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395
  她清楚這件事有多麽的艱難,於是把萬清摘出去,讓司禮監鎮撫司知道這件事和萬清無關。

  慕良重重地閉眼,連坐之下,血親之間哪有什麽無關。娘娘就是十年不再和萬清見麵,這件事最後也會落在萬清頭上。

  因為她是蘭沁禾的母親、是西朝的首輔,這件事她逃不了幹係。

  娘娘啊……蜉蝣撼大樹,您要做什麽啊……

  蘭沁禾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她沒有告訴母親,沒有和慕良商量,單槍匹馬地闖進了紫禁城,槍尖直指金鑾殿上的龍椅。

  她在江蘇磨了三年的槍,一直默默準備著,終於等到了皇帝召她回京、步入內閣。

  慕良實在想不明白,娘娘向來是個內斂克製的性格,她似蓮花,雖然讀的是聖賢,可也深諳水下汙泥對於蓮花的重要性。

  她會低頭附和權貴,喝酒、賭博、養戲子,這些都可見她並非極端的清高之輩。

  怎麽會在這件事上犯糊塗呢。

  前方戰局危及,娘娘此時最該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何至於在這個節骨眼上冒天下之大不諱。

  這件事,就算是慕良也束手無策。泰山皇權之下,沒有人可以動搖半分。

  “讓慈寧宮的人盯著,一有消息就回來稟報。”最後,他隻能這樣說道。

  慈寧宮內,太後正攜著蘭沁禾的手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兩人迎著秋日午後的陽光,看著就像是一對普通的貴家祖孫。

  “沁禾呀,你知道皇奶奶在你這麽大的時候,最想做的是什麽嗎?”老人看向左側,那裏長了一樹金桂一樹銀桂,花香馥鬱,濃得散不開。

  蘭沁禾傾身,“兒臣不知。”

  “我想把你太.祖爺打趴下,讓他管我叫主子,因為他老是趾高氣昂的,看著就煩。”

  “噗。”後麵跟著的姑姑忍俊不禁,太後嗔她一眼,然後繼續跟蘭沁禾說話,“這事兒奶奶隻告訴你一個人,不許別往外說。”

  蘭沁禾點點頭,睜大了眼睛好奇道,“您說。”

  “有一次你太.祖爺在禦書房看書看睡著了,我去的時候,他那身龍袍就掛在椅背上。我想著,當九五至尊多氣派呀,於是就偷偷把龍袍穿上了。”

  蘭沁禾一笑,“皇奶奶不愧是皇奶奶。”這樣誅族的事情也敢做出來。

  太後接著講,“你別說,我穿上還挺合身。太.祖爺醒了,他看見我穿了龍袍也不氣,還笑眯眯地跟我說,‘你穿著好看,這件衣裳就給你了’。”

  “我怎麽沒見您穿過呢?”蘭沁禾問。

  太後歎了口氣,沒有回答。她停下了腳步,正了色看向蘭沁禾,“穿著呢,打從太.祖爺去了,我已經穿了這件龍袍四十年了。”

  蘭沁禾一愣,她從沒想過能從太後嘴裏聽到這樣尖銳的話。

  “我日裏穿,夜裏也穿,沒有一刻能把它脫下來。”她直直地望著蘭沁禾,“丫頭,你是七歲得的郡主,到如今不過二十四年載。才穿了一件郡主的鳳袍,你就被壓得喘不過氣,可皇奶奶已經把這件龍袍穿了整整四十年了啊。”

  她唇邊的笑意染上了苦澀,“人人都羨慕這皇城裏的日子,可皇城裏的人呢,誰又不是羨慕外邊的日子。”她拉著蘭沁禾的手,握在掌心,“你有誌氣,奶奶心裏明白,咱們沁禾是要做大事的人,請民願、清盛世,這些年你做的奶奶和皇帝都看在眼裏。”

  “但是丫頭。”她抬起頭,那雙帶著皺紋的眼睛泛紅,在日光下閃著明顯的淚光。太後伸手,撫上了蘭沁禾的側臉,“一件龍袍,需要兩百名繡娘花上三四年的功夫,你可以拿剪子剪了它,但要想將上麵的絲線一根根抽出來,到死也難啊。”

  蘭沁禾沉默著,良久,她低聲道,“可是娘娘,這件衣服從一開始就織錯了,不想棄了它,那就隻能拆了重織。”

  再不重織,唯有拋棄。

  太後深深吸了口氣,滿目失望,“你不為自己想想,多少也該為了你家中父母想想。”

  “我正是為了我家中父母著想。”蘭沁禾抬眸,眼眸深邃,“君父國母皆在,兒臣如何不為家國憂心。”

  “你…”太後一怔,女子的目光讓她忽地忘記了後話,好半晌,她才軟了語氣,“縱要改革,如今強敵當前,內裏要是再生變動,難免會引發亂事。這件事內閣要慢慢商議,絕不能操之過切。”

  各地藩王、皇室宗親一旦鬧將起來,國將不國。

  蘭沁禾明白這一點,可她更加明白改革之事絕不能拖,一旦拖緩就不會再有下文。

  “娘娘,此時韃靼進犯,國庫空虛,這正是改革的好時候。若是等到韃靼退去,國泰民安之時,那些皇室宗親焉能答應加收皇稅。”

  她後退了半步,“我不明白,隻是單單收他們一成田稅而已,為何就是不可行。平頭百姓,從未受過禮儀教化的,也能每年每月的為國庫裏繳銀;那些皇室宗親每年都拿朝廷那麽多的俸祿,他們為什麽就不願拿出九牛一毛來為國渡難。這是彥氏的天下,他們頭頂各個都頂著彥姓,就算是孝敬君父,也該拿些錢出來以全孝道。”

  蘭沁禾提起衣袍,跪在了太後麵前,仰著頭望著她,“皇奶奶,您是三朝的國母,隻要您發話,這件事就成了大半。國庫年年空虛,百姓年年重稅,二十年倭患剛清,韃靼又接踵而來,韃靼以後西有亦力把裏、北有瓦刺。東有女真。不過一個倭寇進犯,偌大的西朝竟是連一場秋闈的錢都出不起了!”

  她雙眼通紅,拉著太後的衣擺哀求,“如今還能靠著和西洋各國的買賣籌措軍餉,可有朝一日西洋諸國起了歹心又該如何?戰船火炮皆是從他們那裏買入,這麽多年來我們光是抵禦外敵、救濟災民就拖垮了整個國家。民生艱難、溫飽難行,何時才有精力支持工商?”

  “皇奶奶,”蘭沁禾膝行了兩步,膝蓋抵上了太後的鞋尖,“大弊不革,如何自強啊!”

  太後低頭,她看著女子年輕的麵龐,沉沉地長歎。

  “沁禾啊……”她閉上了眼睛,摟住了蘭沁禾的頭,“你母親掌著工部,殷姮掌著戶部,這些道理她們又如何不知、皇奶奶又如何不知。”

  老人搖了搖頭,熱淚從閉著的眼裏流下,“這個時候我不能答應你,藩王們遠在藩地,奶奶不能冒這個險啊。”

  蘭沁禾怔怔地抬頭,“那……什麽時候才可以?”

  太後沒有說話,直到蘭沁禾出了宮,她也一言不發。

  什麽時候……等到西朝贏來明主,等到君臣一心,等到國泰民安,等到清明之世。

  太後看著女子出宮的身影,苦笑著歎息。

  “殷姮壓不住她啊。”她呢喃自語,旁邊的姑姑聽了附和道,“她們是打小的情誼,這兩次籌措軍餉殷姮是全力相助。況且國庫現在空著,指不定她是有意放蘭沁禾來鬧的。”

  “這樣不好。”太後搖了搖頭,“臣民其樂融融,皇家就沒法太平了。”

  她抬了抬手,“那人也休息夠了,放他回來吧。萬清不在,內閣天天吵來吵去,還是得有個老臣壓住才行。”

  姑姑微訝,“娘娘您還想著他呢?”

  “從來就沒忘過。”太後又是一歎,“把沁禾留著。這麽大的朝廷裏不缺善臣,缺她這樣的直臣,留著吧,沒什麽壞處。”

  她轉身回宮,“把那道聖旨拿出來,燒了吧。”

  “您是說先帝留給您的密旨,抄斬蘭家的那道?”姑姑大驚,“您不怕她捅破了天?”

  “所以才要找個人來壓壓她,殷姮不行,她私底下是和沁禾一條心的。”太後道,“立馬下旨,叫王瑞回來理事,代理首輔位,直到萬清回來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23:00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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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蘭沁禾斂著眸從皇宮裏出來,她回到了兵部,被兵部尚書高興地叫過去。

  “前方傳來了捷報,垚兆已經奪回來了,還搶了韃靼好多戰馬,這一下納蘭玨可是立功了。”

  這倒是個天大的好消息,特別是對於蘭沁禾而言。納蘭玨一立功她身上的籌碼就重一些、負擔就輕一些,隻要納蘭玨保持這樣的戰績,她在前線一日,不管是皇帝還是太後還是別的大臣就不敢動蘭沁禾一日。

  蘭沁禾心裏寬慰了一些,可那一點點的欣喜又很快被無邊的悵然湮沒。

  改革一日不施行,國家就一日不強,就隨時都處於危難之中。

  她靠在了椅背上,直到公署裏的官員全部走完了也一動不動。

  西朝之前的易朝曾兩次派使者西行,從此打開了海上的貿易之路,除了各種衣食住行的民用器具交易,也從外麵引進了各式軍備武器。

  雖然人人都視西朝富有四海坐擁天下,可蘭沁禾明白,外麵還有著他們了解不全的諸國,他們既然能賣給西朝威力駭人的火炮,那麽他們自己是不是還藏著更加恐怖的武器?

  現在雙方還保持著和平的外交關係,可若是有朝一日他們開始覬覦西朝的國土了,又該如何?

  待到那時,他們有餘力自製足以同西洋相抗的戰備嗎?

  在江蘇的三年,蘭沁禾時常去沿海視察,她自詡武功尚可,可是在火炮麵前根本是不堪一擊,就算是她練得最為出色的輕功也無法讓她在炮雨中全身而退。

  萬清掌著工部,可是工部每年撥下來的錢隻夠修建水壩、建造宮殿園林,根本無法支持西朝自己去開發戰備。

  一旦西洋和西朝反目,他們既無法籌措軍餉,也敵不過西洋那些可怕的武器。

  國難四伏,這不是蘭沁禾笑一笑就能和王公貴族們朱門酒肉的玩笑。

  她必須要爭,不得不爭,那身長袖善舞的本事不能放在根本大事上麵。

  她在公署裏坐了許久,直到門衛來落鎖,見黑漆漆的屋子裏有個人,把他嚇了一跳。

  “蘭大人,您怎麽不點燈啊?”

  蘭沁禾這才如夢初醒,她站了起來,衝人笑了笑,“抱歉,我這就走。”

  她離開了公署,走在日落月起的街上,左邊是空空蕩蕩的郡主府,右邊是充斥藥氣的蘭府。

  蘭沁禾站在中間,她想回去見見母親,看看她病得如何了,更想把這幾日心中的苦悶全都說出來,讓母親幫自己拿主意。

  但她到底不再是個孩子了,三十一了,她得自己立住。

  蘭沁禾恍惚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徘徊,腦子裏一邊算著皇稅稅率,一邊回蕩起了江蘇那幾年同倭寇作戰時的炮火聲。

  兜兜轉轉,她來到了綺水樓,離開京師將近四年,在西寧郡主不辦茶宴的四年裏,綺水樓的客人少了七成,熱鬧褪去,隻剩蕭索。

  她仰著頭望著典雅的閣樓,惶然地不知在想什麽。

  “娘娘……”

  忽而身後傳來了馬蹄車滾聲,蘭沁禾回頭,就見慕良從車裏下來,正擔憂地望著自己。

  這麽快找到她,想必一整日都派人盯著自己的行蹤。

  蘭沁禾於是笑了,她抬腳邁向了慕良的方向,下巴擱在了他的肩頭。

  “對不起。”她說,“讓我靠一會兒。”

  她沒有地方去,隻能靠在這兒了。

  慕良站直了身子,在大街上兩人靠在一起其實是不該的,可他還是站直了讓蘭沁禾靠著。

  “我以為你是來勸我的”肩上的女子開口。

  慕良搖了搖頭,“娘娘要做什麽,臣隻管在後麵跟著就是了。”

  他勸不動。

  就如兩人第一次在綺水樓私會,蘭沁禾惱他幹涉一樣,他的娘娘從沒有麵上看起來的好說話,骨子裏是比萬清蘭國騎都要固執的剛強。

  蘭沁禾閉上了眼,她臉上的笑意收了,壓抑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慕良便知道自己的話說對了。

  “娘娘,今晚去臣那裏吧。”他撫上了蘭沁禾的後背,貼近了她的耳間低語,“讓臣為您解乏。”

  女子閉著眼頷首,隨他上了那輛不起眼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