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096
  蘭沁禾有些發愁,沐休前兩日慕良剛剛來過,下一次來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就是這個時候。

  蘭沁禾望著國子監門口的蟒紋轎子,門房見了,熱切地開口告訴她,“司業大人,慕公公前一腳來的,李祭酒正作陪呢!”

  “好,我知道了。”蘭沁禾還沒來得及打腹稿,人就已經到了,這讓她有點意料不及。

  她快步邁入國子監,想到了什麽之後又退了回來,問向門房,“還有誰跟著慕公公來的?”

  “哦,還有四個錦衣衛老爺,在離風廳裏歇息喝茶呢。”

  “多謝。”蘭沁禾改了方向,這個時候也不好打擾李祭酒和慕良說話,她去見見那四位錦衣衛好了。

  她進了離風廳,遠遠就瞧見四位身姿矯健的漢子穿著統一的便服,一板一眼地端坐在兩旁,氣質非常人所比,一看就是鎮撫司出來的錦衣衛。

  蘭沁禾在外麵撣了撣身上的官袍,挽起了笑,提步邁入門內。

  門裏的錦衣衛一早注意到了外麵有人,等看清來人是誰後,當即起身,單膝下跪。

  “參見郡主!”

  蘭沁禾聽過無數請安的聲音,唯有錦衣衛的聲音最為洪亮,中氣十足也內斂有力,讓人精神一震,腦袋都清醒起來。

  “弟兄們這一趟辛苦了,快請起。”蘭沁禾伸手在空中虛浮一把,接著從四人中間穿了過去,並不扭捏地坐上了主位。

  四個漢子謝恩之後,又回到了原來坐如鍾的姿態。

  坐在左前的年輕男子正是蘭沁禾的庶弟蘭熠,他今年二十六,十六歲的時候就瞞著家裏偷偷跑去了鎮撫司,因為鎮撫司的特性使然,平日裏鮮少回家,一直和前輩們住在一起,姐弟兩見麵的時間也少之又少,但情分並沒有生疏。

  “幾位是送慕公公來的?”蘭沁禾雖然知道,可還是要照例問上一句。

  蘭熠答道,“是,奉命來察看國子監號房的修繕情況。”

  他一板一眼地答了,語氣也正經得很。

  蘭沁禾看向自己愈發沉穩的弟弟,心裏高興,於是又問,“慕公公現在何處?”

  “正在號房工地上同李祭酒談話。”

  “既然李祭酒陪著慕公公,那就委屈你們被我陪著了,諸公可別嫌棄。”蘭沁禾一笑,四人也跟著笑了出來,“郡主這是怎麽說的,我們也是沾了十九爺的福氣,才能跟著來見您。”

  蘭熠在北鎮撫司中排行十九,下麵的人叫他一聲十九爺,領著他的前輩都管他叫小十九,基本不叫名字。

  蘭沁禾挑眉,“哦?我倒不知道他有這麽大的能耐,沒了他,咱們就見不著麵了?”

  “郡主還不知道?咱十九爺昨天剛剛升了千戶,慕公公有命,以後他老人家出宮,都由十九爺陪著。”

  蘭沁禾心裏一咯噔,望了眼下麵的蘭熠。

  這孩子才多大,哪能這麽快就升了千戶,還被慕良調到了身邊。

  她望著蘭熠,蘭熠也正望著她,衝了蘭沁禾咧嘴一笑,明晃晃地討賞。

  難怪剛才裝得那麽沉穩,原來是在這兒等誇呢。

  “瞧你這傻樣。”蘭沁禾被他這傻笑破了功,“就算是千戶了,也不許忘了當初的兄弟們,你是被他們捧起來的,要不是他們見你年紀小讓著你,這位子哪裏輪得到你來坐。往上走了以後,要時時念著底下兄弟們的好,有什麽好的東西多顧著點自家弟兄,若是你敢一個人全貪了,不用我說,慕公公也饒不了你。”

  這話誇了底下的弟兄,也說了慕良的好話,她已經貶了自家弟弟,自然會有別人來讚揚了。

  “郡主,十九爺不是吃完飯就拔腿的人,他捱著高興,好不容易才見您,您多少誇他兩句,讓他美一會兒。”

  另外的三人笑著幫腔,“是啊,誇他兩句吧。”

  “瞧見沒,”蘭沁禾看向蘭熠,“這才是自家兄弟,字字句句都向著你呢。”

  她下巴微抬,“我今天看在兄弟們的麵子上誇了你,回去了可不許翹尾巴。”

  “誒,知道了。”蘭熠還是很敬重自己的長姊的,小時候父親遠征,萬清事忙,大哥又在浙江,蘭沁禾雖然大不了他們多少,做得卻是主母的事。

  蘭府裏的家仆把蘭沁禾當做主事,底下的弟弟妹妹既把她當姐姐,也當做母親來看,對她十分孺慕。

  “這會兒子後麵的武場也開堂了,機會難得,幾位兄弟要是有閑暇,可否去給那些學生們露兩手?”蘭沁禾道。

  幾人明白這是蘭沁禾有話要和弟弟說,紛紛知趣地前往武場,給他們騰出空間來。

  外人一走,蘭熠愈加放鬆了起來,在下屬們麵前強撐的“官威”也癟了下去,笑嘻嘻地望著蘭沁禾,眼神多有親昵。

  “沒正形的樣。”蘭沁禾說了他一句,語氣裏卻沒什麽責怪的意思。

  “走,陪我去外麵走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慕良隨時都會回來。

  蘭熠立即站起來,大聲喊,“尊娘娘的旨!”誇張的模樣又讓蘭沁禾笑了出來。

  姐弟移步去了後院的竹園,那裏環境清幽,平日隻有蘭沁禾會帶學生來,這會兒沒人,正好談話。

  “軍器局和兵仗局的事你都知道了吧。”蘭沁禾開門見山,不和自己家弟弟繞彎子了。

  談及正事,蘭熠也收斂的嬉皮笑臉的模樣,“知道,罷了七個內宮衙門的掌印和提督,朝野都震驚著呢。”

  “母親托我來探探慕公公的口風。”蘭沁禾確認了遍四周無人,壓低了聲音道,“這事壞就壞在是工部捅出來的,慕公公會不會誤會了母親?”

  “姐姐多心了,您還不知道為什麽慕公公提拔我做千戶嗎?”蘭熠對著她眨了眨眼,“日後我就跟在慕公公身邊效力了。”

  蘭沁禾腳步一頓,說不上來心裏什麽感覺。

  提拔蘭熠,慕良的意思很清楚:他沒有誤會萬清,以後也不會針對蘭家。

  可一想到他這麽做的緣由,蘭沁禾心裏就堵得慌。

  “姐姐怎麽了?”蘭熠見她麵帶愁容,無措地問道,“我是不是不該升得那麽快?”

  “你…”蘭沁禾剛要說話,打前麵來了一抹黑色的人影。

  她遙遙望去,赫然是穿著便服的慕良,正由李祭酒陪著慢慢朝這裏過來。

  兩人目光相觸,這一回蘭沁禾清楚地看見,慕良猛地低下頭,腳步在停頓了一瞬後,才快步朝自己走來。

  他撩起了衣袍,忙不迭是地跪在了蘭沁禾一丈遠的地方。

  “奴才…叩見娘娘。”

  就連那聲音,都帶了點輕顫。

  第26章

  再見慕良,蘭沁禾心裏的複雜可想而知。

  她該是厭惡的,被一個太監肖想,對於郡主來說是一種莫大的侮辱和冒犯。

  可看著這人跪在自己麵前、額頭觸地時,蘭沁禾一點點生氣的感覺都升不起來。

  她隻想把慕良喂胖些,別再這麽跟個骷髏似的,看著都提心吊膽。

  這一愣神,耽擱了點功夫。可跪在地上的慕良別說起來,就連抬頭都沒抬半寸,老老實實地磕在地上,把臉埋進了竹林的土裏,一動不動。

  蘭熠吃了一驚,急忙去扯姐姐的袖子。

  他從未見過慕良對誰這麽恭敬過,姐姐怎麽好讓他在土裏跪那麽久?

  蘭沁禾回了神,暗暗地歎了口氣。這一回沒有去親自扶慕良,隻是站在原地,客氣道,“慕公公請起。”

  她實在是沒法回應這份感情。

  慕良一怔,這樣疏遠冷淡的態度,讓他錯愕地隻微微抬起了眼眸,連起身都沒起來。

  娘娘每一次見自己,每一次都是親自扶他起身,每一次都是熱絡地同他說話,從沒有一次是像今天這樣冷淡。

  難道、難道昨日他盯著畫舫的事被娘娘知道了?

  這麽一想,慕良瞬間如入冰窖,撐著地的雙臂不自覺微微發抖,兩眼的瞳孔都縮小了幾分。

  他額頭滲出了冷汗,絕望而哀求地望著蘭沁禾,那漆黑的眸中,一時間藏了沉重過分的情緒。

  蘭沁禾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緊。

  不就是沒扶他起來麽,怎麽好像她要慕良去死似的,露出這樣可憐的模樣,邊上還有李祭酒和蘭熠,被外人瞧見了可怎麽辦。

  她側一步擋在了蘭熠身前,無奈扶慕良起來。

  “慕公公,每次都那麽客氣。”她心中半是歎息著半是苦笑,這可怎麽是好。

  她不討厭慕良,說得僭越一些,慕良要是個普通的小太監,說不定蘭沁禾還會把他收進府裏。

  二十七年來,從未有誰在她心裏升起過那樣的綺念。

  蘭沁禾身邊豢養宦寵的人並不少,但麵前這個是司禮監掌印,掌著半個天下的老祖宗,她就算當了女皇也沒有收慕良的膽子,況且要是父親母親知道了,絕對會把她打死。

  慕良哪裏知道蘭沁禾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西寧郡主無心朝政,是京城裏出了名的風流雅士,整日待的地方、做的事情、接觸的東西讓她對情字敏感非常。

  他隻以為是自己偷窺蘭沁禾的事情被她知道,引得了她的猜忌,心中一時惶恐不已,被蘭沁禾扶起來之後,依舊戰戰兢兢地琢磨她的臉色,打算一會兒直接去人跟前請罪去了。

  蘭沁禾錯了身位擋住了自己身後的蘭熠,李祭酒站在慕良身後,也沒有看見什麽貓膩,這一瞬的神情轉變,隻有當事的雙方才了然。

  “我穿著這身衣服,就不是郡主,隻是國子監的司業。”蘭沁禾對著慕良道,“以後慕公公切不可如此多禮了。”

  慕良動了動嘴巴,那嘴唇蒼白幹燥,看得蘭沁禾想給他拿點胭脂潤一潤。

  他聽先生教誨似的低著頭,半晌隻幹巴巴地說出一句,“禮數不可廢……”

  今日的慕良格外頹靡,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亂說。

  他沒有戴帽子,蘭沁禾看著他低垂的頭頂,差點想要伸手摸摸他,叫他別難過了。

  一個司禮監掌印,之前也是管著鎮撫司和東廠的提督,怎麽會老是讓人想要憐惜他呢。

  蘭沁禾想,比起手段,慕良身上這種讓人不自覺想要憐愛他的氣質,更加殺人不見血。

  明明慕良長得並不像納蘭傑那樣柔弱,也不是需要關心的青澀少年。這人站直了背,比蘭沁禾都要高出一些,根本沒有讓人憐愛的理由。

  可當他小心翼翼望向蘭沁禾時,那份憐惜就自然而然生了出來;當他看向別的地方時,臉上的冷漠和陰沉,又使得蘭沁禾心生難耐,想要將這人一絲不苟的衣袍扒拉下去,打碎他隱有傲氣的矜持平靜。

  盡管這樣,那又如何呢,她隻是在心裏想想罷了。

  李祭酒這會兒走了過來,對著蘭沁禾道,“剛才按照慕公公的意思,跟修號房的人吩咐了,年底之前就能竣工。受到影響的學生,每人補發一兩銀錢,蘭大人看這樣如何呀?”

  蘭沁禾看了眼慕良,慕良正低著頭看地,他從來不敢正眼瞧她。

  “既然是慕公公的安排,自然都好。”

  “啊對了,慕公公剛才不是說想知道具體的賬目麽。”李祭酒樂嗬嗬地指向蘭沁禾,“這一個月引商入監的事兒,都是蘭大人在管,咱們回去,讓蘭大人將各筆明細都給您說說,您回宮了也好呈報皇上。”

  這話蘭沁禾實在不想應承,她已經知道了慕良對母親的態度,任務已經完成,現在應該離慕良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