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570
  那位司禮監掌印穿著玄色的單衣,頭發隻用了根簪子隨意固定,麵上有些不耐,看樣子是被吵醒的。

  “哊,這不是按察使許大人麽。”他見了來人挑眉一笑,單手倒了茶推過去,“這個點您不在府裏歇息,跑來咱家這裏做什麽。”

  語氣神情皆含著不悅,任誰淩晨被叫起來都會不高興,更何況是司禮監的祖宗,除了皇上是沒人敢這麽做的。

  江蘇按察使如何不知這樣會使慕良不快,可時間緊迫,他實在沒有辦法。

  他連忙起身,撩起袍子跪在了慕良腳前,“慕公公,求您救我一家!”

  慕良皺眉,後退了一步,“快起來,何事至於此啊。”

  “蘭沁禾、蘭沁禾要殺我全家啊慕公公!”男人跪在地上,仰著頭雙眼噙淚,慕良一後退他就膝行上前,抱住了他的腿哭求道,“這事兒我不敢瞞慕公公,這些年江蘇衙門批下來的銀子是越來越少,開銷是越來越大,您在司禮監,那些票擬都是您批的紅,其中艱難您也知道。下官實在是沒了法子,於是、於是一時昏了頭、走了偏路,現在蘭沁禾借了您的威名徹查,您若是不幫下官,下官就隻有一死了!”

  這件事一開始就不能瞞著慕良,錦衣衛遲早會查到,他不如自己趁早說了實在。

  慕良靜靜地聽著,末了,他彎下了腰,近距離地盯著涕泗橫流的按察使。

  男人那張蒼白削瘦的臉近在咫尺,按察使被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得後背發涼,心裏頓時忐忑起來。

  片刻,慕良扯了扯嘴角,“許大人,您這是在怪我克扣江蘇了?”

  “不、不是!怎麽會!”地上的人愣了下,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

  衙門裏沒錢、都是您批的紅、所以他才不得已勾結匪寇為衙門貼補。

  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說“都是慕良不給錢,害得他不得不勾結匪寇”。

  “下官失言,下官失言,實在是糊塗了,慕公公不要往心裏去!”

  “好了。”慕良揚了聲音,轉身漫步到椅子上,自己喝了自己倒的茶,“您也是三品大員、堂堂江蘇省的按察使,管著一省的刑名,現在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

  按察使趕忙拭了拭眼淚,爬了起來,呐呐道,“慕公公……”

  “若說查這件事的是別人就算了,可那是蘭…沁禾,背後牽著萬閣老不說,她自己還是個郡主,我見了也得下跪喊一聲娘娘。”慕良望向他,“她到時候寫封奏疏遞到內閣,萬閣老必然是會管的,我不過是萬歲爺腳下的一個奴才,我有什麽辦法?”

  “隻要您將錦衣衛的上差們請回來,蘭大人那裏下官會再想法子。”他期期艾艾地懇求。

  慕良喝茶的手一頓,捏著茶盅停在了半空,“錦衣衛的上差?大人這話有趣了,鎮撫司歸司禮監提督樓公公管,您要求也該去求他才是。”

  “您才是司禮監的老祖宗,您要是發話了,樓公公也得聽您的不是?”他陪著笑,“慕公公,您不看別的,光看江蘇每年送進宮的那麽多美女,您就開開恩吧。”

  “這就更有意思了,我慕良不過是個太監,要她們做什麽?”慕良放下了茶盞,撣了撣衣袍,似乎想到了什麽,衝著按察使笑了,“我倒忘了,那些美女是進獻給萬歲爺的,萬歲爺受了你們的恩,不如你去求求他老人家去?”

  按察使啞口無言,急得滿頭冷汗,又一次給慕良跪了下去,“慕公公,下官一人死了不要緊,可家中上有年邁的母親,下有繈褓的孩子,求求您發了慈悲,若是能救下官一命,您要什麽下官都答應啊!”

  慕良歎了口氣,閉著眼睛有點不耐煩了。

  “好了好了,您要是能讓…蘭沁禾罷休,這件事我便睜隻眼閉隻眼,若是她不同意,那我也沒有辦法。”他說罷起身,往裏間走去,不願意再談。

  按察使愣怔地抬頭,他眼中浮現欣喜,“是,下官這就去辦。”

  威逼利誘,他勢必要讓蘭沁禾閉嘴。

  不過蘭沁禾在哪呢……江蘇按察使出了千歲別苑,他接到下人的來報,說是到處都找不到蘭沁禾。

  “繼續找!”他氣得抽了小廝一巴掌,“就是把整個江蘇翻過來都要找到,否則大家一塊等死!”

  “是、是……”被打的小廝退下了,他心裏叫苦,鬼知道蘭沁禾在哪,那麽大個江蘇,又是晚上,她不會出城跟著一起剿匪去了吧……

  令按察使想破腦袋都想不到的是,此時的蘭沁禾,正在千歲別苑,兩人半刻鍾前隻隔了不到兩丈遠。

  慕良打發走了按察使,連忙進了裏間,屏風後麵走出來一人,赫然就是江蘇按察使要找的蘭沁禾。

  她迎上了慕良,握住了他的手,歉意地笑道,“又誤了你休息的時間。現在還早,你快去睡吧,接下來的事我處理就行了。”

  慕良咬著下唇,他方才在外麵叫了娘娘的名諱,心如打鼓,遲遲難以平複。

  這是慕良第一次叫出娘娘的名諱,他覺得心髒被火煎熬似的,這種以下犯上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受。

  “臣不困。”他靦腆地垂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小聲地開口,“臣想跟在娘娘身邊伺候。”

  第80章

  蘭沁禾拒絕了慕良的提議,趕他回去休息。

  “本來說好這三日陪你散心,恐怕又得耽擱了。”她無比愧疚,自己已經不能陪伴慕良了,總不能再讓人陪著自己忙。

  “正事要緊,臣不礙事的。”慕良說著,心裏倒是挺高興,娘娘此時一定愈發覺得他可用了,他又在娘娘心目中多了一重分量。

  蘭沁禾確實越來越憐惜他了,於是愈加堅持不肯讓他跟著,親眼看著慕良躺下蓋了被子才離開。

  她去了外間,背對著慕良點了一盞燈,坐下開始翻江蘇官員的名冊。

  夏季天熱,慕良的床沒有放下床帳,他透過月門看見了女子坐在凳子上的背影。為了躲避搜查,她是騎馬趕過來的,長發高束,穿著黑色的衣裳夜行,在那昏暗的房間裏幾乎看不見形狀。

  可他心裏就是知道,娘娘是在的,甚至比兩人麵對麵時更有存在感。

  慕良想,自己應該上去,為娘娘掌燈或是研墨倒茶,不管怎麽樣都不該娘娘還累著自己卻在床上休息。可他又不想起身,因為這被子是娘娘親自幫他蓋上的,臨了還吻了自己的額頭,理了理他的頭發。

  慕良把膝蓋蜷縮到腹部,他一點也不想動了。

  此時寅時末,天露魚肚,晨光未興。

  蘭沁禾在外麵坐了半日,日上三竿待她熄燈回眸時,就見床上的慕良已經閉了眼。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蘭沁禾走去開了門,站在外麵的是剿匪的錦衣衛,他見了蘭沁禾後幹練地單膝下跪,“奴才帶回來了二十一人,納蘭大人和另外兩位還未回來,娘娘看,是不是先抓緊審了帶回來的人犯?”

  蘭沁禾點頭,“辛苦了。”她從門裏走出來,將門輕輕地合上,“我先去看看,你回去眯一會兒吧,下午人齊了再過來審。”

  錦衣衛抱拳,“是。”

  ……

  另一邊的按察使快要急瘋了,整個應天府他都搜完了還不見蘭沁禾的人影,再有一天新任江蘇巡撫就要到了,官場上誰都知道蘭沁酥是個近臣,這件事蘭沁禾一定會告訴她,她一定會再告訴皇上,到時候九個頭都不夠他被砍的。

  “大人,要不然貼緝查令吧,就說蘭沁禾私藏官府密函跑走了。”

  “緝你媽個頭!”按察使一巴掌打在布政使左參議的後腦上,“我們現在是去求她!你把臉都撕破了,人家憑什麽幫我們遮掩!”

  “下官、下官也是著急。”

  蘭沁禾背後是萬清,除非王閣老要做打算,否則沒人能動她。

  按察使背著手走來走去,他忍著罵人的衝動,一揮袖子往外走去,“走走走,再去求求那個祖宗。”

  那個祖宗指的是蘭沁禾的貼身丫頭——蓮兒。

  他們找不到蘭沁禾,隻得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親近之人上麵,蓮兒從昨晚就被吵醒,這會兒聽見敲門聲,不由怒氣衝衝,連門都懶得開,直接對外喊,“我主子沒回來,大人們請回吧!”

  “別這麽說,蓮兒姑娘,您先開個門嘛。”

  蓮兒不高興地擰著眉,磨磨蹭蹭地去開門,“開了門我也是這個說法,主子不在,您幾位過兩日再來吧。”

  “誒誒誒姑娘。”按察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嘿嘿地笑,“您在蘭大人身邊的日子最久,也最得她的倚重,多少該知道點她的去向。”

  蓮兒剛想甩手,就察覺有什麽東西被塞了過來。一低頭,赫然是一張二百兩的銀票。

  一個五口之家的農戶一年的用度也才五兩,蘭沁酥跑去外麵買兩件首飾也不過七八十,現在堂堂江蘇按察使陪著笑遞給一個丫頭二百兩,實在是給足了蓮兒麵子。

  “大人,說話就說話,我們主子規矩多,若是知道了我拿了您的錢,嗬,會活活打死我的。”蓮兒一把把錢塞了回去。

  可笑,真把她當個鄉野村婦了。

  她可是西寧郡主的貼身大丫頭,管著整個郡主府的衣裳首飾香粉珍寶,莫說二百兩,兩千兩的衣服她都是從小摸到大的,哪裏稀罕這點錢。

  “蓮兒姑娘…”按察使還想再說點什麽,忽打旁邊街道跑來了他府中的小廝,急赤白臉地邊跑邊喊,“老爺!老爺不好了!新巡撫已經到了,說要見您呢!”

  按察使睜大了眼睛,如雷轟頂,也不管蓮兒了,對著那小廝問,“蘭沁酥已經到應天府了?”

  小廝擦了擦頭上跑出來的汗,氣喘籲籲,“已經到了個把時辰了,剛吃完午膳,讓人來府裏招您過去呢。”

  “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她說她是布政使,您是按察使,自然該在會見其他官員前先和您聊聊。”

  按察使苦大仇深地嘖了一聲,氣地跺腳“唉,早不來晚不來,這真是…”他一個腦袋兩個大,扶住了小廝的肩膀,“你去讓左參議繼續找蘭沁禾,再派人去攔住納蘭玨,我去見了蘭沁酥之後馬上回來。”

  “噯,是。”

  此時的情形非常緊急,一方麵剿匪回來的納蘭玨和另外兩個錦衣衛在路上遇到了各式盤查,層層阻礙她們回城;另一方麵蘭沁禾久等不到人犯押送回來,審問就不能繼續,一旦拖下去勢必會壞事。

  而蘭沁酥那邊也十分困惑,自己沒有給姐姐寫信告知來的時間,可她的官船靠在岸上,那麽大的動靜姐姐理應知道了才是,怎麽還不來見自己。

  按察使一邊要拖著蘭沁酥,一邊又想知道蘭沁禾找到了沒有,坐如針紮心如火燒。

  這一日,大家都過得急迫又漫長。

  但不管如何,時間都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它的腳步不會為了任何人停歇。

  六月十一的上午,一場牽動數人生死的官場劇變,在江蘇的巡撫衙門裏爆發了。

  ……

  新的江蘇布政使兼巡撫到了任上,照理各府的知府和省裏的主事都要匯聚一堂,向新來的撫台匯報工作。

  蘭沁禾升了布政使參議,在巡撫衙門的座位往前挪了一大截,淩駕在江蘇十四個知府和三個知州之上。

  然而她本人此時卻並不在廳裏,那張屬於她的座位空空蕩蕩。

  巡撫衙門裏氣氛有些凝重,升到這個位置,大家都有耳聞新任巡撫是個什麽人。恐怕日子要比之前淩翕在的時候艱難數倍。

  蘭沁酥就像是一隻瘋狼,偏偏她身上的狽——蘭沁禾又不在。這兩日的異常在座多少聽聞了一些動靜,對於沒有出現的蘭沁禾抱了忐忑的心情。

  座位兩邊排開,坐在蘭沁禾位子前的布政使左參議有些緊張,不停地在擦汗。

  淩翕是不敢太刺激他們的,因為她上得顧忌著的萬清王瑞,下得顧忌著千萬百姓,可這位新巡撫是個敢同親生母親叫板的狠人,自然也不會在意什麽民生大局。

  她沒有約束,是個瘋子,誰惹她就會被撕下肉來。而

  他剛剛惹了這個瘋子的姐姐。

  眾人正心驚膽戰著,就聽外麵響起了通報——“撫台大人到——”

  廳中的人忙不迭是地起身,對著中間的過道彎腰低頭。

  片刻之後,一抹紅色的官服踏上了中道,妙曼的女身自外走進,她步伐鍵穩,卻在半道停頓了一下。布政使左參議一愣,接著心髒提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出,頭上也冒出了冷汗。

  怎、怎麽停在他麵前了?難道已經被揭發了?

  好在這個停留十分短暫,很快新巡撫又往前走上了上座。

  “勞各位大人久等了,”上方響起了女子妖媚的聲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