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863
  家仆們準備了對聯窗花還有幾個燈籠,正在外麵係貼,幾個小主子跟在一旁,嘰嘰喳喳地說話。下了兩天的雪,此時陽光出頭,照的雪色明亮輕快,枝頭的鳥雀聲也響了起來,頗為一副欣欣向榮的生機景象。

  和外麵的熱鬧截然相反,書房內隻餘幾絲翻頁的輕聲。

  萬清讓人把蘭沁禾叫過來之後,一直端坐在桌後,一手翻書一手摘抄,為來年的公務做著準備。一刻鍾過去了,都似乎沒有發覺自己的女兒跪在前麵。

  小沁禾忍不住稍稍動了動膝蓋,她跪了一刻鍾,也保持了一個姿勢了一刻鍾,此時小腿酸麻難忍,已是到了疼痛的程度。

  又是半刻鍾過去,門外有丫鬟進來,手裏捧著兩張紅紙,對著萬清道,“夫人,該寫春聯了。”

  萬清擱了筆,等那丫鬟將紅紙放到麵前後,微微頷首,“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將門帶上。”

  “是。”

  大門一關,隔絕了外麵的喧囂。蘭沁禾呼吸一稟,知道母親終於要處理自己的事情了。

  萬清起身,果然對著蘭沁禾開口,“你過來。”

  “是。”蘭沁禾撐著自己起來,剛朝前邁出一步,便覺得雙腿如針紮般的刺痛。

  跪得太久,腿腳都麻了。

  她剛一停頓,就見萬清朝自己瞥了一眼,小沁禾急忙低頭,咬牙忍著難受,快步走到母親身邊。

  萬清麵前的桌上擱著兩列紅紙,她提袖重新拿起了筆。蘭沁禾見此,自覺地站到一旁,替母親磨墨。

  萬清此時已經三十有五,翰林院清苦的生活、蘭家糟糕的境遇,讓她眼角攀了兩分皺紋。

  可這個女人身上一股文人的清傲自始至終沒有改變,隻要萬清站在那裏,就像是一筆青鬆,斂而不俗。

  她在蘭沁禾磨好的墨上舔筆,接著抬手,將筆尖落在了紙上。

  皓腕輕轉,一氣嗬成。

  蘭沁禾偷偷瞄了眼,之間那兩行對聯,一邊是“但見丹誠赤如血”,一邊是“誰知偽言巧似簧”。

  啪嗒——

  女孩手指一抖,捏著的磨條掉在了硯台旁,濺出了兩星墨點。

  “先生教過這句麽?”萬清瞥了她一眼。

  “未曾。”

  “你可知這是誰的句子?”萬清又問。

  蘭沁禾麵色慘白,雙唇顫著,片刻後才答道,“是白居易的《天可度》。”

  “講的是什麽。”

  “講的是……人心叵測,需防範笑裏藏刀之人。”講到這裏蘭沁禾終於支撐不住,噗通跪倒在地,抬頭滿麵淒惶地看著萬清,哭泣道,“母親,女兒沒有……不是、不是這樣……”

  無論如何,把一個袒護妹妹的七歲女孩定義成“笑裏藏刀的小人”,也委實太重了些。

  蘭沁禾從沒想過有天自己會被這般看待,這兩句詩落在紙上,比那天扒了衣服在所有人麵前挨打,更讓她難堪痛苦。

  萬清卻不為所動,她擱了筆,望著麵前的對聯,淡淡開口,“原本我是想將這詩送給沁酥的,不過想來她也沒讀過那篇天可度,你讀過,就送於你了。”

  “不要,”蘭沁禾連連搖頭,臉上滿是淚水,她扯住萬清的褲腳,哭得口齒不清,“女兒不要這個,不要這個。”

  她不是笑裏藏刀的壞人,更不是偽言似簧的小人,為什麽母親要把她說得這般不堪,難道就隻是因為她保護了妹妹嗎?那可是她的親生妹妹啊!

  “噤聲!”萬清蹙眉,退開了一步。

  小沁禾被這句威嚴的聲音嚇得一顫,隨後貝齒咬著下唇,努力止住哭聲,身體卻不受控製地抽搐著。

  萬清打量了她片刻,忽地歎了口氣,歎氣聲疲憊之至。

  她雙手負後,仰頭閉目,“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知道錯在了哪裏。”

  “我……”蘭沁禾剛剛張口,就吐出個哭嗝,她抽噎著答道,“女兒錯在不該撒謊、欺瞞您。”

  “這話真是你心中所想?”萬清搖了搖頭,“不過是敷衍交差的空話罷了。”

  “是我疏於管教了你們,不過七歲,姐姐便知道欺上瞞下,敷衍諂媚;妹妹更是囂張跋扈,毫無擔當。”她失了力氣,癱坐在了椅子上,“我有何麵目再見你們父親,有何麵目再立於廟堂,我……不過是個連一雙女兒都管不好的廢物而已。”

  蘭沁禾愣怔地看著萬清,此時細看之下她才發現,母親的鬢角已經生出了幾縷白發。

  累啊。

  “不是的母親,這與母親無關。”回過神來,她急忙叩首與地,痛哭流涕著請罪,“母親為了朝廷、為了蘭家操勞,我身為長女卻不能為您分憂,不能為弟弟妹妹們作出表率,這些都是女兒的錯,您不要自責了,都是女兒不好,是女兒不孝。”

  萬清睜開眼睛,揮了揮手,歎息道,“坐吧,別跪著了。”

  蘭沁禾抬眸,小心翼翼地觀察母親的神色,接著手撐著地,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她剛剛起身,方才還沒舒活的腿腳又是一麻,刺痛得無法動作。

  等小沁禾坐到旁邊的凳子上時,已是麵色青白,牙關緊咬了。

  “痛麽?”萬清扭頭,看著她問。

  蘭沁禾怯怯地點頭,無措地將手放在膝蓋上,忍耐著刺痛地感覺過去。

  “痛就對了。”

  萬清起身,走到她麵前,單膝跪下,抬起了女兒的一條腿放在自己大腿上,給她按摩。

  “母親!”蘭沁禾低呼一聲,想要阻止,卻被萬清伸手拂開。

  “遭殃的是腿,可痛得卻是整個人,渾身上下沒有哪裏能摘得出去。”萬清揉著女兒細嫩的膝蓋,低著頭搓揉。

  她一邊動作一邊用平淡地口吻說道,“你之前考試的策論我看了,你說你日後想為萬民造福,成就一番事業,在史書上留名,先生向我誇你大誌。”

  蘭沁禾沒想到自己的考卷會被母親看見,這讓她不免有些羞澀。“先生謬讚了。”

  “是,我也這麽同先生說,真是謬讚了。”萬清放下已經舒活好的腿,又抬起了蘭沁禾的另條腿,“加以時日,等你真的進入官場,為萬民造福暫且不論,史書留名倒是簡單。”

  “不過留的是芳名還是臭名,就不一定了。”她毫不留情地補充道。

  蘭沁禾抿唇,小聲喚道,“母親……”

  “怎麽?不願意承認?”萬清抬頭,對上了女兒沾滿淚珠的眼睛。

  “包庇親妹、欺瞞母親;這和包庇底下汙吏、欺瞞聖上的惡官有何不同?”

  “我……”

  “今日毀的,不過是我蘭家的一方鎮紙,推而論之,日後毀的就是百姓的田地、毀的就是數千萬的國帑。”

  萬清放下了蘭沁禾的腿,抬頭同她對視。

  “國體如身體,底下的爛了,全國萬千子民跟著一起痛,上到君父下到黎民,沒有一個人能摘得出去。一人的腿腳好治,萬千人的腿腳如何治好?”

  女子起身,“這兩句詩你拿回去,貼在屋裏,每天起床入睡前看一遍。”

  但見丹誠赤如血,誰知偽言巧似簧。萬清歎了口氣,“日後不要在做這種自以為是的善事。

  別人騙人,你倒好,自己都把自己騙了進去,還以為自己是在保護妹妹。我送你去讀書,也不是為了讓你偽言似簧欺上瞞下的。”

  萬清伸手放在了女孩的頭上,“長長記性,別再這般糊塗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枯了,求求你們別再“女主爸爸娶妾是渣男!對愛情不忠!”“打孩子是家暴!女主媽媽有病!”了。

  我這是古言!古言!古言!娶妾是法律認可的事情!打孩子是每個書院每個老師每個家長都必做的事情!這兩件事在古代不管是道德層麵還是法律層麵都是允許的!開枝散葉和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他們的慣有思維!古言不是隻有穿個漢服沒有電器就叫古言的謝謝!看不下去麻煩去現言或者輕鬆的古言那裏,別站在千年文明的高度上指指點點了,好嗎仙女們?

  第7章

  那天蘭沁禾將母親的兩句詩抱了回去,貼在了屋子裏,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這一個時辰的所思所想,比起在祠堂的三天都要豐富深沉。

  蘭府裏的人能感覺得到,本就乖巧懂事的二小姐,在那次之後變得更加沉穩,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夫人,您這是何必。”陪在萬清身邊的奶娘說道,“二小姐不過才七歲,一個娃娃而已,您把她逼得那麽緊,未免太可憐了。”

  “有些東西教得越早越好,我怕現在不教,以後就來不及了。”萬清沿著外廊緩緩走著,時不時看一眼蘭府裏的景色。

  十年前這庭院裏還種滿了奇花異草,如今隻剩下了皚皚白雪。

  “蘭家這副情形,容不得她一直做個孩子啊。”後半句已是帶了些歎息。

  奶娘急忙道,“夫人別難過,等老爺打了勝仗回來,就什麽都好了。”

  萬清駐足,望著遠處的大門雙眼放空,呢喃著跟了一句,“是啊,就什麽都好了。”

  怎麽可能什麽都好了。

  若是敗仗,最多也就是殺了他們一家。

  可若是勝仗,也絕不是什麽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手握重兵的將軍得勝歸來,兵權、民心、軍心皆在蘭國騎一人身上,皇上將如何看待蘭家?

  隻怕日後要比現在更加如履薄冰。

  蘭家的嫡子中,有可能繼承家主之位的,一是嫡長子蘭賀櫟,二就是嫡長女蘭沁禾。

  蘭國騎偏愛女兒,十有八.九會想將家產傳給沁禾。

  她的小姑娘,日後怎麽才擔得起這個擔子啊……

  萬清抬頭,今日除夕,天上又落雪了。正月十五之內衙門不捉人,十五之後,蘭國騎若是還未有勝績傳來,她這輩子都不用再操什麽心了。

  奶娘跟著萬清抬頭,看見了片片雪花後笑道,“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啊夫人。”

  萬清點了點頭,“但願吧。”

  正說著話,忽然大門傳來一陣響聲,有誰在外麵敲門。

  管家李伯搓著凍僵的手,小跑著趕去,“來了來了,誰啊?”

  他剛剛將門打開,就變了臉色。

  “呦,李管家,你們夫人呢?”

  來人有七.八個,自顧自地推開李伯進來。為首的女人美豔動人,一雙明眸自進來後掃了一圈,目光立刻凝在不遠處萬清的臉上。

  “誒呀,大嫂!”她捏著帕子掩著唇,笑著朝萬清的方向走來,邊走邊寒暄道,“幾日不見,您又清減了,都怪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居然把你這麽位大才女留在家裏忍饑挨餓,連我這個做妹妹的都看不下去了。”

  她的笑聲清越響亮,一句話下來,半個蘭府都聽得到。

  萬清衝她微微點頭,“有勞子熙掛念,快請進屋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