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節
“那又怎樣?”鈕祜祿氏收回視線,打量著詩玥繡到一半的手帕,“咱們王爺是厚積薄發,八貝勒被萬歲爺一頓貶斥,如今滿朝裏,誰還能與咱們王爺平分秋色?姐姐是沒聽說,這次太後去世,咱們福晉在宮裏,可都比得上幾位娘娘尊貴了。那些常年侍奉皇主子的奴才,哪個不人精似的?”
詩玥的腳底驀地竄起一股涼意,她下意識地垂下頭,眼前走馬觀花地閃過那一座座森嚴的宮殿,那一堵堵高高的宮牆,原本微微酸澀的心,此時卻宛如沉進了古井深潭,再看不到一點光亮。
入夜
七喜兒跟著蘇偉走出暗房,單薄的身軀在夜風中瑟瑟發抖,蘇偉轉頭看去,才發現他背脊濕了一大片。
“早知你這麽膽小,今兒就不讓你來了,”蘇偉把兩手揣進袖子裏,“夜裏風涼,趕緊回去把衣裳換了吧。”
“不,不用,我送師父回去,”七喜兒抹了一把頭上的細汗,把手裏的燈籠又舉得高了些。
蘇偉搖了搖頭,也沒強求他,“這殺雞儆猴的戲碼在哪座府邸都是常事兒,你也得盡快習慣才好。近來,京裏京外關於咱們王爺的風言風語太多了,咱家實在沒那個精力再逐一歸束這些隻會添亂的奴才。”
“師父,師父做得對……”七喜兒使勁揉了揉眼睛,強迫自己忘掉那條剛剛掉在地上的血淋淋的舌頭。
“行啦,你年紀小,不習慣也正常,”走到東花園門前,蘇偉拿過了七喜兒手上的燈籠,“趕緊回去吧,睡前喝碗薑湯,別再著了涼。”
“是……”七喜兒抽著鼻子答應了,給蘇偉行了禮,“師父慢走。”
蘇偉提著燈籠走進了東花園,沒走幾步,路旁就竄出個人來,見到蘇偉立馬亮出了大白牙。
“師父,”小英子抻著腦袋往花園門外瞅了瞅,“那個就是我的小師弟啊?師父當初對我怎麽沒那麽體貼?”
“人家沒你欠揍,”蘇偉白了小英子一眼,任他把燈籠搶過去,“現在也是當總管的人了,別沒事兒就蹦蹦噠噠的。”
“哪有蹦躂?我是太想師父了,一直在這等你來著,”小英子是沒大沒小地衝蘇偉努努嘴,“王爺都念叨你好一陣了,好不容易從宮裏回來,您也不說多歇一歇?”
“我倒是想歇了,”蘇偉仰頭抻了個大大的懶腰,“近來我得常跟著王爺往宮裏去,叫你回來,是讓你多盯著府裏些。”
小英子停住了腳步,蘇偉輕撫了撫卷起的衣袖,“這花還沒開,就什麽蛾子蒼蠅的都粘上來了。之前給你送去的那些人可不是白送的,這回都多給你師父長幾隻眼睛!”
第425章 沉住氣
康熙四十九年
九月十二,入夜
蘇偉打發了跟前跟後的小英子,自己回了東小院,邁進屋門時,四阿哥正臥在榻子上,難得地閉目省神。
蘇偉繞到屏風後頭換衣服,四阿哥聽見聲音,仍閉著眼道,“晚飯吃了沒?爺讓茶房給你留了雞湯。”
“我吃了點心,不覺得餓,”換了常服出來,蘇偉又拖拉著鞋往外走,臨過榻子時被睜開眼的四阿哥一把撈到懷裏。
“好容易回來的,又要跑去哪兒?”
“我去叫庫魁燒洗澡水!!!”
蘇偉在四阿哥懷裏一頓掙吧,無奈四阿哥不想放人。
“水都熱著呢,喊一聲就行了,”四阿哥把人拽到榻子上,“爺都好幾天沒親近了,一會兒再洗。”
蘇偉電光火石間捂住那張湊近的嘴,滿臉嫌棄地道,“我剛割了一人的舌頭,斷了一人的腿,現在口鼻裏都是血腥味兒,你離我遠點兒!”
四阿哥頓在半空中,跟身下的人僵持了一會兒,無奈起身,“暗房裏的事兒讓恩綽和納穆圖去做就是了,你何必跟著操心呢?”
“納穆圖是長史,有官職在身,這種事,他哪放得開手啊?”蘇偉推開窗子,叫了庫魁一聲,庫魁應了,很快就提了熱水過來。
屋子裏升騰起水汽,四阿哥一手撐著頭,側躺在軟榻上,看著屏風後頭影影綽綽的身子,雖說一時欲望難紓,但好像也別有一番風趣。
“爺看你叫了小英子回來,這陣子府裏的動靜是不是太大了?”
蘇偉把自己整個沉進水裏,舒坦地吐了口氣,“京裏都傳成那樣了,府裏的動靜能不大嗎?現在一個門房都敢收一百兩的孝敬銀子了,再不管管,回頭還不反了天去?”
“天家富貴,萬人之上,誰能不惦記著……”
四阿哥在一片氤氳水汽中慢慢勾起唇角,“爺這些日子在宮裏,看著皇阿瑪調兵遣將。那些讓朝臣宗親掙破頭的功名利祿,在乾清宮裏,隻不過費了一點朱砂罷了。”
蘇偉在浴桶裏嘩啦啦地轉過身,有屏風隔著,他看不清四阿哥的臉,但他能看到四阿哥的心。
一個天下,舉手可得,在那樣高的地方呆久了,再沉穩的心恐怕都要動搖了。
蘇偉不禁想到,從八阿哥出事起,康熙爺幾乎就毫不掩飾地把四阿哥拉進了政治權利的中心,邊關軍事,地方民政,一股腦地攤在了四阿哥麵前,最近甚至把兵馬糧草的大事也交到了四阿哥的手上。
這樣赤裸裸地抬舉看重,是真的力不從心、無人可用,還是另有目的?
屏風後的水聲漸漸小了,四阿哥還在軟榻上躺著,微闔著雙眼。
他聽到了那人在水中起身,聽到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這些天一直壓在心底的火苗簇簇地跳動起來。
踢踢踏踏的腳步由遠及近,四阿哥勾起唇角,慢慢睜開眼睛——
“嘩——”
兜頭而下的冷水像是一盆寒冰,將一簇燃燒的正旺的火焰滅了個幹幹淨淨。
四阿哥幾乎是下意識地原地彈起,帶著一臉還在流淌的水跡不可置信地瞪向還拎著水桶的人。
蘇大公公老神在在地放下水桶,剛剛洗完澡的臉龐泛著粉嫩,“怎麽樣?清醒了嗎?”
被澆了個透心涼的人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下身某個一直勃發的部位此時也徹底軟了下去,心裏難免有了怒氣,“你是瘋了嗎?真以為爺舍不得打你?!”
“你打啊!”
蘇大公公的氣勢從來不輸人,“你這還沒邁上金鑾殿呢,尾巴都要翹上天了。有種也給我定個午門斬首,讓滿天下的人看看雍親王是不是真的要當皇上了?!”
四阿哥一時愣住,呆呆地看著蘇偉,屋內的燭火啪啪地爆出火花。
榻上的人擰緊眉毛,濕透了的衣服貼到身上,被窗縫透進來的小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寒顫。
今晚東小院是庫魁值守,本以為送了熱水進去,暫時就沒什麽事了。沒想到,半個時辰沒過,蘇大公公就打開了門,讓庫魁去準備薑湯。
好在薑湯是隨時都備著的,庫魁很快從茶房端了兩碗來,躬身進入內室時,屋裏異常的安靜。
蘇偉走過來接過薑湯,庫魁覺得奇怪,壯著膽子在臨出門時往四阿哥的方向瞄了一眼。這一瞄不要緊,嚇得他差點兒絆在門檻上。
坐在軟榻上的人明顯一身水跡,上半身完全濕透,綁著辮子的白玉結都粘在了衣服上。
這是鬧別扭了?那水不會是蘇公公潑的吧?可是這屋裏隻有兩個人,如果不是蘇公公,總不能是王爺自己吧?
庫魁不敢往細裏想,隻暗暗決定,一會兒把張保、張起麟都叫起來,今晚要隨時待命。
不過,出乎意料地,這一夜的東小院很平靜。
張保、張起麟跟著庫魁在台階上蹲了一宿,臥房內沒多久就熄滅的燭火卻再沒亮起來。
翌日清晨,黑著眼圈的三位公公親自擺膳,幾個人探頭探腦地看了半天。換了朝服的四阿哥和蘇大公公像往常一樣,一前一後地從臥房內走了出來。
“今天也不用帶什麽了,爺晚上還是回府裏來住。”
四阿哥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樣,拎著帽子的蘇公公看起來也很正常。
“鹹安宮的事兒該跟萬歲爺提提了,咱們不好總送東西去。”
“就是一些補品,沒大礙的……”
兩人一起坐到桌旁,張起麟連忙盛了粥遞到兩人手邊。
蘇偉抬頭看了一眼,被幾個人的臉色嚇了一跳,“你們昨晚都幹什麽了?怎麽一個個都跟沒睡醒似的?”
“沒有,沒有,都是張保呼嚕打得太響了,”張起麟跟著賠笑,莫名躺槍的張保公公在後麵偷著剮了他一眼。
蘇偉一臉不明所以,繼續吃著自己的飯。
張起麟又給王爺布菜,舀了一勺薑絲炒鵪鶉,“這鵪鶉正嫩的時候,王爺多吃點兒。”
舀起的勺子還沒落到碟裏,桌上的人突然驚天動地的一聲,“阿嚏——”
“王爺恕罪!”
張起麟手一抖,菜掉到了地上,三位公公立時跪了一地。
蘇偉叼著燒餅一臉茫然,四阿哥用帕子擦了擦鼻子,隨意地甩甩手道,“行了,不用你們伺候了,都出去吧。”
聽著那明顯的鼻音,三位輩分都不低的公公交換了一下眼神,臨退出門時都狠狠瞪了某罪魁禍首一眼。
“這都怎麽了?”蘇大公公很是無辜。
“不是誰都像蘇公公那麽大膽子的,”四阿哥自己盛了半碟薑絲鵪鶉,慢慢地嚼著。
“一會兒找太醫開副驅寒的藥吧,”蘇偉喝了一大口粥,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不就淋了點水嘛,真是越來越嬌氣了。”
早朝後,乾清宮
兵部左侍郎勵廷儀正向萬歲爺上稟邊關軍情,“月前,西寧糧草調補充足後,西寧、青海駐防的滿洲兵、綠營兵、督標兵及土司兵已組成救援西藏的大軍。侍衛色楞與侍讀學士査禮渾率領二千五百人,朝拜圖嶺方向,奔木魯烏蘇出發。總督額倫特和內大臣策旺諾爾布率領四千五百人, 朝庫庫賽嶺方向,奔木魯烏蘇出發。提督康泰也奉命,與總督額倫特相約而行,率領所屬一千人經打箭爐,奔察木多而去。”
“藏地情況複雜,如此兵分兩路,會不會有所不妥?”大學士馬齊從旁輕言道。
康熙爺皺了皺眉,視線在軍事圖上掃過幾遍,最後道,“即便策淩敦多布入藏後取了幾次小勝,他的人馬一定也是疲敝已極。額侖特、色愣帶近一萬人入藏,應當不會有什麽萬一。”
馬齊低頭頷首,其他大臣也不再多言,畢竟準噶爾的遠征軍隻區區兩千人,清軍一萬大軍難不成還會吃了敗仗嗎?
到了中午,臣子們都行禮告退,康熙爺也累了,魏珠扶著他到榻上歇著。
“老四今兒怎麽沒見著?去戶部了?”
“阿,沒有,”魏珠給康熙爺倒了茶,“王爺一直在偏殿呢,本來想過來伺候。可剛剛太醫給診了脈,說是著了風寒。”
“怎麽好好的又著了風寒?”康熙爺皺起眉,“嚴不嚴重啊?”
“不嚴重,”魏珠陪著笑,“隻是有些流涕發熱,太醫已經給熬了藥。王爺怕給萬歲爺過了病氣,今兒就沒敢過來。”
康熙爺斂眉沉思了片刻,又往偏殿的方向看了看,終是放輕了嗓音道,“罷了,既是病了,就讓他回去歇著吧。在自己府裏,怎麽也能舒坦些。”
“嗻,”魏珠領了命,躬身退了出去。
晌午,十四阿哥帶著提膳的太監進了萬歲爺寢殿,萬歲爺午時小睡了一會兒,剛剛起身。
胤禵扶著康熙爺下了床,給披了外袍,“皇阿瑪這幾日總算能多睡些了,氣色看著也好多了。”
“許是天氣涼了,不覺得那麽燥得慌了,”康熙爺坐到膳桌旁,“胤禵也坐下,陪著皇阿瑪吃點兒。”
“兒臣正餓著呢,”十四阿哥笑笑,坐到康熙爺身邊,“剛聽魏公公說,四哥回府去了?”
“胤禛著了涼,估摸也是這陣子太累了,”康熙爺輕輕歎口氣,讓侍膳的公公給胤禵夾了塊兒鹵汁豆腐,“你也要多跟你四哥學學,別的不說,處理政事務必要細心謹慎,更要高瞻遠矚。”
胤禵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很快又恢複了正常,“四哥做事一向周全的,兒臣天生就馬虎大意,額娘也總教訓我。”
“你倒老實,知道問題就要改,不能總莽莽撞撞的……”
“是,”胤禵笑著應了,哄著康熙爺又多用了半碗小米粥。
“眼下邊關已經出兵,皇阿瑪也可以暫時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