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4757
  那雙眼睛忽然一彎,露出點點笑意:“怎麽,怕我吞了你的產業?”拖長語調,“你妹去過我的私庫?”

  還真沒有。

  沈青雲收起笑容,正色道:“既然我已經擔下罪名,不如就把事情做實……以我之見,嶽父還不會到我麵前來討要罷。”

  竟然半點生氣責備的意思都沒有。

  這一刻,婧怡其實特別想告訴他,對任何人都不能縱容太過,否則遲早得上房揭瓦。

  她心下不由暗暗搖頭,罷了,往後還是悠著點罷。

  麵上就露出猶豫的表情:“妾身怕父親將此事傳揚出去,於您名聲有損。”

  沈青雲看她一眼,搖頭:“以常理推論,我們現在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嶽父詆毀我的名聲,於他並無半分好處。”陳家如今依附沈家,料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得罪於他。

  難道妻子不是這樣認為,才將事情統統推到他身上的?

  “不過,自文鼎候入閣後,一直在肅清官員貪汙、官商勾結之事,”沈青雲皺眉,“正是風口浪尖上,嶽父在此時開鋪子,隻怕不太妥當。”頓了頓,“有些話,我也不防與你直說,嶽父曾效力於黃閣老賬下,黃閣老失勢,黨派中人或有貶謫、或有外放,唯有嶽父,”看了婧怡一眼,“因著你我的緣故,不降反升,已招致不少非議。嶽父為人犀利,行事又過於激進,多年來更結下不少仇怨,年歲漸長,其實也該想一想頤養天年了。倒是彥華,溫和穩重,有君子之風,可惜還未能及第……罷了,此刻說這些為時尚早,我的意思,嶽父此時不僅不能開鋪子,在衙門時也須低調行事,少惹是非才好。”

  婧怡點頭:“妾身省得,隻是父親固執,又一生執著於仕途,隻怕未必聽得進人言。”

  沈青雲想起心腹之人傳來的消息“夫妻離心、父女不和”,忽地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不幾日,陳府傳來消息,陳庭峰染疾,接連幾日都向衙門告了假。

  婧怡回去探望,才在陳彥華處聽到消息……陳庭峰遇上了駙馬都尉王旭。

  大齊有律,尚主之人封駙馬都尉,此生不再入朝。王旭科舉出身,雖被欽點為新科探花,但既尚了朝和公主,此生本該再無緣於仕途。

  據說,皇上為了給女兒女婿掙體麵,曾有意封王旭為承恩公,卻被其婉言謝絕,稱“無功不敢受祿”。

  今上感其氣節,特開先例,命其效力於行人司。

  行人司雖官職低微、並無實權,卻掌傳旨、冊封等事,凡頒行詔敕、冊封宗室、撫諭四方、征聘賢才,及賞賜、慰問、賑濟、軍務、祭祀,都會遣行人司官員出使。

  說白了,這是天子近臣,最能摸到聖意的一批人。

  第84章 撐腰

  行人司近日與禮部一道籌備晉王大婚,因人手不足,特向各部抽調了些閑散官員。

  陳庭峰便在其列。

  聽說這位陳大人很得王駙馬的器重,常被單獨召見商議要事,一待便是一兩個時辰。

  幾日後,陳大人告了病,接連幾日都未上衙。

  “……父親先還不肯說,我見他行動有異,晚間特意去了他老人家的房間,這才發現的……膝蓋腫得老高,多處破皮、流膿,若不及時醫治,怕往後會不良於行。但父親固執,始終不肯問診。”陳彥華憂心忡忡地對前來探病的婧怡道。

  也是,膝蓋淤青浮腫,一看便是久跪所致,別說大夫,便是常人也一眼即知。陳庭峰作為朝廷命官,又怎肯將此等恥辱示於人前?

  “王旭與我家素有仇怨,如今他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際,想要為難父親,大可光明正大,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和他作對?他卻背著人偷偷行事,是料定父親愛惜顏麵,不會將此事公諸於眾,”陳彥華看了一眼婧怡,“想來,他多半還是忌憚武英王府,畢竟,我們兩家如今可是正經的姻親。”

  婧怡沉默。

  陳彥華就長長歎了一口氣:“父親對母親、對你做的那些事,我何嚐不知,你們是我的摯親,我心中何嚐不痛?但身為子女,既不可置喙父母,更不能忤逆犯上,此乃孝道,”頓了頓,“退一萬步講,我們都姓陳,父親若名聲掃地,於你我又能有什麽好處?何況,如今父親傷重,再顧不上開鋪子的事。待他傷勢好些,我會勸他告老還鄉,斷不能叫陳家拖了你的後腿。到那時,隻要妹妹在武英王府長長久久的好,咱們家就有富貴閑散的日子過,也算是皆大歡喜。”說著,站起身來,朝著婧怡深深一揖,“還請你看在父親的生養之恩上,救他一救。”

  婧怡沒想到兄長會對她行此大禮,忙站起身來避讓。

  陳彥華神情誠懇:“妹妹,我一定會好生規勸約束父親,不會再讓他做糊塗事。他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對,總是血濃於水的生父,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王旭折騰啊!”歎息著,“若非病勢沉重,也不會上請告假,他老人家畢竟年紀漸長,接連跪了幾日,身心受挫、精神萎頓,連頭發都白了一半,仿佛瞬息老了十年。為兄是怕他折在這上頭……”

  ……

  婧怡從陳府出來,坐車回到王府,沉默了一路。

  又一個人靠在臨窗大炕上做了半下午的針線,直至晚間沈青雲回來,仍是神色鬱鬱。

  沈青雲見了便道:“這是怎麽了?”

  婧怡抬起頭:“四爺和王駙馬可有私交?”

  沈青雲走到貴妃榻前,拿起擺在上頭的《九州誌》,書是打開的,顯然正看到一半。

  他隨意地翻了翻,發現書中有張花箋,夾在湖州府一頁。

  是妻子的故鄉罷。

  他將書原樣放回去,淡淡應了一聲,道:“他是朝和的夫婿,又在皇上身邊辦差,平日倒也有些交集,”走到婧怡身邊坐下,“這位王駙馬相貌絕倫、才情出眾,做得一手好賦,前幾日祭天,皇上所念之祭文即出自他手,又做《開明賦》,辭藻華麗,意境開闊,極盡歌功頌德之能。偏他出身貧寒,六藝不通,又下得一手臭棋,與皇上對弈常鬧出許多洋相,惹得龍心大悅,讚他天然去雕琢,乃真性情也,”頓了頓,搖頭笑道,“皇上何等英明,豈會不知他刻意獻媚邀寵,隻他阿諛奉承也做得光明正大、簡單直接,反投了皇上的脾性。如今,他和朝和兩個,是皇上麵前最得意的紅人。”

  見妻子神色更加沉鬱,複點頭道:“是我,不過,這損招是他想的。”

  既不打、也不罵,隻背著人一味罰跪,細水長流的煎熬,說來不過是小懲大誡,隻要陳庭峰自己不說出去,就無人知曉此事。

  即便事情敗露,王旭多不過得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便是將前塵往事捅出來,他也是被悔婚的受害人。

  而陳庭峰一生追名逐利,視顏麵勝過性命……王旭料定他會吃下這個暗虧。

  ……愛好體罰、陰險、小家子氣,這路數確實有王旭的風格,和她們女子後宅的套路大同小異。

  如沈青雲,雖也智計百出,卻都是大開大合的陽謀,婧怡相信這是他的授意,卻非他的主意。

  隻她雖然心腸硬,卻並非泯滅人性,親生父親遭難,明知罪有應得,到底不能拍手稱快、笑逐顏開。

  沈青雲見她如此,以為是怪自己下手太重,解釋道:“你父親一顆心都撲在了書畫痞子的事情上,若非叫他自身難保,怕很難打消他的主意……”

  婧怡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掩住他的嘴:“妾身知道,”雙目專注,凝視對方,“謝謝您。”

  不知怎地,沈青雲突然感到一陣羞赧,竟不敢與妻子對視,忙轉開眼睛,輕咳一聲,道:“不過嶽父的仇家還真是不少,王旭此人雖才華橫溢,卻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朝堂之中得罪過他的人,沒有一個能得善終。”

  婧怡垂下手,沒有接話。

  他們是女兒女婿,不能直接對陳庭峰下手,他就利用王旭絆住了陳庭峰的手腳。

  ……沈青雲知道王旭與陳家的宿怨。

  他還知道多少呢?

  正出神間,卻聽沈青雲又道:“不過,他王旭說到底不過一個駙馬,榮華富貴全係於朝和的癡心愛戀,”微微一笑,“就算他深恨嶽父,看在我的麵上,也不敢真將陳家如何。”提高聲音,“來人。”

  進來的是碧玉。

  沈青雲也不看她,直接道:“去給大舅爺傳話,父親之事,夫人已與我說過,叫他們不必擔心。”

  ……

  得了沈青雲的話,陳庭峰在家中養了幾日,便重新上衙去了。不想駙馬爺對他依舊“關懷備至”,不僅叫去私下談話,還專門請去狀元樓吃了一頓。

  陳庭峰這日下衙就沒有回府,直接登了婧怡的門。

  “夫人,老爺已進了府門,咱們要不要去迎一迎?”碧玉問道。

  婧怡搖頭:“直接把人請到前院花廳。”

  婧怡走進花廳,便見陳庭峰半靠在太師椅裏,果然目光渙散、眼下青黑,神情灰敗,精神頹喪,相較之前豐神俊朗的翩翩文士,如今瞧著就是個萎糜不振、垂垂老矣的失意之人。

  婧怡上前一步,行禮道:“父親。”

  陳庭峰眯起眼,上上下下將親生女兒打量了一回,突然嗬嗬一笑,開口道:“如今成了金尊玉貴的王府少夫人,翅膀硬了,敢和外人一道整治你親爹了?”

  婧怡垂眼:“父親的話,女兒聽不懂。”

  陳庭峰冷笑:“我從前偏心你堂姐、冷落你,如今又寵愛毛氏、冷落你母親,你懷恨在心,夥同王旭那奸人故意陷害於我,不整死我你們絕不罷手,是也不是!”

  “父親何出此言,女兒是後宅婦人,輕易不得出門,王駙馬卻是朝和公主的夫婿,我二人根本從未見過麵,又何來共謀一說?”

  陳庭峰不屑地冷哼一聲:“你二人有沒有見過麵,我怎會知道。依我看,王旭那廝本就是狂蜂浪蝶,至於你……”

  “父親慎言罷!”婧怡神色一變,打斷道,“我可是有品級的朝廷命婦,正二品的誥命夫人,陳大人口出惡言,汙蔑誹謗於我,不怕我到聖駕麵前參您一本麽?”目光銳利,直視對方,“父親一生營營苟苟,見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可不少,不知經不經得起禦史台的考究?”

  陳庭峰大怒:“擬個賤人,竟然威脅我!”說著,揚起手便往婧怡臉上招呼。

  婧怡哪肯吃這虧,忙閃身往後退,卻見一個高大身影閃過,出手如電,已一把抓住陳庭峰的手腕。

  陳庭峰的臉痛苦得扭曲了一下。

  沈青雲抓著他的手,氣定神閑道:“嶽父稍安勿躁,有話好好說。”

  陳庭峰胸口上下起伏,不知是因為怒極還是旁的什麽,語聲打著顫,半晌方道:“放,放手!”

  沈青雲微微一笑,鬆開了手。

  婧怡這才看清,陳庭峰的手腕上一圈淤青,五個手指印清晰可見。

  嘖嘖嘖,好大的手勁,難怪陳庭峰痛得齜牙咧嘴。

  婧怡一抿嘴,差點沒忍住,笑了出來。

  沈青雲神色不動,朝陳庭峰一揖:“不知嶽父前來所為何事?” 瞥了眼身側的妻子,“有話還是好好說,出手傷人非君子所為。”

  半點客套不講,擺明了要給婧怡撐腰。

  陳庭峰就在心裏暗罵,不懂尊卑上下,不知禮儀孝道,果然是粗魯無知的武夫。

  麵上卻哪敢露出半分不敬?想擺出泰山大人的威儀,轉眼瞥見沈青雲負手而立,神色冷峻、不怒而威,氣勢不由又矮了三分。

  待要稱呼沈青雲,不敢直呼其名,又不甘尊稱一聲“四爺”,隻好悻悻地略過此段,直接道:“王旭狗賊百般陷害折辱於我,婧怡說要請您出麵斡旋,我今日才重新上衙。哪知那廝變本加厲,直欲致我於死地!”神情氣憤,言語激昂,稱呼沈青雲卻不知不覺仍用了一個“您”字。

  沈青雲似笑非笑望著他,沒有接話。

  陳庭峰一陣心虛,嘴上卻還強撐,指著婧怡道:“你說四爺已出麵斡旋,姓王的卻仍不肯罷手,”冷笑一聲,“難道武英王府還治不住一個寒門出身的區區駙馬?我看,就是你與那賊子暗通款曲,謀害親父,背叛夫……”

  話音未落,隻聽“砰”地一聲大響,卻是沈青雲重重一章打在黃花梨的案桌上。

  一掌之威,震得那案桌半麵塌陷,卻是已斷了條腿,桌麵更早裂了不知多少裂痕。

  這要是打在人身上,骨頭還不得斷成渣渣;要是打在頭上,那腦瓜子還不跟掉在地上的西瓜似的?

  婧怡早見過沈青雲的身手,並非露出吃驚之色,陳庭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卻嚇得麵無人色,兩股戰戰,幾乎戰立不住。

  卻聽沈青雲冷冷道:“原來你是這樣看待婧怡,枉她擔心你的傷勢,日夜難安,苦苦哀求我出手救你,”握住婧怡的手,搖頭歎息道,“罷了,這樣的父親,你還要他作甚?”

  陳庭峰大驚,忙顫著聲辯解道:“可是,王旭今日還罰我跪了兩個時辰……”

  “哦,”沈青雲神色淡定,卻語出驚人,“是我一時事忙,把這事兒給忘了。”

  第85章 求饒

  屋裏一時陷入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