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作者:一朵毛毛      更新:2020-07-11 15:24      字數:4533
  “你傷口周圍開始發白壞死了,肯定要清理掉,不用麻藥的話會很痛苦。”

  徐忠了然地嗯了一聲,身體大致到了哪一步,他心裏清楚。

  過氧化氫翻滾著氣泡在徐忠的右肩上炸開,他整個人一窒,劇烈的疼痛使他意識更清醒了些。

  醫生的刀下的很快,幾乎沒有給他緩衝的時間,他身體往前挺了挺,不斷地有冷汗順著他濕透的頭發滴落下來。

  前後不過半分鍾,卻像幾個世紀一樣漫長。

  等醫生放下剪刀做最後的包紮,徐忠才恢複了呼吸,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子|彈取出來了嗎?”宋以嵐見他和醫生都放鬆下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一些。

  “什麽子|彈?”

  宋以嵐以為他又要瞞著自己,“我看見了,那個人衝你舉著一把槍,後來,還開槍了。”

  “槍裏是空包彈,沒有彈頭。”徐忠搖了搖頭,問宋以嵐,“你在哪看見的?”

  徐忠的答案讓宋以嵐放鬆了心裏的最後一根弦,刀比子彈,總歸算是個好消息。她眼睛一亮,有細小的光芒閃起來,“有人匿名給我發了視頻,但很短,我看不到前因後果。”

  徐忠一愣,想起在集裝箱的時候鹿爺說‘從你們身上取點代價’。

  彼時他以為給宋以嵐的代價是母親失蹤的精神折磨,卻沒想到這精神折磨的源頭最終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想到宋以嵐看過視頻之後的心情,他的心像是擰在了一起。他想安慰她,卻被第二波更加強烈的窒息感扼住脖子。

  極度的缺氧使他本能地加重呼吸,胸腔裏卻像是埋了無數細小鋒利的針頭,伴隨著他的一呼一吸刺入血肉,又讓他幾乎不敢呼吸。

  “忠哥?!忠哥?!”宋以嵐剛剛才放鬆的心重新揪起來,一切冷靜都忘了。

  幾個護士瞬間衝過來圍住他們,忙著給徐忠做基礎檢查。

  徐忠意識還是清醒的,有了上一次的鋪墊,他心理做了準備,憑意誌力忍下了許多可怖的表現。即便手上的無力感越來越重,他依然勉強分出精力,握著宋以嵐顫抖的手,安慰般的捏了捏。

  身體的高熱還在持續,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退燒針也沒能讓他好受一些,他側了側身,靠上宋以嵐的肩膀,分了些重量到她身上,終於攢出些力氣,在急喘的中間開了口,“我沒事,你見過的,緩一下就好……”

  他們最初相識的時候,正是他的舊傷正是活動期,他在小區做安保工作,總是想方設法地躲起來熬過那段時間,卻被宋以嵐意外撞見了幾次。

  那後來很久,他的症狀都漸漸緩和了下去,連徐忠都覺得不用再擔心那顆□□,被這冰冷的江水一激,重新爆發出來。

  徐忠拒絕了止疼藥,又否認了哮喘的病史。救護車上能做的檢查有限,醫生也不敢貿然用藥,在病人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尊重了他的選擇。

  “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告訴醫生,也告訴我。”宋以嵐手腳冰涼,心跳快得像在耳邊打鼓,隻盼著救護車能開得快一些。

  窒息感來得迅猛,但應該不會留得太久。宋以嵐努力回想起她見過的幾次症狀,暗暗祈禱著。

  徐忠的確慢慢停了急喘,他一隻手提上來,按在胸腔上,連睜眼的精神都沒有,看起來痛苦並未緩和,嘴上卻說著,“好多了。”

  “阿姨呢,不去醫院檢查一下麽…”高燒帶來的附加症狀很明顯,徐忠閉著眼也不能緩和周圍的天暈地轉,可心裏依然擔憂著宋以嵐的情緒。

  “我叫了兩輛救護車,她和我哥在另一輛車上。”宋以嵐不願意談李蘭珍。

  所謂的孝道與親情在徐忠受到這樣的傷害後變成雙重的折磨,在她心裏沸騰腐蝕,沒有出路。

  “阿姨能平安的回來,就是好事。”徐忠擔心宋以嵐鑽牛角尖折磨自己,輕聲問她,“一切都是好的結果,不是麽?”

  他把自己傷成這樣,卻還笑著說‘一切都是好的結果’。

  宋以嵐想反駁,卻見徐忠半闔著眼,按在胸口的手骨發白,肩膀上剛包紮好的繃帶已經滲出不少的血紅,這些,他全都受著忍著,心裏隻惦記著寬慰她。

  她不忍再壞了他的好意,壓下哽咽,順著他的話說,“嗯,都是好的結果。”

  徐忠睜開眼,等眼前的黑暗散了散,和宋以嵐四目相對,似乎笑了一下,傾身吻上她的額頭。

  他的吻帶著異常的高熱,像他的愛,安靜無聲,卻藏著最樸實的行動,和最濃鬱的深情。

  眼前的光景被眼淚模糊了大半,宋以嵐怔怔地直望著他,連眨眼的動作都不敢去做,生怕這樣的男人不過是她的美夢,眼前一明一暗之間,人就消失了。

  第28章 鐵未銷(4)

  天已經格外的冷了,太陽落山的時間也比之前早了不少,窗外的幾棵說不出名字的樹已經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僅有少數幾片泛黃的葉子還頑固地掛在樹枝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徐忠微仰著頭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眉頭擰在一起,呼吸聲又沉又亂,即便掛著的藥水裏添加了鎮定的成分,睡得也並不安靜。

  宋以嵐緊挨著床坐下,耳邊是生命檢測儀的聲音,讓她心安,又使她後怕。

  他們剛剛到醫院的時候,徐忠還在安慰她,甚至下車的時候,都是他執意自己走進急診室的。

  可等到急診室的門一關,她等在門外,傳來的卻是一個接一個壞消息。

  除了肩胛的傷口在救護車上處理過,腹部和左胸的傷口都已經重新撕裂出血,在江水的浸泡下開始發炎感染。

  他身上幾處大傷的出血量到了人體能承受的極限,能意識清醒地撐到醫院已經是個奇跡。

  傷口發炎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高燒不退,血管中大量失血又讓醫生幾乎無法下針。

  整整一個下午,宋以嵐像是被人挖去了心髒,無所依地飄蕩在醫院的走廊上,搶救的進展字字如錘地砸在她耳邊,那些陌生的醫學術語令她心驚膽戰。

  直到接近傍晚,徐忠被推進病房,醫生如釋重負地摘下口罩地那一刻,宋以嵐才像是真正踩在了地麵上。

  齊皓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平日裏停不下的話匣子竟也找不出合適的話安慰她。

  “我還有兩天假,可以在這邊幫點忙。”齊皓主動提出要留下來。

  “不用,你那邊也很忙吧。”宋以嵐的目光不願離開徐忠。

  “譚將軍傍晚的飛機,應該快到了,我能幫你應付他也是好的。”

  宋以嵐沒有追問譚宗南為什麽會來,感激地笑了笑,“謝謝,還有今天的一切,謝謝你。”

  齊皓呼了口氣,心裏苦笑著,“我沒幫上什麽忙,也沒能替徐隊分擔什麽,實在不用謝我。”

  今天從集裝箱裏跳下來的時候,他看著徐忠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高空跳水訓練。

  齊皓陸軍出身,對高空和深水都有些障礙,再加上那時候正值冬季,水溫極低,不免有了些抵觸心理。

  徐忠看出他的退縮,點名把他單獨留下,赤|裸著上身任他把冰冷的水往上澆。

  “樹不倒是為基,人不敗是為魂。我們身為共和國最有力的武器,有需要的地方就有利刃出鞘。”他的脊梁挺拔一如既往,頭發睫毛上全都結了冰,聲音卻沒有半分顫抖,一字一句地說著對他的期望,也是對自己的誓言,“武器上膛不會懼怕,利刃出鞘更不會退縮,才是我們的意義!”

  冷風吹得他身上溫度更低,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齊皓,那眼神堅定如鷹,帶著對齊皓的邀請,身後是成排的梧桐樹,隻剩下樹枝在風裏搖晃。

  那一幕,是齊皓在特種大隊堅定信仰的初心,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都令他熱血沸騰。

  他跟著徐忠走這一趟,更加認定這個軍區公認最傑出的軍事奇才,和平年代為數不多在戰火洗禮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上校,即便曆經心裏的磨難坎坷,也終究應該屬於戰場。

  齊皓的目光放遠,病房外,樹上的最後幾片葉子也落下了。

  .

  到傍晚的時候,病房裏來了一位並不受歡迎的客人。

  “他……怎麽樣了?”

  以宋以峰的身份,此時的關心未免有些假惺惺。

  宋以嵐正按照醫生的建議換洗濕毛巾覆在徐忠額頭上物理降溫,對宋以峰的到來視而不見。

  “媽那邊已經檢查完了,受了點驚嚇,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

  宋以峰已經習慣了她這樣冷淡,他把手上的鮮花放在徐忠的床頭,衝一旁的齊皓禮貌地笑笑,“不管怎麽說,你們都是我家的恩人,這一次母親能順利脫險全靠你們。”他頓了一下,語氣謙卑,“我在禦城有些人脈,醫院方麵已經打點過了,一定安排最好的醫生過來。”

  齊皓不方便參與他們的家務事,但宋以峰這番話中的‘你們’顯然指的是他和徐忠,隻好客氣地用笑回應。

  宋以嵐換好了毛巾,端著水盆站起來,繞過宋以峰把用過的水倒掉,換了盆新的重新坐到徐忠床前。

  如此反複幾次,氣氛都沒有緩和。

  宋以峰卻也不覺尷尬,頗有耐心地站著等她。

  等到藥水逐漸見底,宋以嵐按下徐忠床頭的呼叫器,請護士過來起針。

  她坐回床前,努力溫暖徐忠因輸液而發涼的手。

  徐忠的手指彎了彎,似是眷戀她手上的溫度,最終卻也隻是無意識地搭在上麵。

  他的高燒還沒有退,連呼出的氣都帶著異常的溫度,在氧氣麵罩上噴出一塊水霧。

  “你回去吧,”她看著徐忠,終於開了口,“忠哥說,一切都是好的結果,我們都聽他的,不要再添亂了。”

  宋以峰聽得似懂非懂,宋以嵐又說道,“忠哥為這件事傷成這樣,我現在做不到理智地考慮這個問題,你也不該選這時候來和我討論家裏的事,你說呢?”

  她字字有理,首次主動提起她多年來避而不談的心結,聲音卻像至靜的湖水,沒有一絲漣漪。

  “我們不談那些事,媽那邊我盡力勸她,但不會逼你。”宋以峰聽懂了,他自然明白她們母女間的隔閡並非一日之寒,更明白破除隔閡的關鍵在母親那邊。

  “這邊以徐隊長的身體為重,這些天我會常常過來,你有事隨時叫我。”

  宋以嵐不再拒絕,她輕聲應下,重新把精力全都放在徐忠身上。

  .

  周圍的光明明暗暗,徐忠孤身一人站在群山之巔,想不起來時的目的,更看不到下山的路。

  他身上穿著墨綠的軍裝常服,大大小小的勳功章掛滿了他的左胸。

  從第一次踏進基地大門開始,他聽過太多次讚譽,受過數不盡的榮耀。他一路走來,從嚴寒泥濘中成長為合格的軍人,在槍林彈雨裏扛起沉重的責任,在擊殺和救贖中爬上自我成就的位置。

  有人稱他是任務勝利的保險栓,有人說他沉穩無畏,將會是共和國最年輕的將領。有人視他為精神信仰,踏著他的腳印尋找軍裝的意義。

  可真正的他呢?

  被賦予的期望越高,所承受的壓力越大。多少次他臨危受命,把命提在手上去換邊境的幾年安寧,他自己倒也罷了,身邊的兄弟將後背完全信任地托付在他手上,叫他如何敢失敗。

  但他終究不如人們口中相傳的那樣,奇跡從來沒有眷顧過他,命運稍一發狠,便輕巧地帶走了他最珍視的兄弟的生命。

  山上的風有些大了,吹得他胸前的勳章嘩嘩作響。

  世上傳頌著無數英雄戰神的故事,卻也免不了個個都是凡胎□□,心髒裏流淌著世人一樣的鮮血,身體裏支撐著與常人無異的骨骼,唯一不同的便是靈魂深處堅硬的意誌力,遇強則強,迎難而上。

  身上的傷痛可以靠耐力忍著,肌肉的極限可以靠毅力突破,可是一旦失去了心理的支撐,便從英雄的舞台上跌落,打回那個普通平凡的世界。

  身上的感官像是迎合他的這種想法,在他意識仍然混亂的時候,幾處烙鐵灼燒般的痛感逐漸真實起來,由最初的可以忍耐愈演愈烈,最終化為難以忍受的劇痛,他身形不穩,下意識低頭去看痛感最烈的地方。

  身上卻像有什麽阻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使他動彈不得。

  當呼吸也開始變得艱難時,徐忠掙紮著終於從夢境裏清醒過來。

  病房裏一片漆黑,外麵走廊裏開著昏暗的燈光,整個樓裏安安靜靜。

  徐忠默不作聲地忍下所有傷痛,閉著眼睛緩了一會兒,無意識地蜷手,碰到了手邊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