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503
  她以強硬的態度插進了蘭沁禾和表妹之中,一句話的功夫分開了兩人,接著不經意似的慢了幾步落了後,又膩在姐姐身邊了。

  小姑娘尷尬地賠笑,二表姐倒還好,三表姐素來就不喜歡他們,為人也跋扈的很,叫人一聲也不敢多吭。

  她老老實實地走進屋坐著,一抬頭就能看見蘭沁酥的狐狸眼,那雙狐狸眼又媚又毒,看人天生帶了三分嘲諷,似乎誰也瞧不上眼,可怕得緊,實在不好招惹。

  每每蘭沁酥在場,這話就沒法熱鬧起來,大家僵硬地坐著,一直到晚上吃年飯時才起身出去。

  這本是每年都有的慣例,可論誰也沒有想到,明宣六年的第一天,就帶給了蘭沁禾當頭一棒,把她的脊柱砸了粉碎。

  ……

  蘭家的老太太當年是書香門第大家出生,後來家裏沒落了,才不得已嫁給了蘭老爺。那時候蘭老爺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養著她、敬著她,把老太太一個剛強的姑娘化了繞指柔,全心全意就想報答他。

  這一來她就待在了家中,沒有再去科考。

  早些年還可以,可過了十年,小妾一房一房抬進來,當年的情意也流逝了去,老太太這才反應過來,她這一生的年華全都蹉跎了。

  在院子裏待了十年,沒有人脈沒有家產,連早年的學問都忘了幹淨,除了一屋子找她不痛快的鶯鶯燕燕,她什麽都不剩。

  老太太心裏悔恨得幾次尋死,最後還是含著淚忍了下來。

  那以後她隻得將半生的希望托在兒女身上,蘭國騎倒是爭氣,可老太太一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花心的丈夫,心中總不是個滋味,她更想自己的女兒能有點出息。

  偏巧了蘭子熙厭煩讀書,待在家裏不想出去。

  老太太愈加痛苦,無奈地把目光放到孫輩上麵。

  孫輩裏麵,蘭沁禾無疑是最讓她滿意的女孩兒——十年前是。

  蘭沁禾一進大廳就感覺有些不妙。

  年飯已經擺上了桌子,萬清蘭國騎和姑姑姑父陪在老太太身邊,可本該熱鬧活潑的場地裏沒有一絲聲音,實在詭異。

  萬清的臉色很不好,她低著頭站在蘭國騎身邊,悄悄給蘭沁禾使眼色。

  這點小動作讓蘭老太太看見了,她冷哼一聲,“你們母女不必私下串通,有什麽話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還是說有什麽話是不能明說的,我給你們騰位置就是。”

  剛進門的小輩們懵了一下,不知道大過年的為什麽祖母說這種話。還是蘭子熙站出來,扶著母親的手笑道,“母親,您這是說什麽話呢,好不容易過個年,孩子們難得聚一聚,您這樣他們得嚇得不敢說話了。”

  “沒有你的事。”老太太把她擋開,“就是要趁著過年,就是要趁著他們在!”

  蘭老太太高坐在上麵,她年近耄耋,可渾身的威儀不少,沒有人敢駁她一句話。

  “當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每年除夕就趕著你們太爺和一幫子孫跪在雪地裏,把各人的誌氣寫下來按上手印埋進地中,等來年過年時再挖出來。誰要是沒有做到,就當著全家的麵打上十棍,這才有了我現在的蘭家。”

  她掃了一圈下麵,“現在你們老太爺、太爺和爺都走了,這個家交到了我手裏,我念著孫兒們自有福氣,也各自有你們的父母管著,便不再多問你們的事。”

  老太太忽地一拍扶手,眼眸炯炯,“到頭來是我錯了!是我放縱了你們!一個個都成了什麽樣子?我大不了撕了這張老臉去亂葬崗,左右我也不姓蘭,不入蘭家塚、不見列祖列宗罷了!可你們誰頭上都掛著個蘭字,就是挫骨揚灰撒進江裏到頭來也是要下去見人的!”

  老祖宗發了火,全家立馬跪下。

  蘭國騎跪在第一個,花甲的老將軍戎馬一生,紅著眼睛請罪,“母親息怒,都是孩兒不孝,是孩兒教子無方,您萬不可如此動怒啊。”

  他說完就趴在地上磕頭,卯足了勁不怕疼似的磕出了聲響,很快額上的血肉就模糊了。

  “你確是頭一個罪人,但我今天先不治你,起開。”老太太眯著眼睛掃向了更遠的地方——蘭沁禾跪著的地方。

  “我除夕整理舊物,翻到了些舊物。”她稍稍平複語氣,一邊開口,一邊有婆子抱著箱子上來。

  蘭沁禾稍一抬眸,呼吸一滯,那赫然是她幼時存放功課的書箱,裏麵全是她入國子監前寫的文章。

  她明白祖母這一回是發狠要治自己了。

  果然,那上麵傳來了不疾不徐的念響。

  “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複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一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

  老太太抽著裏麵的一張紙念了出來,繼而問,“蘭沁禾,你是國子監的博士又是司業,念過的書多,你告訴我,這是誰說的話?”

  那是蘭沁禾親手抄背的句子,她自然知道,“回祖母,是唐太宗說過的話。”

  “唐太宗是何人?”

  “回祖母,是唐時的第二任帝王。”

  “這就有意思了。”老太太的聲音沉了下來,“九五至尊尚且還念著不敢縱逸,你一個小小的外封郡主,每年拿著你母親十倍、百倍的俸祿,都去做什麽去了?”

  蘭沁禾垂眸無言。

  萬清膝行上前,磕了一頭,“母親,這孩子都是兒媳管教不力,兒媳這就帶她回去,將她關進祠堂裏好生反省。”

  “你是宰輔,天下萬民都要你操心,這點小事不用你費力。”蘭老太太是很不喜歡萬清的。明明是嫁進來的兒媳婦,可她盡顧著自己的聲名利祿,膝下的孩子一蓋不管,蘭家的子孫不出息,一半都是萬清的緣故。

  這話聽著諷刺,萬清連忙道,“母親這話折煞兒媳了,兒媳知錯,日後一定悉心管教他們,絕不會再讓您失望。”

  “我知道你在我這裏說好話,轉頭就又心疼孩子放任他們去了。”老太太冷哼一聲,“這麽多年你倒是好做人,上不得罪我這個老太婆,下賣給西寧郡主和光祿寺卿麵子,你既然不管,就別礙著我來管。還是說那位西寧郡主如今隻管宮裏的叫皇奶奶,瞧不上我這個蘭奶奶了?”

  這話一出萬清和蘭沁禾同時磕下,額頭緊緊貼著地板,不敢抬起半寸。

  老太太望著下麵孫女兒畢恭畢敬的身影,遙遠而生疏。

  何曾幾時蘭沁禾還是喜歡往自己身邊來的。

  小時候的她會在自己房中找書讀,會墊著腳去摸西洋鍾,被萬清訓斥後還理直氣壯地回答“母親,我在格物致知”,會拒絕仆人給的軟枕,“君子不貪床榻,我隻用白玉冷枕”。

  她會陪著自己手談,陪著自己天不亮就起來練字,陪著自己跪坐半日品茗修禪。

  老人家幽幽地開口,聲音疲憊且滄桑,“七歲的姑娘家尚且還知道勤儉愛民,二十七歲的人了,每日拿著民脂民膏,今日去打牌花去三十吊錢,明日陪佳人遊湖花去幾百兩,後日竟和府裏的戲子糾纏不清。蘭沁禾,你何德何能?”

  蘭老太太深深地望著下麵跪著的孫女,說不清是痛心疾首還是如何,渾濁的眼裏一片通紅淚光。

  “祖母老了,真不想為了這點事情傷了家裏的和睦。”她望著紙上稚嫩字,終究舍不得太過冷峻,語氣逐漸平緩,卻也帶上了哭腔,每一個字都痛心異常。

  “你金榜題名,卻不願意步入廟堂,我想著沁禾這孩子從小受的苦太多了、過得太累了,在國子監鬆快兩年也是好的。

  “可過了年你就二十八了啊孩子。三十而立,你立了什麽?”

  她攥著手裏的紙,下麵的蘭沁禾把臉埋在地上,一字不發。

  老太太顫巍巍地起身,歪著頭去看蘭沁禾,“你這身上穿的、平日吃用的,一年要花去多少銀子,這些銀子是哪來的?都是百姓們從牙縫裏給你省下來的啊。他們一年到頭都吃不起兩塊肉,大雪的天還要賣了家裏的棉被才能過年,他們把這錢送到了你身邊,你就拿它去賭博、去買戲子?”

  老人的雙眉緊緊皺在了一起,紅了眼、啞了聲,“你小時候,不這樣的啊。”

  蘭沁禾沒有抬頭,老太太心中滿是失望。

  她揮了揮手,吸了一大口涼氣,讓自己的心冷硬起來。

  門外有丫鬟抱著一把瑤琴進來,遞到了老太太麵前。

  “你屋子裏的焦尾我讓人取來了。”老人拭去了淚水,恢複了平靜。

  她忽然從椅子下抽出了一把斧頭,蘭國騎猛地一驚,上前去護,“母親!”

  “滾開!”蘭老太太一把推開他,高舉利斧發了狠往下劈,哭著厲喝,“我今日就砍了你的驕皮奢骨,把我從前的孫女兒還回來!還回來!”

  嗡——

  七弦迸斷,梧桐裂爛。

  蘭沁禾跪在地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第62章

  “主子!主子快別喝了!”

  西寧郡主府院中一隅,銀耳拉著蘭沁禾從地上起來,她身旁倒了七.八個小酒壇,手裏還在開新酒壇的紅封。

  “來了來了,衣服來了。”蓮兒拿著大氅從院口過來,說話就要給蘭沁禾披上。

  初二的夜,剛落完小雪,月涼甚雪,她卻隻穿了一件薄衫,頭發也隻鬆鬆地用繩子紮了兩圈。

  “我不冷。”蘭沁禾一把扯掉背後的氅,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一伸手將酒壇對準了夜月,癡笑了一聲,“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年少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她臉上酡紅,眼神也清明不複,仰頭飲酒,酒水灑了大片打濕了衣襟,寒風一吹冷冰冰地黏在胸口。

  “來,讓園子裏的戲班子動起來。”她回頭望向了銀耳,臉上說不清是酒還是化了的雪,濡濕一片。

  “我要聽……武鬆,叫秦玉去扮潘金蓮!”她鬢發淩亂,眉眼恍惚,嘴角還掛著傻笑,兩個丫頭見了心裏無比驚駭。

  “主子……”蓮兒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銀耳,“主子是不是……我去請太醫吧?”

  “大年初二又是三更半夜,去哪找太醫。”銀耳望著院中瘋瘋癲癲的女子,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別過頭去,按著帕子拭了拭眼淚,“你在這裏看著主子,不許任何人靠近,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你去哪啊!”

  銀耳沒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

  這個點九千歲府中還亮著燈,主子沒有睡,下麵的眾人也不敢睡。

  淒冷的胡同裏忽然響起了幾聲叩門聲,門房開了房,被突入的寒風凍得哆嗦了一下,心情極差,“誰呀,大過年的這麽晚了還敲門?”

  他站定了往外一看,就見石階上站著一個女人,戴著兜帽手提燈籠,見門打開後壓著聲音道,“西寧郡主府的,勞煩公公通報一聲。”

  ……

  慕良是在郡主府的西湖找到的蘭沁禾,她站在白石橋上,拎著一壇酒望著下麵的湖水,女子穿著一身茶白的裏衫,背後是皎白的明月。

  她站在橋上,不論是湖水還是明月都離她甚遠,於是她隻得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形單影隻,連影子都散在橋壁上,不成全形。

  蘭沁禾似是察覺到了有誰在看她,於是緩緩朝慕良的方向望了過來,勾起了唇笑了起來。

  “啊……公公。”

  她嗬笑著歎了一句,慕良被這樣的神色看得一怔,緊忙小跑過去,站到了蘭沁禾身旁。

  “娘娘,外頭冷,我們回去吧?”

  女子身上的裏衫鬆了領口又濕了大半,連露出的鎖骨上都沾著酒水的濕光。大年初二的夜,又剛剛下過小雪,誰的身體都不能這麽糟蹋。

  蘭沁禾聽了這話,側過了身握住了慕良的一隻手,款款地開口,“方才還有點冷,一見到公公就一點兒也不冷了。”

  她似是十分清明,眼睛裏也是亮的,唯有臉上淡淡的紅暈和滿身的酒氣證明她確實醉了。

  慕良這會兒生不出羞澀來,蘭老太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明白為何蘭沁禾會在這時把自己灌醉,鬧成這副模樣。

  “你吃過年飯了嗎?”她甚至還記得寒暄問候,“今年沒能陪著你,我本來想初四去看你的,沒想到你先來了。”

  慕良弓著身,他手被蘭沁禾抓住了沒有鬆開,但不礙著他回話,“吃過了,勞娘娘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