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扶貧扶誌
作者:煉爺      更新:2020-07-13 18:18      字數:3143
  當天中午的局,是秋山村第一書記組織的。姓劉,三十多歲,上身白襯衫,下身西褲皮鞋,一看就非常幹練,眼神裏都透著精明勁兒。那是一種不是特別討人喜歡的精明。

  來的時候,我還問老韓,這人為什麽要請客。老韓也不知道為什麽,笑眯眯地猜測說,可能是因為他馬上“解放”了。我詫異什麽是解放,老韓解釋說就是扶貧結束,馬上就回去了。

  回去就回去,至於這麽開心得請客吃飯?

  青龍鎮沒有什麽像樣的飯店,都是農家院似的住房。進去後,小小的房間裏,五個人一桌,兩個支書,三個第一書記,書記中還有個女的,約莫不到三十。

  彼此簡單介紹一下後,我對要走的小劉沒什麽印象,對那個女第一書記倒是非常好奇。

  不是說我這人好色,而是,因為馮曉麗的原因,我對女幹部有一種超乎常人的窺探心。機關女人見過不少,但我沒接觸過在鄉鎮工作的女幹部,而馮曉麗則是在這種環境中成長以及改變的。

  隻是,這個女人給我的印象除了年輕之外,還有一種未被磨練的稚嫩。像是我們辦公室裏新來的文員,而不像是那種從泥土裏生長出來的帶著土味兒的女人。聯想到馮曉麗,便想若是馮曉麗在這裏坐著的話,倒是很接地氣兒。

  飯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非常客氣。各自帶著麵具,上演著一場並不真實的開心聚餐場麵。

  簡單地接觸之後,我知道那女人叫茉莉,跟小劉一樣都是市裏派下來的。

  原本以為那種城市氣味濃重的女人不會在這種地方喝酒,可是,她卻喝了。我沒喝酒,也討厭喝酒。同時,對喝酒的女人尤為排斥。縱然是小劉硬讓茉莉喝,我也覺得茉莉該推辭掉。

  小劉因為馬上要離開,所以在桌上表現得很是興奮,侃侃而談這兩年的煎熬,我無動於衷地聽著。透過他的話語,我也在思考著自己的扶貧工作。但是,思付半天,毫無頭緒可言。想到那會開會時,村委成員那一張張的“死人臉”便覺得難度太大。

  或許是因為我不善言談,小劉忽然想起還有個我似的問:“你是新來的吧?老韓電話裏說過。”

  “對,昨天剛到。”我放下茶杯說。

  “你是不是一身抱負,想要改變整個山村?”他笑著問。

  那“笑”裏有一種讓我不舒服的戲謔,像是一個過來人等著看對方笑話。

  “沒有……”我說。

  “沒有?”旁邊的茉莉好奇地問了一聲。

  “哈哈!”小劉笑了,“你真是難得一見的聰明人啊!就怕你有抱負、有想法!你不做最好,做得越多、錯的越多!激情過去之後,你看我剩下什麽了?隻剩下對自己的否定了!”

  他說著這刻的時候,眼神當中倒是沒了剛開始的精明,隱約透出一股失落。但是,再次舉起酒杯那刻,失落轉瞬而逝,驚喜再次泛上來。

  “來,我提一個!祝你順利度過這兩年!”他說著吞了一口酒。不知是因為酒太辣,還是他的心情太複雜,眼眶竟然紅了。

  兩個支書,臉上都是笑盈盈模樣。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見慣了。

  茉莉臉上則是陰晴不定,心事重重。

  “劉書記,”我開口問:“你可能理解錯了,我說的沒有,意思是暫時沒有想好怎麽扶貧。後麵,我肯定是要做好扶貧工作的。”

  “嗯?哦……”小劉愣怔了一下,慢慢放下筷子,若有所思盯著我看了片刻後,微笑著說:“原來如此,你要想取經的話,我全都跟你說。”

  見他如此,我便洗耳恭聽。

  同時,旁邊的茉莉也好奇地放下了筷子。

  “你倆先出去吧。”小劉看向兩個支書。或許是喝了兩杯酒的原因,否則,他不可能如此生硬地將兩人趕出去。

  老韓跟另外一個支書對了對眼,臉上明顯帶著尷尬,但還是站起來強作笑顏,看了我一眼後,帶著些許擔憂之色走了出去。

  門關上後,房間裏隻剩下我們三個人。

  空氣靜止了一會兒後,小劉開口說:“其實,我沒必要跟你倆講這裏麵的事兒,但是,我是發自內心的想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熱情!茉莉,咱們認識兩個多月了吧!你知道我的脾氣的!”

  “嗯,”茉莉轉頭看著我,“他很熱情。”

  熱情?

  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種表現欲。

  他身上有一種我非常熟悉的氣質,一種市裏生活中經常見到的氣質。目光中帶著高人一等的銳利神色,神態中含著安逸環境裏所培養出的假從容,言談舉止裏盡是無法壓製下去的、總想要得到別人肯定的張揚。

  如此一個人,坐在如此一個地方,明眼人一看,便能感知此人那強烈的政治野心和欲望。

  如果我沒猜錯,這個年輕人的背景應該是很不錯的。

  他板起一副教育人的模樣說:“你來這裏當第一書記,聽起來非常好聽,但是,歸根結底咱們還是掛職啊!兩年前我來的時候,前任對我非常好,跟我說‘咱們是掛職,一定要把握好掛職幹部跟其他幹部的區別,不做事不站隊正常,想做事真做事不正常。如果被看作不正常,體製內和體製外做事的理論基礎、輿論基礎、道德基礎都尷尬’,說實話,我當時壓根沒放在心上,老子可是跟單位爭取了不少扶貧資金的,咱們是能幹事兒的啊!誰骨子裏還沒一腔熱血了!?但是呢……”

  他說著,用急切的目光盯著我,仿佛要看透我似的。

  我剛要說話的時候,他又冷不丁一句:“你身上書生味太濃!跟我剛來的時候一樣!咱們這種人,壓根就幹不了基層的活兒!而且,你們根本不知道當前貧困村麵臨的情況有多麽複雜、多麽讓人難受!”

  我聽後,感覺頭都有些大了。

  不過,頭大的原因,更多是因為他那誇張表演所導致的。

  “就是很複雜!我不幹了!”旁邊的茉莉忽然哭了出來。

  茉莉年輕,言語裏都帶著嬌嫩。也不知道他們單位領導怎麽想的,找如此一個嬌生慣養的人來農村。難不成是想鍛煉鍛煉?

  “兩個月了!”茉莉哭訴說:“這兩個月都叫什麽日子!今天中午知道為什麽我們村那個支書沒來嗎?因為我跟他吵架了!我,我還吵不過他!我說的話,他們都不聽!這兩個星期,我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他們就知道要錢,就知道欺負人!都說底層農民善良淳樸,我下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拉幫結派的……你想搞團結,根本就不可能!你想帶著他們做事兒,沒錢他們就瞧不起我!他們太討厭了!簡直不可理喻!”

  “你這才兩個月!後麵你還會發現更加不可理喻的事情呢!”小劉趕忙附和說。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掏心窩的地方,想一股腦地填滿茉莉心中那失落的大坑。

  “你看我來了之後黑了多少了?我在網上買了好多美白產品都補不過來!而且,我孩子那麽小,整天電話裏想媽媽!你說我圖什麽?傻什麽?我昨天給領導打電話了!讓他換人!我堅決不幹了!”

  話畢,茉莉哭得更猛了。

  聽著茉莉那哭訴的話語,我心裏倒是平靜得很。腦海中,不由想到馮曉麗在農村工作時的樣子。那時候的她,比起這會的茉莉,簡直沒法比。剛去鄉鎮那會,馮曉麗還會捯飭一下自己,可慢慢的,她就不再注重外表了。冬天還好些,一到夏天,整個人如同被拐去非洲剛回來似的,黑得回家都不好意思開燈見我。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們開始分屋睡。回憶了回憶,發現自己都記不得上次跟她同床是什麽時候了。

  我們真的很久很久,沒觸碰過彼此了……

  如此情況,她竟還想著與我複婚?

  “唉,”小劉的歎息聲將我拉回來,便見他側過身去安慰茉莉說:“你這種心情,我是非常非常理解的!我當初就該跟一些老手學習學習——到位不占位、指導不領導!你看看現在,我也想哭!以前我在單位年年先進,到了這農村卻發現自己還是太嫩!對我的打擊太大了!那些人簡直不可理喻!”

  聽到他兩次用了“不可理喻”這詞,我有些忍不住了。

  “就那麽不可理喻嗎?”我平靜地問。

  他看到我平靜的目光,仿佛比質疑的目光更為激動,“扶貧先扶誌!誌是什麽?誌是人性啊!因病、因殘、特殊致貧的貧苦戶有辦法、有政策,你可以放開手的幹!但是,你見過那些好吃懶做的人、那些隻想獲得不想付出的人、那些整日讓你操心還罵你的人嗎?你要是沒見過就不會知道人性會那麽臭、那麽醜!人性啊……人性這東西你告訴我怎麽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