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作者:四眼娃娃一渡清河      更新:2020-07-11 15:14      字數:5643
  康熙爺呆坐在床上,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魏珠小心地卷起床帳,看著康熙爺驚魂未定,一時也不敢多加詢問。

  半晌後,

  “什麽時辰了?”康熙爺轉頭看向窗外,窗外還一片黑暗。

  “回萬歲爺,才過三更,”魏珠垂首,“您這些日子總是睡得不安穩,等會兒天亮了,還是叫個太醫來看看吧。”

  “梁九功現在在哪兒?叫他來伺候,”康熙爺依然轉著頭,好似沒有聽到魏珠的話。

  魏珠身子微微一僵,萬歲爺的脾氣越來越怪,也不知今晚又夢到了什麽,竟突然要見許久沒到禦前伺候的梁九功。

  “是,奴才這就去宣,”魏珠領命離去,坐在床上的康熙爺慢慢弓起了身子,遠遠看去,竟好似一位耄耋老人。

  午夜,雍親王府

  寂靜無聲的夜,隻有巡邏的侍衛偶爾走過。福晉的院子早已熄了廊下的燈籠,守著茶房爐子的小太監靠著牆壁,微微打起了酣。

  “喵——”不知何處響起了一聲貓叫,茶房的小太監吧唧吧唧嘴,頭一歪又睡了過去。

  一個披著鬥篷的黑影輕手輕腳地從茶房前經過,福晉院子的角門被人慢慢打開。

  “你還真來了,”開門的是在福晉院裏灑掃的侍女元草,門外站著的赫然是排房砍柴的鄭七。

  “我買通了後院的門房,現在正是侍衛交班的時候,”鄭七咧嘴一笑,黑暗中一雙小眼睛閃著精光,全不見白天時的憨厚老實。

  “你還挺能耐的,”元草不自覺地捏了捏鬥篷的風帽,探頭出門左右看了看,“你辦事兒可得小心點兒,別回頭扯了我出去。”

  “你放心吧,”鄭七白了白眼珠,“這些日子王府裏本來就亂,誰有工夫管咱們這些小人物啊。誒,別廢話了,東西拿來沒有?”

  “拿來了,拿來了,”元草從袖子裏掏出一疊紙,“福晉那兒的原本我可不敢拿,這是我偷著抄來的,隻有近兩年的,別的都存進庫房了。”

  “咳,兩年就行,兩年就夠了,”鄭七一把搶過那疊紙,借著月光看了兩頁,臉上的笑越發詭異,“太好了,這下小爺可發了,回頭看誰還敢瞧不起我!”

  “你小點兒聲,”元草捅了鄭七一把,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東西給你了,你答應我的——”

  “放心,放心,”鄭七把一疊紙小心地塞進懷裏,又從袖子裏掏出了另一疊,“數數吧,這可是你掃地掃一輩子都掙不來的。”

  元草抿了抿唇角,神情有一些緊張,翻看銀票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我我跟你說,就這一次,下次可千萬別找我了。你就是跟別人說,我也不會承認的,福晉院裏沒人知道我識字。”

  “哎呀,你瞎擔心什麽?”鄭七舔著嘴唇,伸手掃了一把元草的下巴,“不過是兩張後院小主侍寢的記錄,就算丟了又能出多大的麻煩?這要真是會掉腦袋的差事,我自己也不會幹啊。”

  第362章 如隔三秋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二十二,暢春園

  夜涼如水,當梁九功邁進九經三事殿的門檻時,隻能借著門外映進的一點月光,勉強看清站在龍椅前的模糊身影。

  “萬歲爺,現在時辰還早呢。” 梁九功慢步走到康熙爺身後,頷首垂肩,沒有一句多言,就像曾經無數個夜晚,他陪著那位少年帝王,在午夜無人時,沒有任何目的的穿過一道道陰森的宮門。

  康熙爺披著外袍,背負雙手,站在龍椅前兩步遠的地方,微微昂著頭,“朕,今夜夢到了很多人,有讓朕敬佩的,也有讓朕痛恨的。隻可惜,這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萬歲爺得天庇佑,”梁九功低下頭,語氣沉穩,“這路越走越高,人自然也越來越少。”

  康熙爺轉過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寞然,“現下天也熱了,鹹福宮那頭,你多注意著點兒。”

  “萬歲爺放心,”梁九功提了提手上的拂塵,麵上看不出一絲驚訝。

  殿中二人尚在說話,門外又一隊巡邏侍衛提著燈籠踏步而過。

  “這幾天,隆科多大人調換了暢春園多處巡守,萬歲爺身邊應當幹淨許多了,”梁九功尾隨康熙爺,一步一步走到大殿門外,“隻不過,漢軍旗人員混雜,若想徹底調理清楚,怕還要多費些時日。”

  康熙爺站在九經三事殿外的台階上,遠遠望去,增加了三倍的巡邏侍衛,像是一條條搖頭擺尾的火龍,似要將整座暢春園燃燒殆盡。

  “讓他們把人都撤了吧。”

  “萬歲爺?”這次,梁九功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詫異。

  康熙爺轉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梁九功跟了兩步,又猛然停住,卻還是聽到了一句不知該不該聽到的話,“朕,還沒有老……”

  七月二十五,雍親王府

  詩玥的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靜,程斌被小太監帶進門時,絮兒正在院內澆花。

  “程太醫今兒來得巧,”絮兒放下手中的木勺,將程斌引往屋內,“我們小主這幾天都睡不好覺,今早起,嗓子又不大舒服。還好您來了,要不小主都不讓我們請大夫。”

  程斌幾步邁上台階,到了屋門前才堪堪停住腳步,低下頭等待絮兒通報。

  “程太醫來啦,”程斌被絮兒帶進內堂時,詩玥正收起繡架上的絲線,起身對程斌歉然一笑,“絮兒肯定又跟您念叨我了,其實都是些小毛病,實在不該總勞煩程太醫。”

  “小主說的哪裏話,”程斌放下藥箱,從中拿出脈枕,“給小主們診病是微臣的職責,再說,病無小病,小主身子有虧,真的該好好調養。”

  “就是,”絮兒接過詩玥手裏的絲線,嘴唇微微嘟起,“昨晚咳了大半宿,今天還不肯看大夫呢。程太醫都說您該好好調養,偏還不肯安心歇著——”

  “行了,你哪兒那麽多嘮叨!”詩玥嗔怪地瞪了絮兒一眼,淺笑著吩咐道,“去給程太醫倒杯茶吧,少在這裏告我的狀了。”

  絮兒衝詩玥吐了吐舌頭,捧起茶壺泡茶去了。

  程斌一直沒說話,安靜地把著詩玥的脈象,眉頭卻微微蹙起,“小主這幾日又思慮過重了,肺脈不暢,中元有損,這時日長了,會落下病根的。”

  詩玥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嘴角微微抿起,“是我自己不爭氣,白費程太醫的一番苦心了。”

  “小主折煞微臣了,”程斌收起脈枕,從藥箱中拿出針裹子,“針刺有些疼,小主權且忍一忍。待肺脈通了,再配以服藥,效果會更好。”

  “勞煩程太醫了,”詩玥微微垂目,銀針落在手臂幾處,帶著輕微的刺痛。

  程斌站起身,向詩玥身前彎了彎,溫熱的呼吸與銀針的冰寒一同落在耳後,詩玥不禁輕輕一顫。

  程斌快速退開,似乎也有些窘迫,拱起手衝詩玥揖了揖。

  詩玥看見程斌微紅的臉頰,僵硬的動作,卻莫名地想笑,無奈身上有針,不敢隨意躲避,隻能正對著手足無措的程太醫,悶笑出聲。

  聽見詩玥的笑聲,程斌微微一愣,隨即也跟著笑了起來。清俊的臉龐帶點些尷尬的羞澀,竟也顯出幾分憨實來。

  絮兒捧著茶壺走進房門時,著實被兩人笑的一臉莫名其妙,在門口呆了一會兒,見小主不是在笑她,才磨蹭著上前道,“小主中午想吃什麽?今天天熱,要不讓廚房下些涼麵來?”

  “涼麵要配著王致和的豆腐乳才好吃,”詩玥經剛才一笑,精神竟似好了很多,“你去壇子裏舀幾塊兒,一會兒也給程太醫帶點兒回去。”

  “豆腐乳啊,”絮兒有些發愁地撓了撓頭,“咱們院裏的都吃幹淨了,最近也沒人送了。要不,奴婢一會兒去大廚房問問,說不準他們那兒還有。”

  詩玥一愣,突然想起了什麽,神情又晦澀了起來,“算了,大廚房那兒,估計更不會有了。今兒中午,還是吃些簡單的吧。”

  “是,”絮兒看出了詩玥的失望,自己也有些落寞,聳拉著腦袋退了出去。

  程斌看著絮兒離開,又回頭看了看詩玥的神情,暗暗記上了心。

  入夜,農莊

  夜裏的農家要比王公府邸安靜得多,除了田裏的蛐蛐聲,就隻有偶然響起的幾聲犬吠。

  蘇偉就在這一片祥和的寧靜之夜,搬著小馬紮,孤獨地往院子當中一坐,托起腮幫子看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廂房的屋門吱呀地響了一聲,走出一個酸溜溜的人。

  蘇偉搓了搓一胳膊的雞皮疙瘩,扁著眼睛往張起麟身上一瞥,甕聲甕氣地道,“沒想到你還挺有文化,沒事兒就拽幾句酸詞兒,難不成你還惦記著考個狀元?”

  “嘿嘿,考狀元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張起麟也拎了個小馬紮往蘇偉身邊一坐,“不過跟著王爺和蘇公公大展宏圖一番,回頭光宗耀祖、衣錦還鄉,還是相當有希望的。”

  “切,你還是先想想怎麽活得長點兒吧,”蘇偉百無聊賴地撿起根木棍在地上劃拉,“就像梁九功、顧問行那種精到骨子裏的人,都沒有底氣說什麽光宗耀祖、衣錦還鄉的話。咱們這種小螞蚱,還是務實點的好。”

  “誒,他們哪能和您蘇公公比啊。在王爺心裏,可從沒把您當過奴才,”張起麟裝模作樣地撞了蘇偉一下,眉頭往上動了動,“這兩天無精打采的,說話都沒精氣神了,跟兄弟說句實話,是不是想王爺了?”

  蘇偉回頭瞪了張起麟一眼,把手裏的木棍一撅兩半,氣哼哼地拎起小馬紮準備回屋睡覺了。

  “嘿,”張起麟輕笑一聲,討人嫌地長出口氣,拉著戲音唱了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七月二十八,京城聞風閣

  一大早,蘇偉的馬車就停到了聞風閣大門旁,小英子穿金戴銀地被打扮一新,一條烏黑的大辮子,中間都纏了金絲兒。

  “師父,咱們可得快點兒,”剛一下馬車,小英子就急躁地團團轉,“今兒是王爺、福晉去圓明園的日子,下月初一就要迎接聖駕了。雖說該準備的都準備了,但主子們過去,我這當總管的總不能不在啊。”

  “哎呀,你露個麵就走,不會耽誤時辰的,”蘇偉把小英子裏裏外外地檢查了一圈兒,“今兒這瑞升祥可是京畿一地數一數二的老牌莊家,咱們月錦繡要是接了這單生意,明年一年的嚼頭都夠了。你可得聽師父的話,把場子撐下來,天和商號的楊泰今天也會來,咱們輸人不輸陣,你要是給我臨場掉鏈子,小心我把你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師父,”小英子搓了搓發寒的脖頸,有些心有餘悸地嘟囔道,“您最近怎麽越來越暴躁了?我聽以前的師父說,這人一老了,脾氣秉性就容易不受控製,就跟女人懷孕時是一樣的——”

  “你給我閉嘴!”蘇大財東扁了眼睛,在小英子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好好整整衣服,跟我進去!”

  “是,”小英子努了努嘴,使勁拽了拽身上的馬褂,跟在蘇偉後頭往聞風閣內走。

  “喲,這不是蘇大財東嗎?沒想到,今兒還能見著您啊。”

  蘇偉閉了閉眼,把一口氣沉進肚子裏,興許自己真到了更年期了,怎麽突然這麽想打人呢?

  “楊掌櫃,好久不見,”蘇偉笑顏如花,兩手悠閑地背在身後,“怎麽?天和商號的庫房修好啦?那個故意縱火之人,找到了嗎?”

  “不勞蘇財東惦記,”楊泰抿了抿嘴唇,也是強壓火氣。他在順天府吃了蘇培盛的大虧,回了天和商號,又被九阿哥一頓斥責,麵子裏子都丟光了。吉盛唐還專和天和商號搶生意。好不容易聽說蘇培盛被雍親王踢出了王府,怎麽如今,他又光明正大地在京城裏出現了?

  “隻是楊某好奇,這京城的幾間鋪子,如今還是蘇財東說了算嗎?”

  蘇偉一臉奇怪,看著楊泰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癡,“你都叫我財東了,當然是我說了算。我們王爺知人善任,賞罰分明。我蘇培盛雖說有罪在身,但好歹有幾分真本事,這生意上的事兒,楊掌櫃日後怕還要與我打交道。”

  “哼,”楊泰冷聲一哼,微笑著轉頭看向聞風閣門內一人,“福掌櫃可聽清了?這月錦繡的財東,如今可是個戴罪之身。瑞升祥的老師傅名滿京城,可不要因被某些人牽累,得罪了京城的達官顯貴啊。”

  “多謝楊掌櫃提醒,”門內之人走出,卻是個矮矮胖胖的老者,老者向蘇偉拱了拱手,微笑著介紹道,“老夫福錦,是瑞升祥的大掌櫃,因東家南下采買,一時未歸,不得已替瑞升祥與兩位貴人見麵,還請蘇財東不要見怪。”

  “福掌櫃客氣,”蘇偉瞥了一眼楊泰,微笑著給福掌櫃回禮,“蘇某如今也隻是個為主子辦事的普通奴才,不比楊掌櫃金貴,稱不上什麽貴人。我們月錦繡新開不久,能得瑞升祥提見,已是三生有幸,可不敢妄自托大。”

  “唷,這話竟出自蘇公公之口,可是千載難逢,難得一見啊,”楊泰低頭搓了搓手,臉上閃過一絲嘲諷,“福掌櫃可別看蘇財東如今說得漂亮,等回頭人家那身黃鶯補子一穿,您就得低頭行禮了。那還不是要銀子就得給銀子,要衣裳就得給衣裳!”

  蘇偉噗嗤一聲樂,上前兩步,靠著楊泰的耳邊道,“楊掌櫃這是記仇了?是,上次你我從順天府出來,我是讓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向我躬身行了禮。可說穿了,也是你誣蔑吉盛唐在先。那麽大個屎盆子扣下來,你楊掌櫃隻是彎了彎腰,已經夠便宜了吧?怎麽今天還倒打一耙呢?”

  “蘇培盛,”楊泰已然冷下臉,看向蘇偉的眼神都仿佛淬了毒,“你還以為你是深受雍親王重用的蘇大公公呢?現在京城裏,誰還肯賣你的麵子?咱們今天是談生意,可不是單耍耍嘴皮子的。剛剛福掌櫃已經跟我敲定了價錢,很可惜,您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隻是敲定了價錢,還沒有簽訂契書吧?”蘇偉放輕了嗓音,楊泰的臉色卻變了一變。

  “唉,虧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呢,”蘇偉佯裝失望地歎了口氣,“這在京城裏做生意,可跟別處不一樣。財東的麵子值幾個錢啊?人家看的,是你背後的人!李公公,請吧。”

  “咳咳,”楊泰神情一頓,隻見馬車旁又走出一人,串了金絲兒的辮穗兒,上好的錦緞長袍,腰間是沁了血的羊脂古玉,這人年紀倒不大,看起來還有點眼熟。

  “這是李英,李公公,”蘇偉沒理會楊泰的眼神,直接轉身向福錦介紹道,“是咱們雍親王府圓明園大總管,這京裏的生意,雖說還得蘇某操勞,但大事小情的也都得過了李公公的眼了。今兒特意介紹福掌櫃與李公公認識,以示我們月錦繡的誠意。一會兒李公公還得趕回圓明園去,畢竟下月初一,萬歲爺要親臨圓明園飲宴,李公公也是貴人事忙啊。”

  福錦微微一愣,隨即立馬反應了過來,慌忙拱起手道,“原來是李公公啊,失敬失敬。”

  “好說,好說,”小英子像模像樣地回了禮,又衝楊泰挺了挺胸膛,“咱家這些日子比較忙,生意上的事兒還是交給蘇公公,福掌櫃有什麽條件盡管跟蘇公公提,我們王爺對京中的生意往來還是頗為看重的。”

  福錦抿緊了唇,偷偷地瞧了一眼楊泰。瑞升祥在宮裏也是有人脈的,未必就怕了這些皇子皇孫。

  不過,比起楊泰的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蘇培盛雖說身份特殊,但在京城的生意場中似乎名聲更好。

  隻要不參合什麽下作手段,蘇培盛是很少以身份壓人的,開價買賣都按生意場的規矩來,京裏的老鋪子都樂意跟他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