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作者:藍艾草      更新:2020-07-11 16:44      字數:5131
  嘉正十三年夏,白城。

  唐瑛身著親衛服色,愁眉苦臉蹲守在廊下藥爐前煎藥,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滿腦子都是主帥唐堯的傷勢。

  唐堯是她穿越而來,這一世的親爹,並且還是個喪偶多年,親自拉扯她長大的爹。

  她身後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不多會兒便被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什麽呢?”

  少年低頭看到唐瑛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黑灰,不由樂了:“你這是要扮上去唱大戲?”

  來人是唐堯帳下俞萬清將軍的兒子俞安,自小與唐瑛一起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

  唐瑛一個掃堂腿過去,俞安敏捷的跳了起來:“誒誒,不唱就不唱,幹嘛動手啊?”這人在大帥麵前乖巧懂事,離了大帥的眼麵前,就是個混世魔王,從小沒少整治他們這幫人。

  “沒動手。”唐瑛兩條纖細的眉毛幾乎都要擰在一起,一張瑩白生輝的臉蛋上寫滿了不耐煩,她扔了蒲扇,索性站了起來,煩躁的圍著藥爐轉了兩圈:“別理我。”

  俞安自小跟她一處混,知道她這臭脾氣,真要招惹了煩躁的她,下場絕對很慘,作為手下敗將的他吃過無數次虧,這兩年也漸漸學乖了。

  他斂了調笑的神情:“怎麽了?還在為大帥的傷勢發愁?”

  “你懂什麽?”唐瑛拍不到他的腦袋,隻能退而求其次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好像抖落了一身的煩惱,勉強笑出一排細白牙齒:“你這是最近俞叔叔忙著打仗沒空管,就有功夫到處閑溜達了?”

  北夷圍城四十多天,城內糧食短缺,朝廷援軍遲遲不來,攻城之戰打了無數場,白城守軍裏十七六七都受了傷,再打下去遲早要守不住,更何況城內守軍隻有兩萬多,而城外卻有三十萬大軍。

  難道她穿越而來,就是為了死在冷兵器時代的邊城之戰?

  比起心事重重的唐瑛,俞安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半大小子,況且他也不比唐瑛知道的軍情多,是以對眼前局麵的危機感認識的遠沒有唐瑛清晰,從背後變出一束芳香的野花,巴巴獻上,紅著臉為自己辯解:“我哪裏閑了?剛才本來準備去城防,在路邊的荒宅子裏看到一束野花。”

  唐瑛瞪了他一眼:“你肯定是又翻別人家牆頭了吧?還什麽野花,不定是人家院子裏種的花。”

  俞安急了:“真不是!自從你上次說過,沒你在旁邊放風,讓我不要隨便翻人家牆頭,我就再也沒翻過別人家牆頭了。”

  兩人從小合作無間,出門做壞事都是唐瑛指揮放風,俞安行動,真要被大人們抓住了,唐瑛就用怯怯的眼神求助的看著俞安,俞安腦子一熱,就承擔了所有的責任,沒少被俞萬清按著打。

  每當此時,唐瑛總會蹲在被打的吱哇亂叫的俞安麵前,語重心長的叮囑他:“都說了讓你別淘氣,你非不聽,非要惹俞叔叔生氣!下次別這樣了好不好?”

  俞萬清打的更狠了:“小瑛都攔不住你!”

  俞安對上唐瑛無辜的臉蛋,叫的更慘了。

  可惜他是個不長記性的,唐瑛的無數黑曆史睡一覺在他這裏就翻了篇,次日起床又覺得唐瑛是個乖巧可人的小青梅,有好吃好喝的都要給她留一口。

  唐瑛最喜歡他這一點了,卻還是忍不住逗他。

  “誰信?”

  “真沒有,小瑛你要相信我!”

  少年跟在她身邊連連解釋,急的團團打轉,臉都漲紅了:“……小瑛,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我沒騙你!”

  唐俞兩家都習慣了傻小子圍著唐瑛打轉,雙方有意結親。唐堯與俞萬清前幾日在城頭禦敵之時戲言:“等這場仗打完了,不如就把我家小瑛許給你家傻小子?”

  俞萬清揮刀砍飛一隻斜刺裏射過來的箭,朗聲大笑:“承大帥吉言,到時候末將一定請媒婆上門!”

  俞安聽到消息的時候,差點高興瘋了,抱著俞萬清受傷的那隻胳膊一通搖晃:“爹你說的是真的?大帥真這麽說?真的?”被親爹一巴掌拍飛。

  過了這麽多天,他見到唐瑛還是覺得心裏發燙,盼著這場仗盡快打完,北夷人趕緊滾回老家去。

  “小瑛,我真的沒騙你……”

  在少年唐僧一樣的反複解釋之下,唐瑛麵不改色的清好了藥,放在托盤裏,連同那束野花一起端起來,笑著說了一句:“白長了這麽大個子。”腦子呢?

  她走出去老遠,身後的少年才“嗷”的一嗓子,醒悟了過來:“站住!小瑛你給我站住!你的意思是說我沒腦子?你你……”

  唐瑛回頭一笑:“你要打我啊?”

  俞安傻笑——打不過,也……舍不得動手。

  唐瑛嘴角帶著一抹笑意,重新抖擻精神踏進了守衛重重的前衙正堂,終於把藥碗送達主帥的書案:“大帥,藥熬好了。”

  唐堯麵前闊大的書案上亂七八糟丟著許多東西,倏然被擺上一隻冒著熱氣的藥碗,他皺皺眉頭:“拿開!”

  可惜端藥的人壓根不怕他,再次提醒:“大帥,該喝藥了!”

  唐堯沉浸在戰事軍情裏的腦子終於略略轉移,移到了麵前皺著眉頭,滿臉寫著不高興的的小臉上,都不必她再重複,趕緊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我喝完了。”唐大帥在麵前這張酷似亡妻的白晳小臉蛋麵前,毫無抵抗能力,甚至還討好的把喝的一滴不剩的藥碗遞到她麵前,請求驗看。

  事實上,自十七年前他帶兵巡防,等到回來之時,妻子難產大出血而亡,留下嗷嗷待哺的幼貓一樣的小小女嬰,他在那皺巴巴的臉蛋上看到了亡妻的影子,便對眼前的小丫頭幾無招架之力,隻要她哭。

  還好唐瑛從小到大都不愛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喪母的緣故,從來也沒有哭鬧著跟他要過娘親,自從蹣跚學步開始,就喜歡纏著他,再大點甚至纏到了演武場。

  他覺得有趣,便試探性的教她練功,沒想到小丫頭從不喊苦,竟然咬牙堅持了下來,就連不少手底下的武將們都要讚一句:“將門虎女!”

  白城地處邊城,乃是南齊與北夷之間的第一道防線,也是邊境最大的一座城池,唐家曆代駐守北境,到了唐堯這一代,叔伯兄弟們在一場大戰之後盡皆葬身疆場,所餘弱男細女幾個也被嚇破了膽子的唐家寡婦緊捂在並州老宅裏教養,死活不肯讓孩子涉足戰場,駐守北疆的便隻有唐堯這一脈了。

  比起並州老宅子裏那幾個埋頭苦讀聖賢書的侄子,唐瑛的確當得起將門虎女的讚譽。

  小丫頭接過藥碗放下,又繞到他身後去解他肩背上纏著的細布:“我看看傷口。”

  有個非常貼心懂事乖巧的女兒,是什麽體驗?

  假如有人願意與唐堯就此討論一番,唐大帥一定會打破平日沉默的習慣,滔滔不絕的講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講完。

  作者有話要說:有親說看著眼熟,嗯沒錯,上章就是八月二十二號誤放的那一章,當時手快的親已經讀過第一章了,所以看著眼熟。

  本章依舊滿十個字有紅包掉落,明天見。

  第三章

  唐瑛從小照顧家裏父兄兩個男人,唐堯身為主帥,受傷的機率還比較小一點,其兄唐玨從小就被唐大帥丟進軍營裏磨煉,三天兩頭帶傷回家,讓她一個前世極少進醫院的人都練成了護理熟手,三兩下就幫唐大帥肩背上的傷口換好了藥,又重新包紮。

  唐堯穿好外袍,注視著正利落收拾沾滿了血的細布的女兒,不由冒出一句話:“早知道爹就派人送你回並州。”

  並州是唐氏祖籍,唐瑛六七歲上跟著父兄回去祭祖,見識過族裏幾位堂姐妹們規行步矩,謹小慎微的模樣,隔房守寡的嬸娘又極為嚴厲,對她爬樹上牆的行為極為不喜,曾當麵直斥她毫無女兒家的樣子,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留下來學做淑女的。

  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唐堯居然舊事重提,焉知不是白城戰事危機,連他自己心中也沒底。

  “若是女兒去了並州,誰來照顧爹爹跟兄長?”唐瑛露出個乖巧貼心的笑容,寬慰老父親。

  唐堯摸下了她的發頂,滿麵慚色:“……總之是父親對不住你們母女。”妻子難產而亡,女兒自小跟在他身邊,邊關朔風凜冽,吃了不少苦頭,如今還要留在他身邊飽受戰爭之苦,擔驚受怕。

  “爹爹不必多想,咱們一家人,無論生死,總在一塊兒。”她輕柔說出這句話,倒好似在說一家人要出門郊遊踏青一般,可唐堯卻從她堅定的眼神裏領會到了她的話中之意——她願與父兄共進退。

  他一時百感交集,還未開口,便有人直闖了進來,笑嘻嘻道:“都多大的人了,還纏著父親撒嬌。”正是長子唐玨。

  “要你管!”唐瑛扮個鬼臉,又過去扯著兄長坐下:“讓我看看傷口。”

  父子倆前幾日先後在守城之時受了傷,但誰也閑不下來,依舊是連軸轉,唐瑛隻能每日盡心照料父兄傷勢。

  守城之戰激烈,唐堯身邊的親衛也有大半上了城牆禦敵,唐瑛原本兼職親衛,為了方便就近照顧親爹,現在卻一個頂仨,不但要替唐堯跑腿,到處傳令,連軍情糧草武器統計上報,都由她整理,故而她比俞安更為了解戰事的嚴重。

  唐家世代駐守北疆一線,除了白城還有大小重鎮六七座,原本都屬唐家軍所轄,守軍足有十來萬,等於北境防線之上的重兵都握在唐堯手中。

  但自去年秋天開始,京中調令一道道下來,先是除白城之外的唐家軍先後被以換防的名義調離北境,委派中路軍前來駐守,其次便是軍餉糧草兵械被無故拖延克扣,唐堯數道奏折接連上報此事,卻都不見回音。

  名震北疆的唐堯漸有被朝廷架空之感,但他久在邊疆,多年未曾涉足朝事,隻能寄希望於皇帝陛下對世代忠良的唐家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信任。

  此次白城被困之初,不是沒有派人出城求援,但如今已一月有餘,卻遲遲不見援軍而至,凡此種種,無不令唐堯心頭暗驚,卻不能露出端倪,以免動搖軍心。

  唐玨此來,卻是自請出城夜襲。

  白城被困日久,經唐堯與幾名大將商議,欲再遣一隊人馬突圍,向最近的駐軍救援,但救援的人馬須得派數隊兒郎掩護。

  消息傳開之後,軍中不少兒郎自請出城一戰,連唐玨也在其列。

  誰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猶如羊如虎口,有去無還,唐堯止此一子,望著兒子堅毅的麵容,心頭萬般不舍,卻還是拍拍他的肩,叮囑道:“萬事小心!”

  唐瑛默默送他到門口,鼻端泛酸,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唯有一句:“大哥——”

  英武的青年回頭,像以往每一次奔赴戰場之時,笑著說:“乖乖在家,等大哥得勝歸來,帶你去打獵。”

  那是唐瑛此生最後一次與唐玨麵對麵說話,他麵上漾著淺淺笑意,仿佛隻是出門遊玩一趟,很快就會歸家。

  當晚,她跟隨父親站在城頭送出征的將士,永遠記得唐玨腰身挺的筆直,騎在馬上率先衝出城門,一往無前的模樣。

  他沒有回頭,帶著一隊人馬直殺進敵營,像一把尖刀撕開了重重夜幕,撕開了困守著白城的北夷連綿營帳……

  天快亮的時候,北夷營帳終於恢複了平靜有序,開始打掃戰場,分揀兩軍戰亡的屍體。

  唐堯在城頭站了大半夜,再挪動之時,雙腿僵硬沉重猶如灌滿了鉛石,整個人都跟著晃動了一下。

  很快有人伸出雙手,扶住了他。

  唐堯低頭,對上一張淚流滿麵的臉,他伸出粗礪的拇指拭去她麵上的淚珠:“別哭!”

  “我沒有哭。”唐瑛反手抹了一把臉,卻發現自己竟然滿手的水漬。

  她陪著唐堯站到天亮,心中那一點微茫的希望隨著北夷大營裏的廝殺而漸漸湮滅,許多年的光陰在眼前呼嘯而過。

  她記事很早,約摸是腔子裏裝著一顆成年人的靈魂,連視線不清,隻能聽到小小孩童悄悄守在她身邊,哭著叫妹妹都不曾忘記。

  唐堯總對女兒有愧,自責疏於照顧,連妻子最後一麵也沒見到,讓女兒從小沒了娘親,卻對兒子嚴格要求,讀書練武從不肯鬆懈,卻不知兒子失去母親,也才是四歲的小小稚兒。

  唯有唐瑛知道,那小小稚兒在失去母親的頭一年,時常半夜摸進她的房間,在乳母震天的呼嚕聲裏,握著妹妹的小手,輕輕啜泣。

  後來他飛速成長,立誌要擔起兄長的責任,保護幼妹,早忘記了那思念母親而哭泣的小小孩童……

  ******

  白城被困之後,每日都有陣亡的將士,也每日都有傷心號哭的婦人。

  她們哭完了,擦幹眼淚,繼續奔進傷兵營照顧受傷的將士,熬煮湯藥粥飯,幫著收集武器,各家搜積油料運到城下……總有無數的事情要忙,來不及悲傷飲泣。

  夜襲之事,讓北夷人更加瘋狂,進入了新一輪的攻城之戰。

  五日之後的深夜,白城城守欒洪竟然悄悄開了北城門,投敵叛變。

  唐瑛才入睡沒多久,便被驚慌失措的丫環阿蓮搖醒:“小姐,城破了,快起來!”

  阿蓮身後還跟著軍中偏將唐舒的女兒唐鶯,滿臉是淚的跪倒在她床前:“小瑛姐姐,我父親戰亡了……”

  她七歲隨父來到白城,年紀與唐瑛相仿,從小就喜歡俞安,卻不似唐瑛一般舞刀弄棒,而是專攻女紅廚事,時不時便送兩人一些荷包之類的小物件,或者新學的吃食點心,是個極為溫婉的女孩兒。

  唐舒戰亡,家中仆人驚慌四散,她便直衝進大帥府,向唐瑛求助。

  “大帥呢?”她好些日子沒有好生休息,被唐堯硬逼著回家來睡,沒想到才闔眼沒一個時辰,居然就發生了這種事情。

  “大帥帶人迎敵,已經開了南城門,讓大家逃命。”

  她原本就和衣而臥,略收拾一番,提著長刀出門,院子裏已經站滿了家下眾仆,有管家趙叔、長隨張青、後園瘸腿的花匠歐叔等人,六七張強忍悲痛的臉,紛紛提刀持棍,靜等她的號令。

  張青道:“小姐,少將軍已經陣亡,大帥……肯定不會離開白城。我等一定拚死護送你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