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5456
  婧怡接過那繡袋,笑道:“謝謝媽媽。”又叫“碧玉”。

  碧玉便塞了個荷包到那婆子手裏,那婆子這才喜得眉花眼笑,又扶了碧玉和綠袖上車,才坐上車轅,招呼車夫往大相國寺而去。

  馬車裏,婧怡打開那繡袋,果見裏麵裝著一袋子軟糕,雪白的糕點麵上嵌著紅綠二絲,裏麵則包著又香又軟的豆沙餡,的確是婧怡一貫愛吃的豆沙糕。為了方便取食,隻做小手指大小,正是婧怡、婧綺平日裏常吃的,應出自婧綺的吩咐不假。

  綠袖卻皺眉小聲道:“再好吃的點心,叫那醃臢婆子在懷裏揣了一路,也吃不得了,姑娘快扔了罷。”

  碧玉“撲哧”一笑,又正色道:“這也罷了,但這是大姑娘送來的,隻怕不是什麽好東西。”

  婧怡便拿出一塊放在手心細瞧,又掰開看了餡料,也低聲道:“依她的膽子,我料想應當不會下毒藥什麽的,頂多不過來點巴豆之類。”

  聽得碧玉、綠袖兩個皆是麵色大變,她卻笑嘻嘻地收了繡袋,仍放回懷中。

  “姑娘!”碧玉急道。

  婧怡搖頭:“他們請君入甕,我卻要金蟬脫殼,”指著懷中,微微一笑,“關鍵還在這裏,大姐若不送它們來,我倒要多費許多心思。”

  於是一路再無話,少時,已至大相國寺。

  車夫自趕馬車去安置,那婆子則領了婧怡三人至一廂房,道:“想是馬車走得快,我們竟趕在了夫人頭裏。這是大相國寺為我們府女眷常年預備的廂房,姑娘便可在此處略歇歇,老奴去迎一迎夫人,回頭再一起往前殿上香。”

  婧怡點頭應道:“勞煩媽媽了。”

  那婆子便行個禮,去了。

  一時房中隻剩下主仆三人,婧怡對綠袖使了個眼色。

  綠袖會意,轉身出去了。

  婧怡則四處打量這間廂房……屋子不大,收拾得很幹淨,正中一張方桌,四周擺長凳,屋角有張榻,應是供人小憩所用,榻邊有一小幾,上麵擺著隻香爐,正有縷縷香氣飄散而出,與寺廟中常備的檀香不同,是種說不出名頭的淡淡甜香。

  婧怡指了那香爐,吩咐碧玉道:“把這個挪到窗口去,仔細著點,別燙了手,也別去聞。”

  碧玉聞言,拿了桌上茶盤,又用帕子包了手,將香爐小心翼翼放上茶盤,端去了後窗口。

  做完這一切,碧玉才低聲問婧怡:“那是什麽香?”

  “不知道,但寺中一般隻用檀香,這個卻不是……反常即為妖,還是小心為上。”

  碧玉點頭,又問道:“您派綠袖幹什麽去了,不知她是否信得過,若是將今日之事告訴了大爺或大奶奶,我們隻怕……”

  “不會,”婧怡搖頭,“陳家人的行事風格一向就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出了事兒倒黴的隻有下人。今日之事她若想告密,就絕不會摻和進來。否則,即使她檢舉有功,也免不了被滅口,最輕也得灌啞藥放莊子上去。”見碧玉露出恍然之色,又道,“大姐必定會盯著來接我的馬車,然後算時辰跟上來,我派綠袖去寺門口等,見她們來就裝作往馬車拿東西,再趕回來,正好給她們引引路。”

  碧玉點頭,又不無擔心道:“大姑娘真的會來麽,她的腿還沒好利落呢……”

  婧怡拿出裝著糕點的繡袋,篤定道:“她會來的。”又吩咐碧玉,“你在窗口看著,見綠袖來立刻告訴我。”

  至於那香爐……若不將它放回原位,便是個大破綻,事後隻要婧綺與陳錦如一對,立刻便會發現是她做的手腳,到時候 為求自保嫁禍堂姐的罪名是絕逃不脫的。

  可她已隱約猜到香爐裏究竟點著什麽髒東西,若將它放回原處,婧綺一旦中招,將再無反抗之力,到那時,便是後悔,也已覆水難收。

  正猶豫不決間,忽聽碧玉低聲驚呼道:“姑娘,綠袖來了!”

  婧怡精神一振,立刻取出繡袋中的糕點往嘴裏塞。

  碧玉大驚,下意識伸手來奪,卻被婧怡躲過。

  “姑娘,這要是穿腸毒藥呢!”碧玉急道。

  “少不得,也隻能賭一把了。”婧怡一麵說,一麵已將一袋子糕點吃了大半下肚。

  碧玉無法,隻得扶著她起身欲往外走,卻聽她忽然幽幽地開口:“去,把那香爐搬回去。”

  ……

  綠袖剛走至廂房門口,便見碧玉扶著婧怡出來,她忙朝二人打眼色,示意婧綺已來了。冷不丁卻見婧怡滿頭大汗麵色紫紅,整個人幾乎癱在碧玉身上,

  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忙趕上前幾步攙住她另一邊,緊張地問道:“您這是怎麽了?”

  婧怡麵現痛苦之色,滿頭汗水涔涔而下,咬著牙低聲道:“快,扶我去淨房……”

  不遠處一棵樹後,婧綺與侍畫正凝神窺探此處動靜,見婧怡那般光景,婧綺便笑道:“想是這小妮子貪嘴,把糕點全吃了,哼哼,今兒可有她好看的。”

  侍畫卻有些驚慌:“姑娘,奴婢聽說拉肚子過度,脫了水,也會要人命的,您讓奴婢放了一整包烈性瀉藥,二姑娘又是個風吹就到的身量,不會真出什麽事兒罷!”

  婧綺冷笑道:“哼哼,那也是她倒黴,怪得了誰!好了,快走罷,一會兒表哥該來了。”

  侍畫無法,隻好扶著婧綺出來,往廂房走去。

  卻見她一件青色百蝶穿花對襟小襖,許是因為小了,緊緊包在身上,屬於少女的玲瓏有致便展露無遺,下著一條水紅色灑花裙,走動間裙裾飛揚,如紅狼舒卷,十分明麗,隻是腳步似不大靈便,想是腿傷未愈。再看她麵上,蛾眉淡掃、朱唇嫣紅,顯是精心上了妝的,更兼雲鬢高聳、珠翠環繞,一眼望去,不像是十五六歲未出閣少女,倒像是已知風月的嫵媚婦人,顯然是有備而來。

  ……

  ……

  說來也巧,今兒是四月十七,一直在通州碼頭上等王氏一行的下人傳來話,說人都到了,陳庭峰、陳彥華父子倆忙前去相迎。

  好容易將王、柳二人,一眾仆婦、丫鬟、小廝及幾大車箱籠都接回府來,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茶,便有門房上的屁滾尿流地來傳話……

  “不好了,不好了,大相國寺,大姑娘、二姑娘出事了!”

  嚇得一路舟車勞頓早已氣血兩空的柳氏差點厥了過去,便是王氏,也被唬得麵色大變。

  陳庭峰便喝道:“顛三倒四地說什麽,到底是誰出事了!”

  那傳話的小廝也嚇得三魂沒了七魄,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都、都出事了……”

  再問是什麽事,卻無論如何不敢說,隻一個勁地道是江家下人來傳的信,二位姑娘都已被送了回來,想是快到府門口了。

  陳庭峰與王、柳二人連忙趕出門去看,果見兩輛馬車已駛進二門來。柳氏性急,一把撩開當先一輛馬車夫人車簾,卻被裏麵情形嚇得怔住。

  隻見婧綺與侍畫兩個坐在裏麵,皆頭發蓬亂、衣衫不整,侍畫的一邊袖子不知去了哪裏,露出的半截細白胳膊上全是青紫掐痕。婧綺的水紅裙子也少了一片,露出的白綾褲腿上血跡斑斑。兩個人本正掩麵低泣,乍見柳氏,滿腹驚慌羞恥再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柳氏的嘴唇直哆嗦:“你兩個就是這樣從外麵回來的?”

  婧綺泣道:“母親,我……”

  話還未說完,柳氏已兩眼一翻,軟倒在地。

  便有丫鬟婆子一麵驚呼,一麵七手八腳地去扶。

  陳庭峰早揪住那報信的門房小廝,暴喝道:“江家傳話的人是怎麽說的!”

  那小廝嚇得渾身直打顫,半晌才抖著聲音說:“那人隻說,姑娘們即刻就到……至於婚事,明兒請了媒人便上門來提。”

  “什麽婚事,誰和誰的婚事?”

  “大姑娘與二爺的婚事……”

  “哪個二爺?”

  “就是江家二爺,大姑太太房頭的庶長子,叫江臨平的。”

  柳氏剛被婆子死掐了通人中,醒了過來,一聽這話,麵皮一陣抽搐,便又暈了過去。

  陳庭峰已氣得目眥欲裂,指了婧綺道:“帶她去祠堂跪著,沒有我的吩咐,不許起來!”又點了侍畫,“關到柴房去!”

  眾婆子聞言就要上去拉人,侍畫便哭喊道:“不要,不要!”跳下車來跪到陳庭峰麵前:“老爺,求您發發慈悲,請個大夫,我家姑娘的腿……”

  被陳庭峰不耐煩地打斷:“還不快捂了嘴,拖下去。”

  有那慣會見風使舵的下人,看陳庭峰是動了真怒,擼起袖子便要上去拿婧綺。

  哪知本低頭啜泣的婧綺忽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道:“我已是江家的人,誰敢動我!”

  此話一出,不僅在場所有下人驚得目瞪口呆,陳庭峰更是氣得幾乎倒仰過去,隻見他顫著手指指著婧綺,幾乎語無倫次:“你,你做下這等傷風敗俗之事,還敢拿出來炫耀!你要真是個有本事的,便叫江家立時抬八抬大轎迎你進門,否則,你就還是我陳家的人,得聽陳家的規矩!”說著,左右四顧,喝道,“來人,帶去祠堂!”

  便有兩個粗手大腳的婆子走上前去,不由分說扭了婧綺便拖下車來。

  婧綺痛叫一聲,奮力掙紮起來,忽然目光一厲,指著一處道:“你們抓的人不應該是我,而是她,是她,是她陷害我!”

  眾人便循聲望去,卻見王氏正指揮幾個婆子扶著昏迷不醒的婧怡過來。

  原來,趁眾人吵鬧之際,王氏早去了第二輛馬車,見女兒麵色青白,出氣多進氣少的,也被唬得魂不附體,好在碧玉和綠袖都還鎮定,低聲提醒王氏請大夫。

  王氏這才反應過來,忙叫王媽媽趕緊去外頭請大夫。又聽碧玉講了事情的大致經過,雖恨不得立時去抓花陳錦如的臉,但到底女兒性命要緊,還是叫人扶著先回房去。

  誰知,卻被陷入瘋狂的婧綺一把攔住。

  隻聽她歇斯底裏地尖叫:“對,就是她,他們本來要陷害的是她,這個陰險惡毒的小娼婦,她竟拿我去頂包。你們要關就關她!是陳婧怡在外麵勾勾搭搭,臨了還要幫著外人設計親姐姐,這種不要臉的賤人就該被活活打死!”

  “住口!”王氏厲聲喝道,“我不管你們誰是誰非,我隻問你,你滿嘴的賤人、娼婦,就是千金小姐該有的儀態?”

  婧綺冷笑道:“怎麽,她將我害成這樣,我還要對她說多謝麽!”

  卻見碧玉忽然跪下來,話未出口已流下兩行淚來,隻聽她道:“老爺、太太容稟,昨兒大姑太太身邊的李媽媽來府,請我們姑娘今日與姑太太一同往大相國寺上香,姑娘當時便應了。因想著打扮得鮮亮些,特意叫奴婢去江府尋大姑娘,借她的紅寶石頭麵來戴,就是這副,”說著,指了婧怡的耳墜子,見眾人都看見了,才接著道“今兒大早便有江家馬車來接姑娘,隨車的婆子還塞了一袋紅綠絲豆沙軟糕給姑娘,說是大姑娘托帶來的,我們姑娘素來就愛吃那個,便吃了一大半。”頓一頓,又道,“然後便到了寺中,那隨車婆子領我們至一廂房,因大姑太太還未到,那婆子便出去相迎了,隻留奴婢與綠袖兩個陪著姑娘。哪知姑娘不過多久就腹痛如絞,奴婢們忙扶她去了淨房,”說到此處,已開始低聲抽泣,“怎料姑娘竟腹瀉不止,直至昏厥……奴婢見情形不好,忙讓綠袖去外頭找人,正巧遇見江家人來,忙請她們將昏迷的姑娘送回府來。從始至終奴婢都沒有見過大姑娘,是直到方才下車才曉得大姑娘也去了相國寺。”

  “你胡說!”驚奇尖叫道,卻再沒有別的話說了。

  碧玉便從懷中拿出個繡袋來,膝行到陳庭峰麵前,泣道:“老爺,這便是那婆子給的糕點,姑娘吃了大半,還剩得有幾塊……姑娘她今兒除了吃這軟糕,隻在府裏喝了碗清粥,吃了點子醃嫩筍,在寺裏更是連口水都沒有喝呀!”又扭頭望著婧綺,大聲問道:“大姑娘,奴婢想問一句,您今兒怎麽會去了大相國寺?我們家姑娘時時想著您,昨兒李媽媽來時,還特意問了您去不去,李媽媽說您腳傷未愈,便不去了的!”

  婧綺聞言一噎,半晌說出話來。

  陳庭峰看看昏迷不醒的女兒,再看狀如瘋婦的侄女,麵色越發鐵青,正欲說話。

  卻被王氏攔住:“都先回房罷,在這裏鬧也不成樣子。”環顧一圈下人,淡淡道:“今日之事,若有誰亂嚼舌根資,一律打三十板子賣出府去。”

  眾下人一凜,細細的議論聲立止,除幾個幫著扶人,其他的全靜悄悄退了下去。

  一時間,原本亂哄哄的二門變得鴉雀無聲,婧怡與柳氏各被送回屋中躺著,婧綺也由王氏做主,並沒有跪祠堂,隻是鎖在了自己房中,侍畫則被關進柴房。

  少時,大夫來了,先瞧了婧怡,說是服用了過量瀉藥,腹瀉不止以至脫水,性命雖無大礙,卻讓脾胃大大受損,又兼思慮過重,氣血兩虧,須得好生靜養。飲食須清淡,以小米配大棗、枸杞等熬粥為上,輔以湯藥調理半月,待脾胃稍有好轉,再徐徐進補調養,除一應日常吃食外,可每日進二錢燕窩,待氣血有所恢複,再酌情另擬方子。

  那大夫雖非太醫,卻是京城仁德堂有名的聖手,替婧怡診過脈後搖頭道:“姑娘心思太重,應常有失眠之症,導致內息紊亂、月事不調,長此以往恐難於子嗣。”

  王氏聞言大驚,忙問何方可醫。

  那大夫想了想,寫下一藥房,道:“用此方三兩年內或可痊愈,隻須得姑娘少思少慮、心境寬闊,方可奏效,切記切記。”

  因派丫鬟下去抓藥,陳庭峰夫婦則請了大夫柳氏處診脈。

  那大夫見了柳氏麵色便先搖頭,待扶了脈便歎息道:“已是垂危之相,藥石不可醫也。若能平心靜氣,或還有個三年五載;若再大喜大悲,便隻在這一兩年內。”因隻開了個溫養進補的方子,又取金針為其刺穴,叫她醒轉過來。

  柳氏還未睜眼便已長一聲短一聲地哭上了,一會子說自己命苦,早年死了丈夫,如今女兒也要被逼上絕路;一會子又歎女兒不爭氣,沒有為她爭光也便罷了,還叫她丟了一輩子的老臉;一會子又罵人心險惡,坑害了她又來害她女兒。一時間又哭又罵,鬧騰得不可開交。

  陳庭峰見她越發不像話,起身請大夫出來,叫小廝領了往賬房處領診金。才轉回來,卻遇上追出來的王氏。

  王氏低聲問:“怎麽不叫大夫給綺姐兒看看,我瞧她腿上似乎有傷。”

  陳庭峰搖頭道:“不成,女子嫁人前後脈息會有所不同,那大夫乃是京城有名的聖手,恐會發現什麽端倪,到那時我陳府顏麵何存?”

  女兒如今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皆是拜婧綺所賜,王氏心中其實深恨這侄女,隻是她為人向來和善,因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見陳庭峰竟如此無情,便也不再說什麽。

  說到底,婧怡才是她的眼珠子,她護好她便是了,其他人隻能自求多福。

  想到此處,便一刻也再耽擱不住,直奔到婧怡房中親自照料看顧起來,至於家中一大攤子亂麻,竟全然拋諸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