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節
“還不隻是四哥的問題,”九阿哥一邊把玩著茶杯,一邊接過話茬道,“刑部雖然把敲詐勒索的罪名全都推給了希福納的家人和幾個涉案的流匪,但為了給群臣一個交代,皇阿瑪一句幹涉外事往來,就處置了咱們派出去的所有太監。我和胤誐還好,小十五、小十六都尚未建府,一連折了兩個大太監,又被皇阿瑪公然責備,隻怕會因此對咱們多有微詞啊。上次在暢春園罰跪,三哥就明裏暗裏地攀扯八哥,當時我就瞧著胤禑、胤祿的神色都不太對。”
“這點我早有意料,你也不用太擔心。不過是兩個孩子,鬧鬧脾氣也沒什麽打緊,”八阿哥低頭挽了挽袖口,“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希福納背後另有其人。侵盜庫銀此等重罪,如果沒有人求情,皇阿瑪怎麽可能說放過就放過?教唆希福納告禦狀,牽連出一眾皇子,最後又輕拿輕放,隻折進去幾個太監。這人到底是誰,做這些事又有什麽目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九阿哥眼珠微微一轉,手上的茶碗輕扣在桌麵上,“勒索希福納一事,雖然牽扯的人多,但咱們也是極其小心的。按理說,除了參與的幾個兄弟,應當沒有外人知道。那麽,依照八哥的推斷,這人熟知內情,能抓住希福納的軟肋,九成九就是咱們其中的一個了。”
十阿哥還有些糊塗,聽了九阿哥的話,半天才反應過來道,“皇阿瑪這次拿太監開刀也算情理之中,隻不過教唆小阿哥妄行這話,不僅加重了太監的罪,也打了咱們兄弟的臉。甭管刑部怎麽開脫,這受太監蒙騙,馭下不善的帽子是無論如何躲不掉了。倒是三哥和老十四,單單用了兩個門人,沒支使太監辦事,最後竟然撇了個一幹二淨。這事兒,我就覺得,怎麽看怎麽奇怪!”
屋裏一時沉默了下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九阿哥和十阿哥多少是更懷疑三阿哥一些,但在八阿哥心裏,卻無論如何繞不過老十四去。
“貝勒爺!”榮平一路小跑進門,小心地看了九阿哥、十阿哥一眼後,俯身稟報道,“九爺、十爺的府上都派了人來,說是刑部著人傳雍親王的話,今日要處置幾個太監,讓幾位做主子的都前往刑部觀刑。”
“什麽?”胤誐橫眉一豎,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以為他是誰啊?還真拿雞毛當令箭了——”
“胤誐!”九阿哥打斷十阿哥的話,沉下嗓音道,“四哥是奉皇阿瑪之命處理此事的,你說話要當心!”
八阿哥瞅了十阿哥一眼後,衝榮平擺了擺手,榮平行禮而下。
“八哥,這次的事兒不能再任由四哥胡來了,”九阿哥轉頭對八阿哥道,“我們兄弟受點委屈沒什麽,怕隻怕朝中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噶禮一事,好不容易滅了滅四哥的氣焰。眼下,如若我們再度退卻,之前的功夫恐怕都要白費了。”
“就是,”十阿哥一連氣兒地拍著桌子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怕了他,他不就是仗著皇阿瑪的一句話嗎?什麽到刑場觀刑,擺明了是他狐假虎威!”
八阿哥一手撐著額頭,半晌後緩緩地吐出口氣,“讓門房備車,我跟你們一同去!”
刑部內堂
“但其身為太監,幹涉外事往來,教唆小阿哥妄行,殊屬凶惡,俱絞立決……”四阿哥看著奏折上的批複,心裏突然湧出些不大好的預感。
“主子,”張保躬身走進屋門,“誠親王和十四爺先到了。”
“嗯,”四阿哥放下奏折,同時壓下心中的不安,“你先跟我一起去大牢,蘇培盛呢?”
張保抿了抿唇,看了四阿哥一眼後低下頭道,“蘇公公剛跟著十四爺去了。”
四阿哥手上一頓,重重地哼了一聲,抬腿向外走去,張保麻溜地跟在後頭。
刑部大牢外
一排刻紋紅木椅按著爵位等級排在廊下,最中間的是三阿哥、四阿哥的太師椅。
十四阿哥走進院門,坐到右手邊,蘇偉跟在後頭,見狀連忙一溜煙地上前,擠走倒茶的呂瑞,自己動手給十四阿哥斟了一杯淡酒。
“奴才聽說十四爺不愛喝茶,特地讓人備了新釀的九曲,新入土的剛有了酒味兒,喝著還不上頭,您嚐嚐看。”
蘇偉把酒杯遞到十四阿哥跟前,十四阿哥偏著眼睛看了看他,伸手接過,“刑部都已經證實,我手底下的兩個人並無敲詐之實。四哥不放人不說,還大張旗鼓地把我和三哥一起叫來觀刑。這樣不給人顏麵的立威之舉,可不是蘇公公敬一杯酒就能輕易了結的。”
“咳,那個,親兄弟哪有隔夜的仇,”蘇偉狗腿地端著酒壺,“您也知道,我們王爺接的就是這麽個差事,不辦地妥妥的,回頭怎麽向萬歲爺交代啊。這扣著您的人,遲早得還給您,就是萬歲爺還沒消氣,我們王爺做戲也得做全套不是——”
蘇偉一大套兄友弟恭論還沒有說完,四阿哥已經走進了院門,略帶寒霜的目光在蘇偉身上輕輕一掃,站在十四爺身後的蘇大公公立時後頸一冰,“那個,十四爺,您先坐啊,奴才一會兒再來伺候您。”
“老九、老十都還沒來,就勞煩三哥多等一會兒了,”四阿哥走到三阿哥身邊坐下,蘇偉溜著牆邊灰溜溜地站到四阿哥身後。
“我是不急,”三阿哥靠在椅背上,手裏把玩著一柄精致的折扇,“在府裏呆久了,出來看場好戲也是件樂事。就是擔心這演戲的人啊,演的太過太假,到頭來砸了自己的場子,輸了名聲又賠了家當。”
“三哥不用擔心,”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這戲台子既然敢搭,自然少不了三五年的真功夫。更何況,這世上也不是什麽戲都能砸的,還得看看點這出戲的到底是什麽人。”
院門外傳來腳步聲,小英子先一步邁進院內,衝四阿哥一俯身道,“王爺,九爺、十爺來了。還有,八爺也一塊來了。”
“喲嗬,”四阿哥還未出聲,三阿哥一把握住扇柄道,“又一名角兒來了,今兒這出戲真是越來越有看頭了。”
四阿哥沒有理會三阿哥的話,直接吩咐小英子道,“去給八阿哥添一把椅子。”
“是,”小英子領命而下,蘇偉苦著臉無聲地歎了口氣。
三位阿哥一起走進院門,衝三阿哥、四阿哥一拱手道,“三哥,四哥。”
“老八今兒倒是閑著啊,”三阿哥嘴角一彎道,“咱們來刑部是受罰來了,老八來這兒,難不成是看熱鬧來了?”
“三哥說的哪裏話,”八阿哥把目光轉向四阿哥,“希福納一事都是其家人目無法紀、貪婪無度,三哥和諸位皇弟隻是受手下人牽累,無過無罪何來受罰之說?今兒個聽說四哥把一眾兄弟都叫來了刑部觀刑,八弟也是格外好奇,心想是不是三哥和四哥要借此事對弟弟們有所教導,這才特意推了手邊的差事,與老九、老十一同前來,還望兩位兄長不要嫌棄。”
“老八真是長了一張巧嘴啊,”三阿哥淺笑一聲,轉頭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默默地飲了一口茶,將茶碗放回桌上,“既然來了,便坐下吧,眼看著午時了,別耽誤大家用膳。”
“多謝四哥,”八阿哥複一躬身,帶著九阿哥、十阿哥走向座位。
十阿哥走過時,冷冷地瞥了四阿哥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
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緊接著到了大牢外,幾個太監被獄卒推著跪在絞刑架前。
繩索掉落,絞架前的人都開始發抖。
“主子救命,”不知是誰第一個出聲,原本還癱軟的犯人們突然大力掙紮了起來。
“饒命啊,奴才是冤枉的!”
“放了我,我是聽命行事的!”
“王爺!王爺!奴才是替郡王辦事的,奴才是冤枉的啊!”
“混賬!你給本王閉嘴!”原還悠哉悠哉地坐著看戲的十阿哥,聽見太監鄧珍的哭嚎,不由自主地慌亂了起來,“來人啊,來人啊,你們還在等什麽,趕緊行刑!”
“胤誐!”九阿哥一邊抬手按住十阿哥的肩膀,一邊瞄向絞刑架前,同樣開始掙紮的太監李進忠。
八阿哥握緊椅子的扶手,抬眼看向四阿哥,四阿哥正端著茶碗,慢悠悠地品著熱茶。
“四哥——”臉色有些發白的十六阿哥剛想開口,就被四阿哥出聲打斷。
“讓他們喊!什麽時候喊完什麽時候行刑!”四阿哥緩緩靠向椅背,一手慢慢撫過桌上禦筆親批過的奏章,“無過無罪……看來,還真有人把皇阿瑪當成瞎子了!”
八阿哥身上一僵,握著椅子的手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九阿哥轉頭看向八阿哥,心裏驀然一涼,這一次,他們怕是又走錯路了。
第357章 查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初六,午時三刻
大牢外行刑完畢,幾個哭喊了一個上午的太監,如今都同秋末紅葉一般,掛在枝頭,隨風飄蕩。
蘇偉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趁人不注意,把手伸到四阿哥脖子後邊取取暖。
“好啦,”四阿哥緩緩起身,一邊撫平袍擺,一邊看向麵色不一的各位皇子,“希福納一案自此了結,我想皇阿瑪的一番苦心,眾兄弟也都了解了。至於三哥、胤禟和胤禵手下的幾個門人——”
“但憑四哥處置,”九阿哥先一步開口,太監李進忠已死,剩下一個屬人留著也是禍害。更何況,四阿哥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一次,皇阿瑪是擺明了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四阿哥微微點頭,轉身看向三阿哥,三阿哥別過頭,先一步走出了院門。
隻剩下十四阿哥一個,蘇偉有些緊張。察覺到四阿哥的目光,胤禵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緩緩拱起手道,“辛苦四哥了……”
“好,”四阿哥雙手背向身後,轉頭吩咐張保道,“讓刑部通知宗人府,明圖、常有幾個在牢中不堪其苦,紛紛染了瘟症,今晨先後暴斃了。”
“是,”張保領命而去。
出了刑部大牢,八阿哥落後了眾人一步,九阿哥、十阿哥都先行離去。
四阿哥負手站在外院廊下,八阿哥抿了抿嘴唇後緩步上前,“四哥,今日是胤禩過於魯莽了。”
四阿哥輕聲一笑,搖了搖頭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一過,在朝臣眼裏,八貝勒還是威風凜凜,重情重義。”
“四哥說笑了,”八阿哥微微低頭,“是胤禩沒有了解到皇阿瑪的苦心,隻憑一時義氣,如今才知是犯了大錯。好在,四哥處事公正、不講私情,想必老九、老十他們已經受了教訓,日後絕不敢再胡作非為了。”
“但願如此吧,”四阿哥轉過身,撫了撫袖口向外走去,“我倒是希望,真正受了教訓的,不止他們幾個。”
八阿哥止步於廊下,看著四阿哥的背影漸行漸遠,殷切的神情也逐漸冷卻了下來。
從刑部出來,四阿哥和蘇偉上了馬車。剛看了幾個太監被生生吊死,蘇偉全身上下還在冒著涼氣。
四阿哥靠在車壁上,眉頭緊皺,若有所思。蘇偉搓了半天胳膊,奇怪地伸手戳了戳一直不說話的四阿哥。
“怎——”
“那天顧問行找你到底說了什麽?”
蘇偉一時愣在原地,沒反應過來四阿哥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希福納的案子牽扯了一堆皇子身邊的太監,”四阿哥緩了口氣道,“我這心裏總是不安穩,皇阿瑪到底是怎麽想的,顧問行也許能知道些。上次他找你,沒有再提其他的事嗎?”
“額,這個,”蘇偉有些困窘地撓了撓頭,“顧總官確實跟我提了什麽前明宦官之禍——”
“砰!”
蘇偉的話還未說完,眼前的車窗就不翼而飛了,趕車的庫魁連忙拉好馬繩,不顧路人的目光,一溜煙兒地絕塵而去。
“你,你別生氣,”瞞報軍情的蘇大公公一連起兒地退到車門旁,手裏抓了個坐墊擋在胸前,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才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不說的,我是怕顧問行有意試探。你又不是不知道,顧總管替萬歲爺監視著所有宗親的動向。這整個皇宮裏的太監,就屬他最難對付了,我實在不敢大意啊。”
“前朝宦官之禍,你知道這是多毒的一根刺嗎?”四阿哥不甘心地敲了敲車壁,“如果皇阿瑪打算借希福納一事整肅內監,那就不是吊死六七個太監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暢春園
康熙爺坐在青溪書屋中看書,太監總管顧問行躬身走進,“啟稟萬歲爺,雍親王那邊都已經辦妥了。刑部來稟說,太監們都已服刑,而誠親王、十四爺手下的幾個門人,也因染了瘟症,先後去了。”
“嗯,做得好,幹淨利落,”康熙爺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牛角鉤水晶眼鏡,“老九、老十這幾日都是什麽得行?有沒有跑去刑部鬧騰的?”
“哪能啊,”顧問行陪著笑,給康熙爺遞了一碗熱茶,“幾位爺都是真心知道錯了,今兒上午行刑時,雍親王把幾位爺都請到刑部去了,當著大家的麵兒動的手,一點兒沒含糊。”
“嗬—”康熙爺輕笑了一聲,接過茶碗道,“這個老四啊,辦事兒也不知像誰。”
“還能像誰,”顧問行把拂塵別到腰帶裏,替康熙爺捶著腿道,“跟萬歲爺的雷厲風行那是一模一樣的。”
“恩……”康熙爺咽下一口茶,又想起什麽似的晃晃手指道,“也有糊塗的時候。”
“是,不過王爺知錯能改,”顧問行接過康熙爺飲盡的茶碗。
康熙爺又撿起榻上的書本,翻了兩頁後吩咐顧問行道,“老四的園子朕還沒去過呢,他上次說都修的有模有樣了,你回頭挑個日子,朕也去看看。”
“嗻,”顧問行躬下身子,眼珠在眼眶裏轉了兩圈,見康熙爺沒再說話,轉頭抽出腰間的拂塵,恭恭敬敬地擺到腳旁,俯身跪了下去。
康熙爺一手執著古卷,一手在身側輕輕敲了敲,雙眼微微眯起,似乎看的很投入,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下跪的人。
約摸過去了半個時辰,青溪書屋的內堂一直安安靜靜。顧問行始終筆直地跪著,神情恭謹,泰然未變。
“行了,”康熙爺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書冊,拿下鼻梁上的水晶眼鏡,看著顧問行輕笑了兩聲道,“你個老狐狸啊,拿準了朕一時半會兒舍不得動你,你便又替你那些徒子徒孫打算起來了。”
“哪能啊,”顧問行陪著笑,躬身站了起來,身姿一絲不晃,完全不像跪了半個時辰的人,“奴才就是怕老人去得多,新人一時替不上手。王爺貝勒們都是千金之體,回頭要是鬧出什麽毛病來,萬歲爺還得跟著操心不是?”
“哼,現在就不操心了?”康熙爺坐起身,由著顧問行服侍著蹬上靴子,“朕就是這幾年懶得再大動幹戈,否則,那幫不爭氣的一個個都該教訓。”
“是萬歲爺舐犢情深,阿哥們遲早會感同身受的,”顧問行一路殷勤地跟在康熙爺後頭。
康熙爺邁出屋門,又伸出手指在顧問行眼前搖了搖,“你那攤子事兒還是得捋一捋,不用動血腥,單單讓那幫老奴長長記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