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5020
  淩波一聽“陷阱”二字便是渾身一凜,雖不明就裏,卻也不敢馬虎,忙道:“隻怕皇後不肯相幫。”

  婧怡已抬腳往外走:“我自有主張。”

  至殿門口,正遇上一身材婀娜、麵容姣好之女子,對著婧怡盈盈拜倒:“妾身邵氏見過王妃。”

  聲音嬌中帶脆、柔中帶媚,說話直比唱歌還要動聽三分。

  婧怡卻看都未看她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

  永泰宮

  顧昭華早得了消息,一見婧怡便急急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攝政王去了哪裏?”

  婧怡語聲冷凝:“山東。”

  “山東、山東……”顧昭華喃喃自語,忽然想到什麽,麵色大變,人卻連退幾步,跌坐到了椅上。

  婧怡上前兩步:“各中利害,娘娘應當比我更清楚——臣妾眼下要去追趕王爺,請娘娘借汗血寶馬一用。”

  顧昭華哪裏會不曉得利害?皇上昏迷不醒,一條命實已握在他人手中,倘若不幸駕崩,魯王便是下一任皇上,自己雖不再是皇後,畢竟還是新帝的嫂嫂,有著這層關係,鎮南侯府總能保住榮寵。

  可魯王一死,攝政王篡位,自己可就成了前朝皇後,生死未卜不說,隻怕還要累及娘家!

  可是……

  “你為何要幫助我們?”她盯著婧怡。

  “自然不是為你們,”婧怡語速很快,“我隻是不想王爺坐實篡位之名,為千夫所指。”

  顧昭華沒有再多問什麽,情形已不能比眼下更糟,不論婧怡此舉為何,總比坐以待斃強。

  ……

  婧怡乃後宅婦人,出嫁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不曾學過騎馬,及至遷入攝政王府,才在沈青雲的指點下漸漸上起手來,好在沈青雲是名師,她也不算蠢笨,如今騎術也算差強人意。

  所謂技多不壓身,正是這個道理。

  但盡管如此,山東距京師千裏之遙,汗血寶馬雖然神駿,沈青雲輕車簡從出發已有兩日,想要追趕絕非易事。

  更不要提路上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意外。

  淩波苦苦勸說婧怡:“王妃千金貴體,怎好親身犯險?不若將個中原委告知小人,小人願代王妃前往。”

  婧怡卻隻是一言不發,換上男裝,騎馬飛奔出城去了。

  從京城倒山東一路都有官道驛站,婧怡雖不能肯定沈青雲走的是官道,但隻要她快馬加鞭,即便無法在半路追上他,總也能先到山東魯王府,到時自有計較。

  淩波苦勸無果,卻也不能真讓主母孤身前往,但普通駿馬難以與汗血馬並駕齊驅,他便帶著四匹馬上路,輪番騎乘,每至驛站則立即換嗎,可即便如此,也漸漸被婧怡甩了開去。

  淩波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趕至山東濟南,倒沒聽說魯王有什麽事,隻左右都不見婧怡。好在他與沈青雲之間自有聯絡之法,在城中轉了一圈,留下幾處暗號,至入夜時分,便有人來接他去見沈青雲。

  為出入方便,沈青雲一行扮作商賈居於客棧之中,據接頭之人所述,他們到濟南已有兩日,沈青雲隻命人打探魯王消息,卻遲遲沒有動手。

  想來,心中自有一番掙紮。

  這廂淩波一進門,便見沈青雲坐於臨窗大炕上,沉聲道:“你怎麽來了,可是宮中有和變故?”

  淩波跪到地上,以額觸地:“王爺,王妃說山東流寇一事乃是陷阱,親自前來向你報信,小的一路跟隨,隻是王妃所騎乃是皇後的汗血寶馬,小的難以追趕,與王妃失散了。”

  沈青雲聞言,神色大變,猛地站起身來:“你說什麽!”

  山東流寇本就是他做的一出好戲,說是陷阱不假,可他是獵人而非獵物,婧怡怎麽可能會得到什麽對他不利的消息?

  不顧自身安危、不遠千裏而來,是想阻止他殺魯王罷?

  沈青雲隻覺得頭頂一陣昏沉,幾乎站立不住。

  他的妻子看似柔弱如水,性情卻極剛烈倔強,他從未向她隱瞞過自己的野心,她口中不說,心中恐怕並不讚同。

  沈青雲向來敏感,自然能感覺到妻子情緒的微妙變化,隻是權力於男人之誘惑過於強大,他唯恐妻子明言反對,從不肯輕易提起朝堂之事,心下打定主意,但凡婧怡問起,則以誠相待,否則便自行其是。

  而婧怡果然什麽都沒有問。

  於是他暗暗鬆下口氣,預備先斬後奏,等魯王一死、皇上駕崩,自己順應天命上位,婧怡即便心有芥蒂,也會為他高興。

  卻不想,妻子一聲不吭,來了個以身犯險。

  婧怡向皇後借汗血馬,皇後勢必已知曉他來山東的目的,倘若魯王當真身死,不論他是否是凶手,皇後都會將罪名扣到他頭上,他日後即便問鼎天下,也給了宗室朝臣討伐他的理由。

  更何況,婧怡如今下落不明,他哪裏還能有心思殺什麽魯王?

  婧怡是到了濟南城卻沒有找到他,還是根本就沒到山東?

  沈青雲皺起眉頭,飛快思索著,不論是在濟南城裏尋人,或者在官道驛站打探消息,自己的身份總是瞞不下去了。

  他表情沉鬱:“去,給魯王傳消息,本王專寵邵氏,惹得王妃負氣出走,許是到了濟南境內,請他出麵代為尋找。”又吩咐淩波,“拿我的令牌傳令各個驛站,尋找王妃下落。”語畢,再不看其他人一眼,徑自大步出門,上馬疾馳而去。

  剩下一幹心腹麵麵相覷,王爺這個意思,是不準備殺魯王了?

  ……

  婧怡根本就沒有去山東。

  淩波那小子畢竟是上過戰場、有過見識的,四匹馬換著騎,饒是舉世罕見的汗血寶馬,都直跑了一二百裏才算將他甩了開去。

  等一避開淩波,她便調轉馬頭,徑自照原路往京城方向去了,隻是她並未入城,卻拐道去了保定曾住過的小莊子。

  那莊子上隻有莊頭一家並幾個粗使婆子,見婧怡隻身前來,都吃了一驚,卻又不敢多問,隻得小心翼翼服侍著。

  婧怡知道這些人心中起疑,便道:“王爺不在京裏,我出來散散心。”

  堂堂王妃之尊,出來散心身邊怎會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幾個下人麵麵相覷,還是莊頭開口道:“此地簡陋,也沒個會伺候人的奴才,王妃住著隻怕不便。要不,奴才回城中府裏,將您身邊幾位姑娘接來,也好服侍王妃。”

  婧怡淡淡搖頭:“不必,我隻想在此處安安靜靜地住兩日。”指了莊頭家十來歲的小女兒、名叫果兒的權且伺候。

  那莊頭一貫穩重,見婧怡孤身前來,原本是定會向京城府中報信的,隻是如此一來,或者婧怡立馬回城,或者綠袖、碧瑤等前來伺候,自然再沒莊子上的小丫頭什麽事。

  他們雖居於鄉野,卻也聽說自家王爺和皇帝老子差不多大,那王妃娘娘不成了皇後娘娘?難得有這樣的機緣,讓自家女兒能在王妃身邊做事,果兒機靈乖順,如果能叫王妃看中,帶回府去,可就是鯉魚跳了龍門。

  聽說王妃身邊兩個大丫鬟,那個叫碧瑤的,指給了王爺身邊最得力的淩波;那個叫綠袖的更了不得,定給了攝政王府一位姓葛的幕僚,據說那葛公子雖無家世背景,年紀也不小了,但十年寒窗苦讀,如今已有了舉人功名在身上。

  便是一般的官宦之女,能嫁葛公子這樣的人物,一出門子便做舉人娘子,都已經是不錯的姻緣,更何況綠袖隻是個丫鬟啊!

  莊頭想著女兒的前程,暗暗動了心思,又見京城府裏風平浪靜,想來並無大事,婧怡不提回府也不說傳信,他便幹脆裝傻充愣,由著主母住了下來,每日隻管精心伺候。

  也是沈青雲命中該當有此驚嚇,他將濟南乃至山東翻了個底朝天,又命大批人馬在婧怡可能途徑之地搜索,到後來,範圍又擴大到山東周邊的城縣村鎮。

  人沒有找到,攝政王寵妾滅妻、將王妃氣得出走的消息卻不脛而走,原本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威武形象蕩然無存,倒成了個不折不扣的風流浪蕩子。

  英雄難過美人關,大抵就是如此了。

  ……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婧怡在保定莊上已住了大半個月,每日晨起采花弄草、晚間枕蛙聲入眠,倒也落得自在。

  沈青雲終於回了京,卻並非如去時那般藏匿首尾——他是和魯王一道來的。

  想來,皇上的病勢已十分沉重。

  至崇德元年四月十三日,京師戒嚴,及次日,城中各寺觀齊舉哀鍾三萬次——崇德帝駕崩了。

  那莊頭在自個屋中來來回回轉了十幾個圈,終於還是跑到婧怡麵前道:“王妃,奴才尋思著要不要往京城府裏送個信——這改朝換代的,總要亂一陣子,您是千金貴體,在這鄉野地方總不妥當。”

  是說皇帝死了,朝中必有一番爭鬥,她在這沒有任何守衛的莊子裏住著,若叫那有心人挾持了去,隻怕要對沈青雲不利。

  婧怡實以為這莊頭見地不俗,說得極有道理,隻是她自己躲著不叫沈青雲找到,如今卻又命人去傳信,顏麵如何掛得住?左思右想,還是搖頭道:“想來不至如此,王爺近日定然事忙,我在此處的消息還是過一陣子再告訴他罷。”

  莊頭嘴上應諾,心下到底忐忑,若婧怡有個閃失,自己全家小命不保;而此刻偷偷將消息傳給沈青雲,即便王妃怪罪,王爺也能保他。

  遂不再耽擱,套了馬車偷偷兒摸進城,往攝政王府報信去了。

  偏巧這日晚飯灶上做得酒釀圓子,因那圓子爽滑軟糯又香甜可口,婧怡多吃了幾勺,便有些積食,睡得晚了不說,躺在床上一時也沒能睡得著。

  正是輾轉反側之間,忽聽窗欞一聲輕響,似有什麽東西從外頭跳了進來,卻又沒聽見腳步之聲。

  婧怡僵住,心髒怦怦亂跳,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她睫毛輕顫,微微睜開了眼睛。

  床前立著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月光打在他臉上,露出了一張胡茬遍布的臉。

  這一驚本該非同小可,婧怡卻隻是瞪大眼睛,怔怔地定在那裏——腦海中遙遠而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有一個穿粗布短打、形容狼狽又麵目凶惡的身影與眼前這個大胡子男人重合。

  她好像回到了留宿通州客棧的那晚,待字閨中的小姑娘,正是前途茫茫、戰戰兢兢的時候,被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毛賊嚇得半死,又順走她貼身的金項圈,一度令其憂心忡忡,唯恐名節有損;乃至後來金項圈莫名回歸,令她疑心毛賊身份,偏又摸不著頭緒。

  後宅婦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視名節清譽勝過性命,與這毛賊的幾次交集,說是婧怡最大的秘密也不為過了。

  可眼下、眼下……

  雖然胡茬遍布,可那又高又寬的額頭、又濃又挺的長眉、還有點漆一樣深邃明亮的眼睛,分明就是沈青雲!

  仿佛一直斷開的線被忽然連了起來。

  婧怡像在通州客棧那晚一樣,張口欲呼。

  大胡子男人、不,沈青雲果然伸手來捂她的嘴。

  婧怡早有準備,一把抓住那手,張口便狠狠咬了下去!

  猶記通州那晚,自己拿話哄騙他,他還曾說她口舌靈便、心腸蛇蠍來著,轉眼再見已是夫妻,想必他早已認出她來,否則也不會有送還項圈一節。

  如此,他看她故作溫柔小意、撒嬌賣癡,豈不是跟看耍猴的一樣!

  婧怡隻覺臉上火燒火燎,從前與這男子親密無間,心中總有防線,眼下卻仿佛被扒光了衣裳,赤條條、光溜溜,再無一絲遮掩。

  好你個沈青雲呀!

  ……

  “……那時我自西北戰場潛回京城,一則送娜木珠進京、一則取虎符調令沈家軍,為免行跡敗露,不得不晝伏夜出,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出入店鋪。娜木珠嬌貴,不願著陋衣進京,我才想去客棧順一件來。”

  “……再相見,我一眼便認出了你,有心與你解釋,可事關娜木珠,我怕你有所誤會,這才隱瞞下來,想著日後再慢慢同你說明,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那夜通州客棧,我雖然對你咬牙切齒,日後回味,卻被你的聰穎與機變深深吸引,如我這般的梁上君子,是該叫官府抓了去,你做得實在再對不過。說來不怕你笑話,我自幼隨父親在軍營中長大,幾乎不與女子接觸,那夜見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不說心旌搖曳,可再回西北戰場,卻時常與你夢中相會,隻是此舉孟浪,我從不敢與你說。”

  婧怡臉朝裏、背對著沈青雲躺在床上,聽見這句,“騰”地一下坐起來,怒道:“既然如此,你現在為何又要說了?”

  無非是眼下對她還有幾分喜歡,想拿些好話哄住她罷了!

  卻聽沈青雲一聲長歎:“我心中隻想著那個尊位,與你漸行漸遠尚不自知,直至此番你忽然失蹤,我隻覺腦中嗡嗡作響,什麽朝堂、什麽龍椅統統丟在了一邊,心裏隻想著你到底去了哪裏,再也不能裝下旁的事。”他伸出手,輕輕撫在妻子瘦弱的肩膀上,“我是個蠢的,從前想你對我總是若即若離,雖然事事周到,情分上卻總淡淡的,其實十分介懷,又起了賭氣之心,心裏再怎樣愛你疼你,口中卻是說不出來,直至近日,我方幡然醒悟,其實你對我才是殫精竭慮、用情至深,我卻隻拿些衣裳布料、金銀首飾還你,實在是該死。”

  婧怡一聲嗤笑:“這話倒新鮮,我怎麽就為你殫精竭慮、對你用情至深了?”

  沈青雲苦笑:“我一心想要那把龍椅,不僅挾製苛待皇上,還想著親手除掉魯王,早忘了他們是我的同胞兄弟。此番你在山東失蹤,魯王竭盡全力尋找,對我亦如從前尊敬、信任,我心中實在羞愧難當。想來,若非你舍身阻攔,我必定要親手殺了魯王。眼下即便得償所願,終有一日是要後悔的,百年之後,又有何麵目去見我娘?”最後說到那個娘字,語聲幹澀生疏,顯然還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