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4772
  被一語道破心事,陳庭峰不禁麵色未變,嘴角翕動便要說話。

  婧怡卻並不停頓,仍一臉推心置腹的表情,道:“依女兒之見,姨娘探視陪伴母親理所應當,若覺勞累時,就趕緊回自己屋歇著,左不過院子就這點大,走幾步也就完了。如此,既不會妨礙姨娘的身子,也能全了您看顧母親的心意,”目視陳庭峰,“父親意下如何?”

  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全是為了毛氏的身體和陳府的臉麵著想,陳庭峰一時倒也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何況,女兒再精明厲害,也不能時時盯著王氏,更不能樁樁件件地指教王氏。等她回了沈府,要如何行事還不是自己一句話兒?

  想到這裏,便微微點頭,道:“考慮得極周到,就依你的意思罷。”

  “謝父親,”婧怡開懷,似乎得了多大獎勵似的,轉頭對王媽媽道:“姨娘方才的飯還沒用完呢,我瞧這小米粥不錯,滿滿盛一碗來端給姨娘。”

  露出無辜的神情,接著道:“為著陳府的規矩體麵,怕要委屈姨娘站著吃粥……這一小碗粥,不知姨娘端得住麽?”

  毛氏見那不過一個極精巧的青瓷小碗,哪裏會端不住?

  主母麵前,站著用飯也是常理……剛說了要守規矩的話,自己隻有身體力行,王氏和婧怡才說不出別的話來。

  因笑道:“謝二姑奶奶的好意。”說著便接過王媽媽遞過來的碗。

  這一下,差點沒給扔了出去!

  “哎呀,”婧怡驚呼一聲,“姨娘小心,千萬別灑了!”一臉憂心忡忡望向陳庭峰,“父親,女兒看姨娘的身子著實有些弱,還是請個太醫來瞧瞧罷,至於侍疾,隻怕……”

  陳庭峰是個大男人,雖心機深沉,於後宅婦人的手段到底不通門道,自然看不出毛氏的異樣,隻覺她實在不顧場合、不識大體,不禁就皺了眉。

  婧怡則在一邊添油加醋:“姨娘,若您身子實在受不住,不若早早回屋歇著……灑了粥,不小心再滑一腳、跌個跤什麽的,我和母親豈不是要背上謀害子嗣的罪名?到那時,我們渾身張嘴都說不清呢!”

  “好了,”陳庭峰麵露不耐,瞪了毛氏一眼,“太太的賞賜,還不喝了?”

  毛氏手裏端的哪裏是個碗,分明就是快烙鐵,直燙得她心肝肺一齊亂痛,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卻有苦說不出。

  兩隻手端著,還能偷偷輪換著手指,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左手就燙得幾乎要燒起來。

  毛氏雖出身煙花柳地,但風塵女子最緊要一身皮肉,因此自小便保養得肌膚水嫩光滑,在陳家十幾年的無寵姨娘,也從不曾做過什麽粗重活計。

  卻不想今日天降災禍,要叫她受這一番苦楚。

  婧怡麵上淡然,見毛氏雙手不住顫抖,卻到底沒有扔了那碗,不由微微一笑。

  這一個不大不小的暗虧,她在蔣氏那裏吃過,印象尤為深刻。今日轉贈毛氏,也算沒有辜負蔣氏的“言傳身教”。

  “王媽媽,”她極認真地開口,“湯水、米粥最是養人,往後一日三餐都得緊著做。姨娘伺候母親辛苦,是府裏的大功臣,絕不能少了她的份,平日端茶送水,也不能怠慢。”特地加重了怠慢二字。

  王媽媽親自盛了那粥與毛氏,自然曉得其中貓膩,聽婧怡特意囑咐,忙一疊聲地應:“是,是!”

  婧怡又道:“今後我每日都會派人來問母親的病情,若有什麽短缺,盡管帶話給我。”

  前一段請毛氏用湯水的話,陳庭峰沒聽出什麽來,但婧怡說要每日派人來看,卻明擺著是要監視他與毛氏的動作。

  翅膀硬了,敢給人撐腰了。

  陳庭峰麵色微沉,緩緩站起身來,走至婧怡身邊:“隨我來,為父有話要與你說。”

  ……

  陳家書房。

  陳庭峰坐在黑漆大書案後,逆著光,看不清臉色。

  婧怡卻神情鎮定,姿態端正地坐在一把圈椅裏,腰杆挺得筆直。

  “為父一直偏愛你堂姐,打小對你多有疏忽,你心中是否多有怨恨?”

  “大伯父早逝,大伯母身子不好,父親多關懷大姐一些,原在情理之中,女兒怎會怨恨?”

  “那我將你許給當時下落不明的沈四爺,你必定是懷恨在心了。”

  婧怡沉默片刻,半晌方道:“……不論如何,四爺平安歸來,女兒得以嫁入高門,全仰賴父親的功勞。”

  “好、好、好,”陳庭峰連說了三個好字,忽地話鋒一變,聲色俱厲道,“既如此,你為何事事忤逆為父,難道當真置父女天倫、孝道綱常於不顧了麽?”

  “女兒愚鈍,不知何事忤逆過您?”

  大齊朝最重禮儀,其中以“孝”之一字乃重中之重,多年以來一直盛行愚孝之風。陳庭峰一番雷霆震怒,扣下不孝忤逆的大帽,原以為婧怡第一反應定是俯地求饒。

  在言語上搶得先機,再步步緊逼,不怕她不就範。

  誰料婧她不走套路,竟睜著眼睛裝傻,直接反問回來。

  他一噎,氣勢卻半分不減,反應也快,不再亂兜圈子,單刀直入道:“你允婚時沈家給了你母親田地鋪麵,你卻將契書握在手裏,帶去了夫家,”冷笑一聲,“這是什麽意思,信不過我,處處提防著我?”

  婧怡瞪大眼睛:“母親沒有告訴您麽,這五百畝田地是母親的祭田。”

  避重就輕,沒有回答契書之事。

  所謂祭田,即為人過身後操辦喪儀祭祀所置辦的田產。

  一旦成為祭田,除非傾家蕩產、走投無路,否則輕易不能動用。因齊人對身後事最為看重,在世時置辦祭田,便是為了能把後事辦得風光體麵,長得香火供奉。

  沈家當時給這田地,自然沒說什麽用處,但婧怡是經手人,她說做了祭田,陳庭峰一時也無可反駁。

  如此,變賣祭田開書畫鋪子,這種話傳出去,可不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陳庭峰深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滿腔怒火,忍耐著脾氣道:“那鋪麵呢?”

  第79章 卑劣

  陳庭峰深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滿腔怒火,忍耐著脾氣道:“那鋪麵呢?”

  果然如此。

  婧怡雙手交握,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神情倉惶、目光閃爍,一臉做賊心虛模樣。

  見她露怯,陳庭峰心下總算有了幾分把握,不由提高聲音,擺出父親的威嚴,道:“怎麽不說話?”

  婧怡迅速看了他一眼,隨即垂下目光,口中囁嚅道:“……那些鋪麵的地契,都在四爺手裏。”

  “什麽?”陳庭峰大驚,騰迪站起身來,指著婧怡,怒道,“地契上寫著你母親的名字,是我們陳家的東西,為何要給他?”

  “您是知道的,”婧怡與陳庭峰極相似的鳳眼中露出一絲哀色,淒然道,“沈家會給我們這筆產業,隻因他們本要女兒去結陰親,為四爺守一輩子寡……這是損陰德的事兒,沈家過意不去,才予以重金酬謝。如今四爺平安歸來,女兒因禍得福,這些東西照理都要還回去的。四爺不過代為保管,田地的佃銀、鋪麵的租金仍給母親,說起來,已是仁至義盡了。”

  結陰親損陰德,沈家還知道重金酬謝,他這個拿女兒換錢權的老子又成了什麽東西?

  陳庭峰素來麵皮就厚,因他最會自欺欺人,往自個臉上貼金更是拿手絕活……就算犧牲女兒有千般不是,皇家還有和親公主一說呢,養女兒不就為著政治聯姻、利益互惠麽?

  更何況,能為自己的光明前途、陳家的門廳榮耀做犧牲,也是她的職責與價值。

  不過,心無愧疚是一回事,被女兒當麵說破又是另一回事,陳庭峰隻覺老臉火辣,仿佛被人狠狠剮了一掌,待要發怒,卻不知從何發作。

  女兒方才還情真意切地說,對他並無怨恨,張口閉口的“我們”,分明還是站在娘家這頭。

  而且,要拿回這些鋪麵,還得女兒出頭。

  一念及此,忙收斂心神,腦中諸般念頭閃過,思索起解決之法來。

  到底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不過轉瞬之間,已定下一番計較。

  隻見他長歎一聲,走到婧怡身邊,沉聲開口道:“武英王府門庭顯貴,你夫君位高權重,婆婆妯娌們又皆出身高門,你嫁過去這些時日,過得隻怕艱辛罷,”麵露愧疚之色,“都是父親無用,入仕二十多年還隻一個正五品,沒能讓你有一個硬氣的娘家。”

  婧怡垂著眼:“隻要知道家中有人惦記,女兒便已心滿意足。”

  “說什麽傻話,”陳庭峰皺眉,語重心長道,“你還年輕,經的事少,不知這豪門家的水有多深。就拿這回的事說,若非我家無權無勢,他沈家又怎敢將送出去的東西往回拿?”

  婧怡抿著嘴,沒有接話。

  見她麵上神色戚戚,似被訓得無地自容,陳庭峰不禁得意,言語之間更多幾分躊躇。

  他又哪裏想到,唯唯諾諾的女兒,其實正在心中跳腳,對著滿天神佛大呼罪過罪過。

  沈青雲平安歸來,武英王府幾家歡喜幾家愁,但不論各人私心如何,明麵上這總是件天大的好事兒,又怎會有人在此時大煞風景地根婧怡要送出去的聘禮?

  至於沈青雲,不知他是否知曉此事,總之她從未向他提及一言半句。

  因此,什麽暫為保管契書,都是婧怡睜著眼睛說瞎話。

  大齊重禮,上至豪門貴胄下至山野村夫,不論出於什麽理由,丈夫霸占妻子的娘家物件不放,說出去是極丟份子,要被人戳著脊梁骨恥笑的。

  婧怡不想誣陷沈青雲,實在是時間緊迫,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仗勢欺人,對付不入流的妾室丫鬟手到擒來,但陳庭峰乃其生身父親,她作為子女,又是後宅婦人,要怎麽與其相爭呢?

  少不得,隻好借丈夫的權勢,壓一壓老爹的威風。

  婧怡心中連道慚愧,暗下決心,今日沈青雲回來,定要好好獻一番殷勤。

  卻說陳庭峰,見女兒一聲不吭,料她無言以對,遂輕咳一聲,接著道:“原本,為父也不想如何大富大貴,隻要日子過得平安順遂,行事俯仰無愧於天地,也就罷了。但如今不同,你嫁入高門,為父便是為著你,也要奮力一搏、力爭上遊。但仕途漫漫,要想通達顯貴,也非朝夕可成,”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道,“不過,依我們今日之力,要做個大富之家,有金銀錢財傍身,卻也不難,隻一條,得拿回那五間鋪麵。”

  婧怡故作吃驚,瞪大眼睛道:“四爺也沒有說要拿回鋪麵,自是代為掌管……等年底收上租金,都是如數交給母親的。”

  陳庭峰冷笑一聲:“租金,那值幾個錢?頂多一二百輛銀子一間,五間也就一千來兩,又有何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可知,這東西大街的鋪麵,一間能賣多少錢?”

  也就一千兩,真真好大口氣!

  與沈青雲閑話時曾聽他提及,普通百姓家一年吃喝花銷不過十兩白銀。參軍的士兵們,灑著血賣著命,所得軍餉亦不過一月三兩雪花銀。

  陳庭峰貧寒出身,嚐過世情百態,知曉人間疾苦,如今卻連百兩、千兩銀子都瞧不上了?

  心中百般感慨,麵上依舊裝得無懈可擊,吃驚道:“您要賣鋪麵?”

  陳庭峰神情一頓,隨即正色道:“為父鑽研名家字畫多年,頗有心得,又結識得幾位大家,於鑒別前人墨寶上獨具慧眼……其實為父早有計較,預備開一間書畫鋪子,低價淘入失落民間的名家真跡,再以高價賣出,正是一宗穩賺不賠的好營生。”歎一口氣,“隻是囊中羞澀,並無資金周轉,才遲遲不得上手。偏現下有這樣一個機緣,你母親得了五間鋪麵,我也不全要,留三間仍租出去。另兩間,一間用來開鋪子,一間賣出去,正好做本錢。”

  如意算盤打得震天響。

  “父親的打算,不知母親是個什麽意思?”

  陳庭峰擺手:“她成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有什麽見識,這件事我做主就是了。”

  婧怡就露出為難之色來:“房屋買賣要過官府交割地契,可鋪麵的契書在四爺那裏呀……”

  “你不會要回來嗎?”陳庭峰提高聲音道。

  婧怡重重咬唇,做出副驚恐模樣:“四爺又威武又嚴肅,女兒不敢開口。”

  “本就是我陳家的產業,你有什麽不敢的!”陳庭峰大怒,厲聲嗬斥道,見婧怡麵色蒼白,才猛然醒悟自己言語過重。

  忙緩下語氣,語重心長道:“好孩子,你年紀輕,不懂這些也是常理,且讓為父教你,”靠近婧怡,壓低聲音道,“你二人夫妻一體,有什麽話不能說,有什麽情不能求,隻要肯放下身段,你兩個新婚夫婦……還有什麽不能成?”

  眼含深意,望了婧怡一眼。

  婧怡一陣惡心,幾乎立時要吐出來。

  算陳庭峰厲害,她真是再裝不下去,因神情僵硬、語氣冷淡地開口:“父親說的話,女兒不懂,”退開兩步,“這件事情,恕女兒實在無能為力,父親不若親自去找四爺,您是他的嶽父,您說的話,想必他是會聽的。”

  陳庭峰一噎……若沈青雲當真看重他這個泰山大人,官場之上怎會麵上客氣,內裏疏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