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941
  “我要看你舞劍。聽外麵的人說,蘭將軍的孩子裏,就屬你功夫最好,皇奶奶今日要開開眼。”

  “皇奶奶,我今日穿的衣服,不便舞劍。”

  太後一頓,接著道,“取我年輕時的衣服來,聖祖爺當年秋狩時賜我的衣服,還有佩劍,拿來給我孫女換上。”

  蘭沁禾大驚,“皇奶奶,這可使不得。”

  “沒什麽使不得的,一件衣服而已。”

  蘭沁禾隻好應是,她穿上了太後年輕時的衣服,到庭院中為太後舞劍。

  老人搬了凳子坐在廊上,旁邊輔以絲竹伴樂。

  這身騎服以銀線縫合,蒼青為底,穿在身上清爽內斂亦不失華貴氣息。唯一有些尷尬之處,就是這件衣服對蘭沁禾而言有些小了,好在它原本是寬鬆的款式。

  三四十年前的衣服,拿出來還是這般光彩照人,可見平時保養之妥帖。如果太後所說,確實是件貴重的衣服。

  蘭沁禾去了頭飾,隻餘一根簪子紮了個幹練的發髻,接著抽出了佩劍。

  時隔三十年寶劍出鞘,但聽一聲清嗡,如果琴弦顫動之音一般,令人一凜。

  劍是好劍,衣是好衣,關鍵是使劍穿衣的人如何。

  萬清的說法是,蘭沁禾在外不必藏拙,刻意藏拙反倒顯得他們蘭家別有用心,不如大大方方將才學全部擺到外人麵前,曬個幹淨。

  譬如茶宴,皇上收回蘭國騎兵權後,最怕的就是蘭家結黨營私。既然如此,他們便每月都辦茶宴,讓皇上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結黨營私。

  此時在太後麵前,蘭沁禾也沒有抱著故意藏拙的想法,執劍立定,待樂聲響起,揮劍舞腰。

  太後眯著眼,懷裏抱著那隻純白的波斯貓。

  秋日的金陽下,年輕的女子劍出如白龍鬧海,卻又帶著舞的柔媚,這畢竟不是打鬥,而是以欣賞為主的舞劍,但蘭沁禾的劍中,不論是力還是美,都完美地揉和其中。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唐時杜甫的詩句,用在此處正當合適。

  一曲終了,蘭沁禾挽劍入鞘,她對著太後展顏一笑,背後的秋日太過耀眼,太後一怔,也笑著撫掌。

  “好啊,好啊沁禾。”老人起身,“你的劍比你的琴練得好,我愛看,以後不要來慈寧宮彈琴了,就把劍帶上。”

  “皇奶奶說笑了,要是被母親知道了我佩劍入宮,可不得罵死我了。”

  “不要管她,我是太後,我說了算。”太後攥著蘭沁禾的手,“累了吧,擦擦汗,回屋我叫人給你端銀耳粥來,瞧你一頭的汗。”

  蘭沁禾將劍遞給旁邊的蓮兒,“隻要讓皇奶奶高興,莫說是舞劍,就算是十八般武器樣樣來一遍,孫女也渾身都是勁。”

  “好、好、好啊,”太後笑了,“我孫女是好的,皇奶奶就愛看你有朝氣的模樣。”

  ……

  蘭沁禾又陪著太後說了話,在慈寧宮待到了下午,用過午膳後才告辭回去。

  望著女子遠去的身影,太後身邊的姑姑忍不住歎息,“老祖宗,你說西寧郡主若真是您的親孫女該有多好。”

  “是啊,可惜了。”太後拄著拐杖,眯著眼看走出宮門的女子,可不管怎麽用勁,她也看不清了。

  十年前的蘭沁禾,任誰都看得出意氣風發。她能同國子監的師傅們辯論,能在獵場逐鹿覓豹,一心就想建功立業,張嘴都是天下民生,所寫文章無一不是關於社稷之論。

  十年過去,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隻談風花雪月,對朝政避之不及,交的朋友裏,有大半都是酒肉之徒,每日泡在賭場紅樓。

  “方才她的劍氣淩厲剛直,我就想起了聖祖皇帝,”太後喃喃著,“聖祖爺當年,也是這番模樣,滿心滿眼的都是宏圖偉業,天下人都稱那是西朝的盛世。若是沁禾是我的親孫女,哪怕不是嫡出,我也是要幫她的。”

  “太後……”

  “二十年了,蘭國騎都交了二十年的兵權了。”太後仰著頭,不知道在看哪,“先帝啊,你若是在世,也該相信蘭家了。他們是忠臣,沒有壞的心思,沁禾也是個好孩子。你的親兒子不孝順,隻有沁禾願意來看我,母後不想難為她了。”

  她說著,傴僂了脊背,顫巍巍地朝門內走去。

  旁邊的丫鬟一驚,扶著太後,小聲問道,“老祖宗,您的意思是?”

  “再看吧,往後不要再為難她了。”

  她也快要活到底了,朝局、政局,那都是年輕人的事情,她也管不了幾年了。

  ……

  蘭沁禾出了宮,接著直奔司禮監。

  “誒呀奴才的娘娘,您怎麽到這裏來了?”接待的小太監大吃一驚,誠惶誠恐地將她引到廳裏。

  “我來看看林公公,他老人家的病好些了嗎。”蘭沁禾也是第二次來司禮監,她的官職隻是個六品的司業,基本和宮裏扯不上什麽關係,除了林公公,司禮監別的太監她是一概不曾見過。

  蓮兒將準備的兩隻人參拿出來,“我家主子聽說林公公病了,著急得不行,昨天聽說了,今兒就趕來了。林公公現在可方便見人?”

  “哎呦,您瞧這,不趕巧了這。”小太監苦笑道,“昨兒皇上讓人將林公公接去了太醫院,免得路上浪費時間。”

  蘭沁禾一思忖,“司禮監確實離太醫院有些距離,送到太醫院是好的。”

  “主子,那我們現在去太醫院嗎?”蓮兒問。

  “來都來了,帶我見見今天司禮監當值的公公吧。”蘭沁禾道,“今天是誰當值?”

  “回郡主的話,今兒是慕公公當值。”

  “慕公公?”蘭沁禾微訝,“是慕良,慕公公?”

  “回郡主,是他老人家。”小太監道,“這會兒他剛吃了飯休息呢,您且在這稍等片刻,奴才去通報一聲。”

  第12章

  “幹爹,幹爹。”平喜從外小跑進來,手裏的浮塵都飄了起來。

  他跑到屋內,就見慕良正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這人雖然穿了一身象牙白的錦袍,卻難壓身上的陰沉。那張臉哪怕是閉目休息時,眉頭都緊緊皺著,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本就平平無奇的臉,因著這副神情,愈加寡淡了幾分。

  他靠在椅子上,就像是副骷髏架子一般,渾身上下沒有多少肉,讓人擔心走兩步就散了。

  慕良,司禮監提督太監,掌皇城禮儀刑名門禁,同時兼領鎮撫司和東廠事物。

  宦官所領的二十四衙門之中,司禮監職權最大,司禮監之中,則掌印最大。自新皇上任,司禮監掌印林公公常有身體不適,其事物自然由提督太監分擔。

  若說誰是如今的司禮監掌權者,必然是提督慕良。

  “吵什麽。”他聽見外麵的動靜,閉著眼頗有些不耐地問道。

  “幹爹,西寧郡主來了。”

  “來就來了,讓她把票擬放下就是,要是有什麽話,去跟內閣說去。”

  “幹爹,是西寧郡主。”平喜忍不住提醒。

  男人猛地睜眼,“你說誰?”

  “是西寧郡主蘭沁禾、蘭娘娘來了。”平喜道,“她本是來看望林公公的,得知林公公去太醫院了,就說來見見今日當值的公公,這會兒馬上要去太醫院了。”

  男人手指一顫,如夢初醒一般倏地起身。

  “伺候我梳洗,”他扶著椅子,朝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你去前麵接待她,就說我馬上過來,請娘娘稍等。”

  “誒好,”平喜轉身,“那兒子去了。”

  慕良快步走向旁邊的水盆,他拿了巾帕打濕,剛想擦臉卻不小心將盆子打翻,裏麵的水濺了一地。

  平喜聽到聲音回頭一看,“幹爹,要不還是兒子伺候您吧,娘娘那裏有人接待著呢。”

  “讓你去。”慕良一腳踢開前麵的水盆,發出一聲巨響,平喜見此,瑟縮著後退,隻能應是。

  慕良沒有收拾盆子,他將濕鞋換了,慌忙去扯掛在椅背上的官服,一邊穿一邊對著鏡子擦了擦臉,卻在看到鏡子中自己的相貌後,攥緊了帕子。

  這張臉再怎麽拾掇,也是這般不忍直視。

  他深吸了口氣,甩開腦子裏的雜念,低頭看了看頭發,緊著將帽子戴好,快步朝外走去。

  郡主……西寧郡主……

  西寧郡主正由平喜陪著說話,她看了看天色,遲疑道,“我來的唐突,是不是打擾慕公公了?若是他公務繁忙,我便下次再來。”

  “娘娘您瞧您說的什麽話,哪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平喜一張娃娃臉上堆滿了笑,“平日裏幹爹和我想見您都沒機會,您這會兒來了,我們是久逢望甘霖,高興地沒邊了,怎麽會打擾。”

  蓮兒站在後麵聽到這話,忍不住噗嗤一笑。

  “主子,他吃的蜜比奴婢多多了。”她俯身湊到蘭沁禾耳邊小聲說。

  蘭沁禾敲了敲小姑娘的頭,“不許胡說,給平喜公公行過禮了沒有?”

  “誒使不得使不得。”平喜站起來,“奴才怎麽敢受。”

  蓮兒就當沒聽見他的話,這些在宮裏當差的太監,油嘴滑舌的,慣喜歡把三分說成七分。什麽不敢受,若是今天主子不在,他哪裏會這麽客氣。

  她規規矩矩欠了身,“見過平喜公公。”

  平喜也彎著腰,沒敢受全禮。

  雖然西寧郡主並無實權,但隻有他明白,這位主的特殊之處。

  正說著話,打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蘭沁禾扭頭望去,就有一抹紅影撞進視野。

  司禮監稟筆太監的緋袍,領口一簇蟒龍紋,頭上頂著金邊的三山帽,腰間圍著一條玉帶。來人渾身上下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毛糙。

  蘭沁禾順道望了眼那人身後的太陽,此時不過九月,天氣還熱得很,司禮監也沒有擺什麽冰。尋常公公們值班,到了這兒都不太穿官服了,最少也該不戴帽了,像這人這般一絲不苟的,真是少見。

  “娘娘。”那人走近了,一邊行禮一邊掀起衣袍就要跪下。

  蘭沁禾還沉浸在“第一次見到司禮監的二祖宗”的新奇感中,冷不丁見他行大禮,心裏驚了一下。

  “慕公公這是作甚?”她急忙上前,彎腰扶著人兩臂,“快些起來,我怎麽能受您的大禮。”

  她並非皇室血脈,慕良行不行禮,都是不打緊的事。

  “娘娘是我西朝的郡主,奴才當然該給您行禮。”

  蘭沁禾感覺到手下的身體一顫,他像是被燙著了似的一震。待禮行完,慕良抬頭,兩人四目相對。

  在紅色的兩邊帽頁下,蘭沁禾才發現這人臉色蒼白得可怕,嘴唇也沒有什麽血色,一雙眼睛眼窩深陷,眼底一片青黑,眉宇之間沉著些許的陰鷙,許是因為管著東廠和錦衣衛,自己也沾染了這些戾氣。

  蘭國騎身高九尺,萬清也並不矮,自然的,蘭沁禾也身材高挑,大半男子都不如她。可麵前這位慕公公卻比她還要高出一些,在太監中少有見到這麽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