹點兒活啊?”

  他抬了抬眼皮,眼內的紅血絲有點兒嚇人,盯了我兩眼後,不屑地低頭攪動著碗內的麵條,說:“老婆跑了,孩子死了,我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啊?我去幹活,給誰幹啊?……國家給我發著失獨補助,縣裏給我發著貧困補貼,我不愁吃不愁喝的,還去忙活個啥勁啊?”

  “韓書記,走吧……這個人無藥可救了。”老韓在旁邊說。

  我聽後,便無奈地起身。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那麽些無藥可救的人。他們對生活失去希望、失去目標之後,隻是簡簡單單地活著,而不是生活。

  但是,接下來我看到的年輕人,卻不太一樣。

  他是光棍裏麵最小的一個,韓四。

  進了他家,他正躺在床上抽煙。抽的不是完整的煙,而是從別處撿來的一些煙把子。在床頭櫃上,堆的跟個小山似的。

  老韓說過,韓四大學畢業後,精神恍惚了一陣,那陣子去做過精神鑒定,屬於精神殘疾。但是,老韓也說,韓四的精神病早好了,就是不願意幹活。

  每月領著幾百塊的補助,給他安排了公益性崗位,他還不認真幹。

  跟他們這些光棍聊天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可能跟他們聊到一塊兒去。他們有他們非常完整且深思熟慮的理由。比如這個韓四,他固執地認為自己是聰明的,固執地覺得他現在很舒服。他有其對周遭世界根深蒂固的自我認知,他人難以撼動,更不可能用言語來改變或說服他們。

  那刻,如果跟他們聊什麽精神高度、談什麽三觀,都是徒勞。

  也是在那天,我忽然想到馮曉麗對我的看法。

  我何嚐不是固執?

  固執地認為自己做得很好,固執地認為他們是群野心勃勃的人,固執地對這個社會抱著一種偏見。

  我在安穩的大城市裏,過著安穩且按部就班的生活,沒有生活的壓力,沒有工作的目標,沒有燃起我欲望火焰的事情。

  在那種安逸的生活裏,我活成了一個物質豐富,卻精神貧瘠的人。

  加之,曾經就是一個被動的、自私的、自我的人,在馮曉麗那經曆風雨的雙眼中,我儼然成了一個十足的“精神貧困戶”。

  但是,她沒有教育我。

  她知道教育我的話,不僅是對牛彈琴,更像是——我現在對眼前這些貧困戶的教育一樣——根本無法撼動其固執且低級的貧瘠之心。

  好在現在的我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精神貧瘠。

  那夜徐靜在電話裏指出了我的自私與自我,指出了我不懂觀察別人、不會聆聽別人心聲,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後來,遇見吳冰書記,她點醒我一個男人,不是有了男人的體格就可以稱之為男人,一個男人更重要的是要有男人的氣魄,要剛正不阿、一身正氣。

  ……

  花了整整七天,才將二百多畝老宅基地平整完。

  平整完土地後,立刻上馬蔬菜大棚項目。

  連軸轉的日子,不知不覺,已兩個月沒回市裏了。

  這天,正頂著太陽在大棚產業施工現場忙碌的時候,一輛熟悉的白色小車從遠處的山道上緩緩駛來。起初我還以為是別家的,待到了跟前,看到車牌便確定是馮曉麗的車。

  看到女兒從車上下來,才想到這會兒已經是暑假了。看到父親也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便知道他們是來檢查我工作的了。

  放下手裏的活,趕忙走了過去。

  “你們怎麽來了?”我擦了把頭上的汗說。

  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忽然發現父親的眼圈竟然紅了。

  而且,那看向我的眼神,是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的一種肯定眼神。

  “好樣兒的!”父親說。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我懂事兒以來,父親第一次誇我。

  可我內心之中沒有欣喜,有的,是深深地慚愧。

  “爸!”女兒湊過來,端詳著我說:“你這又黑又瘦的,怎麽變得跟個小老頭似的了?”

  “哈哈!你爸才不是小老頭呢!你爸現在是條漢子啦!哈哈!”父親高興地說。

  “去我宿舍坐坐吧……外麵太熱了。”我走過去,攙住父親說。

  馮曉麗跟在旁邊,嘴角上那淡淡的笑,

  掛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