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777
  慕良跪著,“萬歲爺息怒,保不齊是有人想陷害王閣老,這西朝裏裏外外那麽多官員,王閣老又在內閣了幾十年,沒準哪個是和他有過節的。”

  “有過節?”說起這件事小皇帝更惱了,他一揚袖子指著外頭,“有個狗屁的過節!整個西朝誰不是他王閣老的人?連福建的河道衙門都能聽他家人調遣,他有什麽過節!”

  是了,滿朝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又怎麽會不知道。

  福建河道衙門的事情,蘭沁酥和東廠一早就報到了皇上耳邊。

  他氣得不輕,衣服也不穿,披頭散發,就著一身褻衣走來走去,“好,朕倒要看看他是怎麽說的,是誰又陷害他這個忠良了?反正已經治死了一個陳寶國,大不了就把朕也關去牢裏,天佑祥瑞罷了!”

  這話一出眾人一聲也不敢再吭,齊齊地貼著地,隻希望不被遷怒。

  外麵傳來一聲——“王閣老覲見。”

  皇帝冷笑一聲,“來得倒是快。”接著低喝,“讓他在外麵等,慕良,伺候朕穿衣。”

  “是。”

  等整理好了衣袍,皇帝立即去見了王瑞,他一進廳就看見王瑞跪在地上,七十多的老人了,跪不住太久,不得已用手撐著地板。

  “臣叩請聖安。”他顫巍巍地磕頭,卻惹來了皇帝的一聲嘲諷,“你看看朕像是安的樣子嗎?”

  王瑞稍稍抬頭,一雙眼裏熱淚盈眶,和皇帝對視一眼後,又磕了下去。

  “千錯萬錯,皆錯於臣之一身,驚擾了聖上,臣實在死難謝罪。城外的反民已經悉數了。懇請陛下革去臣職,準臣回去閉門思過。”

  慕良站在一旁看著,他不得不承認王瑞的隨機應變能力極強。

  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他便派人鎮壓住了鬧事的反民,接著很快做好了入宮的準備,皇帝派去找他的人還沒出宮門,他就已經到了。

  到了之後先跪下,三月初的夜,他隻穿了兩件薄薄的衣服,連官袍都沒有披,冷到了骨頭打顫也沒有動一下。等皇帝出來後先露出悲慟哭泣的模樣,接著請罪。

  這樣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聲淚俱下地跪著,常人都會心軟,更何況他背後還牽著無數西朝的命脈,稍有城府的帝王都不會讓他辭官的。

  但是麵前的這位是明宣帝,二十五歲厭煩朝政的小皇帝,不是從前的先皇。

  “好,王閣老能有這樣的自覺,朕就準了你。”皇帝雙手負後,笑了一聲,“明日起你就不必來了,慕良!”

  “奴才在。”

  “你現在就擬旨,把內閣的班子提一提,萬清封首輔,殷姮封次輔,再把楊士冼補進來。讓王閣老回家安安心心地思過去。”

  他說完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王瑞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慕良負責替皇帝善後,他上前扶起了老人,歎了口氣,“萬歲爺正在氣頭上,您老何苦來得那麽早呢。”

  “慕公公……”他張了張嘴,似是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卻又明白再怎麽巧言也無濟於事。

  半晌,老人顫抖著冰冷的手,仰天一歎,“是我福薄,伺候不了皇上了,以後皇上身邊,還請您多費心。”

  他說著撩起袍子要往下跪,臉上滿是淚痕,“皇上年紀輕,慕公公,您一定要多顧著他啊,我、王瑞給您跪下了!”

  “誒閣老!”慕良趕忙拉他起來,“這如何使得,分內的事情,您這樣我怎麽受得起,快起來。”

  他一邊拉著王瑞起來,一邊對旁邊的宮女吩咐道,“取件大氅來,給王閣老披上。”

  “您不必太過憂心。”慕良將大氅給王瑞穿上,“萬歲爺也就是這會兒在氣頭上,過兩日消了氣,回過神來就知道是錯怪您了,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您就當休兩日的假,正好回去歇歇,年底年初的,也忙壞您了。”

  王瑞流著淚,一句話沒有說。

  他一步步朝宮外走去,彎腰駝背,滿是蕭瑟的落寞。

  慕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眯了眯眼,他知道王瑞還能卷土重來,不會那麽容易被擊垮,四五十年的經營不至於立刻傾頹。

  可是他呢……

  權宦這條路比起權臣更加艱難,永遠是曇花一現,永遠不可能萬古長青。

  他不過是盡量多爭一些日子罷了。

  等王黨的羽翼被削減,萬黨也爭得頭破血流之時,太後和群臣要處理的,隻怕就是他了。

  慕良垂了垂眼瞼,接著轉身,毫不猶豫地踏回雕梁畫棟的宮殿內。

  等替娘娘鋪平了路,他的燈也就該熄了。

  ……

  王瑞是走回府的,殷姮在他門口候了許久,一見到他立馬迎了上去。

  “老師!”

  她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您怎麽沒坐轎子,皇上說了什麽?”

  王瑞又往前遲鈍地走了兩步,過了會兒才發現了殷姮,扭過了頭,對她咧嘴笑了笑,“沒事,皇上恩準我告老了。”

  “什、什麽?”

  “哦對了,”王瑞拍了拍殷姮的手,“皇上已經下旨,明日起你就是內閣次輔,我西朝還從未有過這麽年輕的次輔,殷姮啊,你是前無古人,萬不可辜負聖心啊。”

  他說完,不顧殷姮的愣怔,一個人扶著門牆邁進了府中。

  “回去吧,啊,回去吧。”他入了門,見殷姮還是愣愣地望著自己,於是揮了揮手,“我沒事啊,你回去吧,明日還要上值,早點歇息吧。”

  殷姮站了半晌,許久才彎腰抱拳,哽咽著道,“是,那學生……就先回去了,您老也早些休息。”

  她轉身離去,抬起袖子拭淚,王瑞站在門口看著,閉上了眼睛,許久才轉身前行。他傴僂著脊背,幽幽地歎了口氣。

  腹背受敵啊。

  殷姮回到了自己家中,她眼中的淚水早已在路上風幹,攬月迎出來,“主子回來了?宮裏怎麽說?”

  “閣老日後就在家中頤養了,萬清升了首輔。”殷姮步履匆匆,直入寢屋,從枕頭套子裏抽出一張條子來。

  那上麵寫著幾個小字,隱約能看見“反民於初五……天佑祥瑞……萬望警惕、提前應對”幾個字,以及落款的日期,是二月二十八。

  今天是三月初五,這是六天前的密報。

  她眼眸中劃過深思,接著握著那張條子走到了燭火前,將那張條子燒了幹淨。

  女子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鶴蚌相爭,她這個漁夫也不能隻是幹看著。

  王瑞暫且下去了,萬清即將做大,萬黨一派對她來說實在是麻煩,她得想辦法去掉些萬黨的羽翼,尤其是能左右皇上心思的人,絕不能久留。

  蘭沁酥……慕良……

  前者就是個貪榮享貴的蠢貨,沁禾不在,萬清事忙,她自己就能把自己燒起來。

  難的還是慕良,得想個法子把他從皇上身邊支開才行。

  殷姮捏著下巴踱步沉思,司禮監掌印不大可能離開宮裏,慕良也沒什麽大的錯處能讓她捏,無法立即扳倒。

  等等,宮裏?

  女子抬眸,順天府有皇宮,應天府也有皇宮!

  應天府……南直隸江蘇。

  她旋即坐下,攤開了紙,提筆落字,很快就寫完了什麽東西。

  ……

  江蘇·常州

  蘭沁禾到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和北京比起來,江蘇多了水墨氣息。二月底,滿城濕潤的冰雪氣,是同北京不一樣的風景。

  她先去省裏報道,拜見了江蘇巡撫兼布政使的淩翕。

  “老師!”

  分離了十年,蘭沁禾乍見淩翕忍不住鼻尖一酸,掀了袍子往下跪去。

  “來了?”淩翕見了她也頗有感慨,她扶著蘭沁禾起來,上下打量,紅著眼睛點頭,“這一路可好?”

  “好,一切都好。”

  “你母親和家裏呢?”

  蘭沁禾眨去了眼中的淚光,直直點頭,“都好,老師呢?”

  “我能有什麽不好的。”淩翕笑著,她臉上著了淺淺的妝容,依舊不失二十年前的美人氣度,盡管從前的淩翕是不上妝的。

  兩人坐下了說話。

  “你也算是守的雲開見月明了,”她拉著蘭沁禾的手,眼神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擔憂,“這次你來常州,背後牽著什麽你也該明白,縱使能出來做官了,可日子未必如從前痛快。”

  “學生明白。”蘭沁禾頷首,“盡力而為罷了。”

  從國子監司業到常州知府,雖然看似隻升了一級,可做的事大大不同,惹上的幹係也極為複雜,尋常的官員有朝中的大員舉薦,背後就隻扯著政黨的關係,而蘭沁禾卻是太後舉薦的人,於是除了萬黨、她背後還牽了層太後。

  淩翕實在是擔心她這位空有抱負卻無經曆的學生,“常州不比別處,你凡事都得謹慎踏實,實在有過不去的坎就來找我,我能幫上的一定幫。”

  她不僅是蘭沁禾的老師,也是她的淩姨,是看著蘭沁禾長大,把她當做半個女兒的。

  這也許是人人都會說的客套話,可蘭沁禾知道淩翕並不是隨口敷衍。

  從當初蘭國騎遠征,蘭家負債累累開始,她就盡全力護著。

  說是蘭家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老師,江蘇的情形真有那麽糟糕麽?”她問道。

  淩翕聽了,歎息一聲,“我在江蘇也待了十年了,到現在說起來是個撫台,可也得向地方的鄉紳們低頭。常州的情形更加艱難,你不要同他們硬碰硬,量力而行就是,萬閣老也會體諒你的難處的。”

  “是,學生記住了。”

  蘭沁禾這會兒還沒有體會到淩翕口中的艱難是什麽,直到她真的到了任上,才明白為什麽淩翕會那樣叮囑她。

  強龍難壓地頭蛇,這裏是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光景,沒人在乎她是郡主還是宰輔的女兒。在這裏,她僅僅是一個外來的年輕人罷了。

  二月初,蘭沁禾到常州任職了半個月時就迎來了她同當地大族的第一次對峙。

  ……

  江蘇·常州

  “主子,有李家的人求見。”

  已經任知府的蘭沁禾從公署回來,聽見了銀耳的稟報。

  “李家?”她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來人是誰——王家的親家之一,常州有名的地主李氏,家中還有人在刑部擔任堂官。

  她摘下了頭上的烏紗遞給銀耳,兀自朝廳裏走去,就見一穿著布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廳上喝茶,見自己過來才站了起來,鞠了一躬,“蘭大人。”

  這是在京城不曾有的光景,從來沒有哪個府的管家敢在蘭沁禾來之前坐在她正廳喝茶,見她也不下跪,單是鞠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