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9104
  這是他帶兵離京前,去向姐姐辭行時,姐姐拿給他的,當年姐姐成親嫁人時,他去京郊大佛寺,親為姐姐求了一個福袋,送給姐姐,姐姐見了很是歡喜,這些年一直小心珍藏著,在他辭行要走時,命人取來,轉贈與他,讓他貼身帶著,沾著福氣,戰場上免受刀劍無眼,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來。

  沈湛懊悔方才昏沉大意,但也無法,隻能將這殘破不堪的福袋收起,想著如能平安回京,再去大佛寺,親為姐姐求一個新的。

  夜已深,明日還要行軍趕路,他也無暇再多想,收好那福袋後,便躺下安歇,但,人是闔眼躺下了,不知為何,不久前還極困倦的神思,因這福袋一燒,卻變得心神不寧起來,絮絮亂亂的,在心中翻攪個不停,令他雖雙目闔著,沉浸在黑暗裏,但腦海中,卻時不時地閃現著與姐姐有關的記憶,一會兒是幼時練劍累了,姐姐遞茶給他,幫他擦汗,一會兒是貪玩胡鬧惹惱了父親,姐姐在旁幫他求情……

  如此昏昏沉沉、胡思亂想了一陣,沈湛又憶起了姐姐出嫁那日的清晨,朦朦朧朧中,他好像還清醒著,但又好像是在做夢,夢中的他還是少年,一大早就騎馬趕至京郊大佛寺,為姐姐求了福袋,而後,快馬加鞭地趕回府中,興衝衝地朝姐姐閨房跑去,想要將這福袋送給姐姐。

  但他伸手推開房門,房中卻空寂無人,入目皆是婚嫁的喜慶大紅,繡有鸞鳳的金紅嫁衣,平平整整地懸掛在衣架上,綴滿明珠的鳳冠,安安靜靜地擺在鏡台前,房內諸物陳設,皆與姐姐成親那日,沒有什麽區別,但嫁衣卻未穿在姐姐的身上,鳳冠亦未戴姐姐的頭上,姐姐沒有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披著絕美的紅色,在珠光縈攏的柔和光輝中,笑著朝他看來,姐姐不在,姐姐人去哪兒了……

  茫然的不解,像大霧一樣彌漫開來,沈湛怔怔地睜開了雙眼,心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憑空挖了一道口子,失了什麽,他怔躺在那裏許久,這種空落落的感覺,都沒有消退分毫,困意更是半點沒有,無聲靜躺許久,終是在聽到帳外隱約的短笛聲時,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蒼茫夜幕下,是陸崢在倚馬吹笛,見他披衣走近,笑著放下唇邊短笛,問:“可是我吵醒侯爺了?”

  沈湛未答隻問:“將軍可是因心牽前線軍情,深夜不眠?”

  陸崢淡笑著道:“離燕州越來越近,我這手,也是越來越癢,真想即刻抵達戰場,手握刀劍,真正與敵軍奮死拚殺一場,將犯大梁者,徹底誅殺殆盡。”

  沈湛走近道:“若大梁將士,都同將軍此心,諸敵定聞風喪膽,不敢侵犯大梁分毫。”

  “侯爺謬讚了,說來也不怕侯爺見笑”,陸崢撫著手中短笛道,“自陰岐山一役後,我雖紮紮實實地打過不少毫無水分的勝仗,但有陰岐山一役在前,無論之後勝仗打了多少,總是無法真正快意,在旁人稱頌我是所謂的‘名將’時,更是難以開懷,這心結伴了我多年,眼看再過不久,就可在戰場上解開,自是有些心熱地難以安眠了。”

  沈湛望著陸崢道:“有將軍這等忠君愛國的將才,是大梁之幸。”

  陸崢輕笑,“不敢當,為人臣子,忠君愛國,乃是本分,在下倒從心底敬佩侯爺,在如此大好山河之前,仍能堅守本心。”

  沈湛望向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廓,如此大好河山,怎能同室操戈、禍害黎民?!如此大好河山,怎可為一人之私,割與外敵?!

  ……母親為達到目的,與北蠻左賢王聯手,以邊漠異動,定下謀權之計,聖上依此計定計,不久後的邊漠戰場,不會是左賢王所以為的“佯攻佯撤”,而是真正出其不意、奮力廝殺的一戰,此一戰,要將北蠻徹底趕出拓雷山脈之外,要保燕州邊漠至少十年太平。

  ……他要拿這樣的軍功,在定國公府翻案後,去保住武安侯府聲名……他要用武安侯府祖傳的丹書鐵券,在定國公府翻案後,去請留母親一命……

  ……臨行之前,他已與聖上達成約定,在與姐姐辭行時,也安慰她萬事寬心、等他回來……

  想到姐姐,想到不久前那個恍恍惚惚的夢境,沈湛原本與陸崢閑談幾句而略略放鬆的心,又空落落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望著漆黑綿延的山廓,心中的茫然絮亂,也似如山廓綿延無盡,如愁絲一縷,在心頭飄繞延伸,無邊無際,不知要通往何方。

  陸崢望著沈湛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亦有所思,如一切順利,皆如聖上所謀,明年回京,邊漠平定,京城也早已變天,華陽大長公主徹底倒台,定國公府也已翻案,溫蘅身份昭明,又為太子之母,雖曾為人婦,但如聖上長情,寵愛不衰,莫說眼下的貴妃之位可以坐穩,皇後之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皇後娘娘呢……

  ……縱是武安侯力保武安侯府聲名,但有那樣一位惡行昭彰的母親,皇後娘娘後位,難以坐穩,若真失了後位,皇後娘娘會何去何從……

  ……降為妃位……別宮另居……

  ……史上留有性命的廢後,不外乎這兩種結局,聖上既能為武安侯留下華陽大長公主的性命,應不會因華陽大長公主連坐皇後娘娘,對其另下殺手,皇後娘娘性命應當安然無恙,隻這一生,難再母儀天下……

  ……當年她為他解圍,他卻成了暗中將她推下後位的推手之一,少時驚鴻一瞥的心動是真的,心動後瞬間清醒的理智也是真的,命定殊途,生來對立,早知有一日會到這般地步,隻因當今聖上並非先帝,這即將到來的一日,比他想象中,要平和許多,華陽大長公主苟延殘喘,令他心有不甘,但皇後娘娘無恙,他心底,倒又感到慶幸了……

  ……至於慶幸什麽,說不清楚,也無需弄清,隻是年少無望的一點念想,早在初生時,就被他自己掐斷拋扔在風中,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如今長春宮外的香雪海,許是皇後娘娘能看到的最後一季,但人生長久,若能放下諸事,無愛即無憂,便可望見,梅花不止開在長春宮外……

  陸崢將短笛收入袖中,也將今夜的這一點暗思,悄無聲息地收起,願她餘生不會陷於憂惘,願她仍可展顏輕嗅梅香,此一世,於那一點為風飄散的念想,也唯此二願了,他心中裝了太多,目光也隻能向前,不能往後看,也不必往後看,往後看,也是身後空空,什麽都沒有,畢竟,從前的他,從沒試著伸出手去。

  凜冬梅綻,長春宮外花如雪海,卻無主賞看,武安侯府亦然,灼豔盛開的紅梅,與府中冷凝如冰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皇後娘娘離府回宮的那日夜裏,大批士兵突然包圍了武安侯府,大長公主殿下的一眾親信心腹全被抓走,大長公主本人,也被關監在府中來儀閣,身邊無一舊侍伺候,每日裏由看守送進三餐,閣外重兵把守,連一隻雀鳥都飛不出去。

  昔日權勢逼人的武安侯府,一時間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車馬經過,望見門外看守兵士,所持刀戟折射的凜冽寒光,都得叫馬夫快些趕車離開,曾經門庭若市的武安侯府,七八日來無車馬停駐,直到這一日,皇宮侍衛護送的一輛宮車,停在了武安侯府大門前。

  冷沉開鎖聲響,緊閉的來儀閣門,被人推開,久不見陽光的華陽大長公主,微眯著眼,等望來人走近看清麵容,登時冷嗤一笑,“怎麽?貴妃娘娘來看我的笑話?”

  縱是七八日來被關禁此處,無權可使,不知外事,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但華陽大長公主昔日的悍凜氣勢,不但沒有消退分毫,反如被逼至絕境的猛獸,越發暴厲,目光陰狠,如道道寒刃,劈向溫蘅,嗓音嚴冷,“縱是我真死在此處,死也是大梁朝的華陽大長公主,比你這遺臭萬年的賤人,強上百倍千倍!!”

  “別死”,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中,溫蘅淡漠著眉眼,在看守搬來的交椅上坐下道,“我盼著你活,長長久久地活。”

  華陽大長公主聞言,麵上諷意更重,“虛情假意的賤人,不是來看我死,來做什麽?!”

  溫蘅靜靜望著身前神情狠戾、鬢邊花白的中年婦人,“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會感興趣的。”

  她輕輕地道:“今日,是你女兒的頭七。”

  第191章 逼瘋二合一

  盡管在被關監在來儀閣的這七八日裏,不通消息的華陽大長公主,有想過自己的處境已是如此險惡不堪,愛女淑音那裏,是不是也有同樣遭遇,是不是也正同樣被關禁在長春宮內,但也僅是如此猜想而已,元弘既未動手殺她,應不會先越過她動手賜死淑音,淑音或許不得自由,或許已失了皇後名分,但怎會身死,怎會已是頭七?!!

  ……惡毒詛咒的賤人!!!

  怒恨的華陽大長公主,心頭火起,快步上前,揚手就要狠狠摑打溫蘅,卻被身強力壯的侍衛死死鉗製住,掙前不了分毫,隻能恨恨地垂下手臂,雙目如灼地剜盯著溫蘅,咬牙冷笑道:

  “虧得淑音從前還常在我麵前說你好話,結果你這賤人,忘恩負義,不僅暗地裏勾引她丈夫,弄大了肚子生賤種,害她身為當朝皇後,卻淪為天下人的笑柄,現在還這般惡毒地詛咒她,狼心狗肺,就和你那對爹娘一樣,一身叛骨,心肝通通被狗吃了!!”

  對於這等辱罵,靜坐著的溫蘅,依舊恍若未聞,隻是淡聲重複道:“今日是你女兒的頭七。”

  她在華陽大長公主幾欲噴火的目光逼視下,輕輕地道:“人早已入土為安,我之所以今日特來告訴你一聲,是因為頭七‘返魂’,她臨死前曾說想要回家,今夜若有魂歸,定是你的好女兒沈淑音,別嚇著了,也別將她當作孤魂野鬼,趕出家去。”

  華陽大長公主聽到“孤魂野鬼”四字,更是怒不可遏,她破口大罵,盡情發泄心中怒恨,可無論她怎樣痛罵,眼前的女子,都隻是無聲地坐在那裏、平平靜靜地望著她。

  激烈的罵音,在女子始終平靜的無言中,漸漸低了下來,華陽大長公主沉默望了溫蘅片刻,忽地一聲冷笑,眸光譏蔑,“你是想故意刺激我,我不會上你的當。”

  溫蘅仍是無言,眸靜無波地望著身前的中年婦人,看她強作鎮定、強掩驚惶,以輕蔑的眸光,掩飾內裏的惶恐憂懼,喃喃般連說多句“我不會上你的當”、“我不會上你的當”,聲音越來越低,在她長久的無聲注視下,眸中的惶恐憂懼,最終難以抑製地如潮漫上,吞沒了所有的鎮定後,歸於死一般的沉寂。

  死水般的沉寂,也隻有短暫的片刻,僵默不動的華陽大長公主,似終於聽明白她先前那句話,忽如火山迸發般發狂,眸光血紅地撲上前來,“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和元弘害死了她?!!”

  華陽大長公主形如瘋獸,恨不能撲前掐死溫蘅,卻被侍衛牢牢壓製,近不得身,隻能一邊奮力掙紮著,一邊眼看著溫蘅自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的青瓷空瓶,微垂著眼淡道:“害死她的,是給她這隻毒瓶的人。”

  劇烈掙紮的動作瞬間僵住,華陽大長公主目眥欲裂地怔望著那毒瓶,望著溫蘅微微抬首、看著她輕道:“看來……是你啊。”

  身前年輕女子的聲音,輕薄地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在她心頭尖銳地劃過,“她將一整瓶都喝下去了,吐血而亡。”

  自見到毒瓶的那一刻,華陽大長公主腦中便一片空白,一時什麽也想不清楚,隻聽見溫蘅薄涼的聲音,似是虛無縹緲地懸在天際,又似近在她耳畔,冰冷刮擦著她的耳膜,“大長公主凡事用度,皆要最好,這送人的毒瓶,也真是好東西,數滴即可叫人暴斃,何況是這一整瓶,一瓶下去,當代聖手鄭軒也救不得,回天乏術,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後娘娘吐血而死,身體一寸寸地變得僵硬冰冷……”

  耳聽著這冰冷可怕的話語,華陽大長公主隻覺渾身血液都似凍住,身體也忍不住地僵冷顫抖起來,“……淑音……淑音……我的淑音……”

  “你的淑音,已經入土為安了”,溫蘅道,“如她歸家之願,葬在沈家祖墓。”

  “……為什麽……”華陽大長公主麵無血色,嗓音顫抖如碎,“……為什麽不早告訴我……為什麽不讓我再見她一麵?!!”

  “她在宮中時,你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入宮見她陪她,她回家時,你也可以留她相伴,母女間共享天倫之樂,多說說話,那麽多的日日夜夜,你都棄了,又何必執著於這最後一麵”,溫蘅靜望著華陽大長公主道,“執著亦無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麵,是我有意替你棄了。”

  “……賤人!賤人!!”

  盡管因愛女之死,心頭絞痛到幾乎難以呼吸,但華陽大長公主,仍並不願在溫蘅麵前流露出半絲脆弱來,她強撐著站直,俯看溫蘅,滿心震痛又燃起怒恨之火,將心中的驚愧悔恨,通通燒向溫蘅,“是你逼死她的!是你和元弘逼得她飲毒的!!”

  她雙目如灼,可猜知自己此刻是如何麵目猙獰,但對麵的女子卻望著她輕輕笑了,“大長公主這一生真是清風朗月,自己半絲錯處也沒有的,所有的錯,都是旁人的。”

  華陽大長公主泠泠咬著牙道:“自都是旁人的,我元宣華這一世,何錯之有?!錯的,都是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小人!”

  她冷冷望著溫蘅,神情恨蔑,“這世上最是忘恩負義,最對不起我的,就是你那個卑賤的母親!我救了她的性命,又助她將尹氏光大,成為皇商,有哪一點對不起她?!可她卻背叛我,不僅暗地裏去勾引即將與我定親的薛昱,還將我與朝臣金銀往來之事,暗記集證,送與我的政敵!何其可惡絕情!!

  她殺人誅心,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在成功勾搭上你那花心父親、成為定國公夫人後,還是處處與我作對,一次又一次處心積慮,誓要將我元宣華送上斷頭台,若非沈郎救我護我,我元宣華,早已成為你爹娘的刀下魂,你那惡毒爹娘二十年前被火燒死、挫骨揚灰,純屬活該,忘恩負義的報應!!”

  麵對華陽大長公主的聲聲侮辱痛罵,溫蘅並不為自己的父母反擊說些什麽,隻笑了一聲,“……沈郎?”

  她含笑看向華陽大長公主,“其實這麽多年以來,你就從來沒想過事情的另一種可能嗎?”

  溫蘅邊從侍女手中接過一道檀匣,邊慢悠悠道:“當年我的父親,年紀輕輕,即襲承公侯之位,文武兼備,英俊有為,是京中最出色的勳貴子弟,想來以大長公主的性情,自是認為最好的男兒當配自己,與我父親雖未締結婚約,卻一早將他視為囊中之物。

  你眼中所謂的‘勾引’,許隻是旁人正常的相識相交,也或許,大長公主年輕時的心胸,尚沒有這般狹隘,之所以認定我父親有負於你、認定我母親‘勾引背叛’,許是有心之人,在後挑唆暗謀,先令大長公主以為我父親鍾情於你、將與你定親,再令大長公主認定我母親蓄意勾引我父親、有負於你,大長公主如今也是擅弄權謀之人,知道有些事情,做起來並不難,不僅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華陽大長公主仍是含恨盯著溫蘅,冷冷吐出兩個字,“狡辯!!”

  她桀桀冷笑,“怎麽,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爹娘,原是那樣遭人唾棄的忘恩負義之徒,挖空心思地找理由,來替他們洗刷惡名嗎?!”

  溫蘅亦笑,“隻是做個假設罷了,大長公主不必激動”,她微一頓,又深深望著華陽大長公主道,“但若這假設為真,大長公主以為,那有心之人,最有可能是誰呢?”

  溫蘅瞥掠過華陽大長公主仍然冷蔑、不屑猜答的神色,輕一抬指,撥開手中檀匣鎖扣,淡聲道:“其實這樣的男女之情之事,原就私密得很,已經隔了二十多年,確實是難以說清道明,查來查去,也隻查出了一條線索,但僅這一條,就著實有意思得很,大長公主可知,當年你收到的那封情詩,並不是出自我父親之手,而是有人奉命仿寫我父親的筆跡甚至作詩風格,這人姓鄔名顯,二十多年前,是何人手下幕僚,還記得嗎?”

  華陽大長公主神色微凝,隨即冷笑出聲,“鄔顯都死了多少年,你如今一張嘴在這裏胡說八道,居心叵測。”

  “鄔顯雖死,但他妻子還活著,也還記得當年,她偶見她丈夫悄寫情詩,還以為他丈夫在外與旁的女子暗有苟且,氣得要與他和離,鄔顯被鬧得無法,隻能如實說是奉命如此,他妻子知鄔顯擅仿字跡,看那情詩字跡,確與鄔顯平日不同,又見那詩尾的作詩人自稱,確實並未署鄔顯的字號,而是‘明遐’二字,才信了鄔顯,饒了他去。”

  溫蘅望著華陽大長公主越發僵冷的麵皮道:“想來大長公主記恨我父親這麽多年,應還記得,‘明遐’乃是我父親的字吧,那鄔顯之妻,人已被接到京中,大長公主,可想當麵見見問問?”

  華陽大長公主咬牙冷笑,“誰知道你從哪裏找來的野婦人,用錢收買,帶她到這兒來信口開河!!”

  “確實,這等陳年舊事,單聽一婦人回憶往事的‘片麵之詞’,是有些不妥,罷了,這事,就當是幾句閑言碎語,是我說與大長公主解悶的吧,凡事講究證據,我這裏另有幾樁事,雖時隔多年,但還是循著蛛絲馬跡,搜集了些物證,有意思得緊,一定要說與大長公主聽聽。”

  溫蘅邊打開手中檀匣,邊道:“大長公主既認定我父母親聯手背叛了你,在你婚前就欲置你於死地,婚後,又一而再地咄咄相逼,定也決裂斷情,大肆反擊報複,所使手段定也悍烈絕情得很,非置我父母親於死地不可,以至兩家越發水火難容,這中間發生的許多事,如今都因時間久遠,無跡可尋,難再查探,但有幾件,雁過留痕,尚留有蛛絲馬跡,經過詳查,這幾件事背後,真有一有心之人,暗中謀劃,令大長公主與我父母親,從同道到殊途,再到決裂生死,大長公主可想知道,這人是誰?”

  紫檀匣盒中,厚厚一遝密件,無聲隱著的,是塵封多年的秘事,溫蘅將之轉向華陽大長公主,望著她冷凝的眉眼,一字字慢聲問道:“何人如此熟悉大長公主諸事?能有如此手段心計?又有何目的?大長公主,不想知道嗎?”

  她將厚厚一遝密件拿起,遞至華陽大長公主手邊,看她五指僵如磐石不動,微抬首看向她慘白的麵色,淡淡笑道:“還是大長公主,不敢知道?”

  纖纖素指輕輕鬆開,密件如雪花般,飄落在華陽大長公主周圍,溫蘅慢聲細語,“這一切的因因果果,好像都是你那心愛的沈郎,在後謀劃啊。”

  靜閣死寂,隻年輕女子輕緩的聲音,薄涼無溫地逸散在室內,似一道道細密冰涼的鐵絲,一句一句,勾纏成一張密網,將那麵色蒼冷的中年婦人,緊緊罩箍在其中,一點一點地收緊,在她身上,勒出一道道無形的血痕,令她遍體鱗傷。

  “你看看你,自詡聰慧,卻受人蒙騙了二十多年,親手害死你曾中意的男子,害死你唯一的朋友,滿心歡喜地嫁給那個騙你的人,為他生兒育女,還在他死後,懷著無限思念,百般謀劃,為他複仇。

  我想,你原是不愛他的吧,隻是在他後來一次次‘救’你‘護’你時,漸漸地動了心,愛上了你的沈郎,隻是,你的沈郎,同樣愛你嗎?他是否隻是因為你是先帝最寵愛的妹妹,隻是因為嫉恨我父親事事壓他一頭,才定下此計,除了眼中釘,抱得美人歸?

  大長公主你是美人,是貴人,亦是能人,二十多年前,能娶到先帝最寵愛的妹妹,能得到大長公主死心塌地地相待相助,真是一件前途無量之事,這樣去猜想你那沈郎的動機,是不是,並非沒有可能?

  從前,我總聽人說,先帝是如何寵愛大長公主,做你兒媳婦時,也常看你思念皇兄,可如今看看大長公主的處境,倒要懷疑這說法的真假了,先帝若真寵愛你這妹妹,定會事事為你考慮周全,定知水滿則溢,會像一位真正的好兄長,好好教導你約束你,怎會如此放縱你,又怎會在駕崩前,不為你考慮半分,不為你留任何後路,讓你淪落到今天這般悲慘田地?

  許是除了夫君的‘疼愛’,兄長所謂的‘寵愛’,也盡是假的吧,也許就和你在你沈郎那裏,隻是一枚棋子一般,你在你皇兄那裏,也隻是一枚操縱朝堂的棋子罷了,也許你到今日這般田地,正在先帝預料之內,可先帝放縱你到這一日,也並不為你留任何退路,你的好皇兄,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呢,也許,他從一開始,就將你的死,算計在內,你從一開始,就是你皇兄手中隨時可棄的棋子罷了。

  你身為棋子,卻自以為是執子之人,謀控全局,事實上一無所知,連自己兒子的心,也看不透,這些天,你一定日夜難安,時時刻刻都在猜疑你的兒子武安侯,究竟是忠於君上,還是順從你這個母親吧?若是他事事聽從你的安排,你還有翻盤的希望,可若是他隻是假意順從於你,實則忠於聖上,你這一生的苦心謀算,真就到此為止了。

  不必再費心猜疑了,我告訴你確切的答案,讓你心安,你的兒子武安侯,他碧血丹心,忠君報國,並未與你為伍,至於是何時背離你這個母親,我想,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與你同心。

  無人與你同心,這一世曾有人與你同心,可被你親手害死,你以為家人愛人與你同心,性情高傲剛愎如你,除了真正的愛人家人,也無人可到你心裏,可你珍視的夫君之愛為假、兄長寵愛為假,親生兒子,一直在蒙騙你這個生母,親生女兒,也並不與你一條心,甚還為你所逼死,你這一生,什麽都是假的,什麽都沒有,真是可悲可憐……”

  毫無溫度的輕歎聲落下許久,一直僵直不動、沉默不語的中年婦人,突如大夢初醒,大吼大叫起來,她雙目血紅地死死逼視溫蘅,如非被侍衛緊緊鉗壓著,直似一頭凶狠發狂的猛獸,要狠狠撲咬身前的女子,大口嚼咽她的血肉,將她啃咬地麵目全非,以泄心頭之恨。

  “賤人!!你騙我!!你騙我!!!所有事情都是你編造的!所有證據都是你偽造的!假的!全是假的!!都是你為了給你爹娘洗刷惡名,故意編造的!!沈郎是真的愛我,皇兄沒有利用我,明郎沒有叛我,淑音也沒有死,全都是你在騙我!全都是你在騙我!!淑音還活著!我的淑音還活著!!!”

  她發瘋一般地大叫起來,聲聲呼喚她心愛的女兒,“淑音!淑音!!”

  溫蘅平靜地望著身前形若瘋癲的中年婦人,靜看她呼喊到聲音嘶啞,氣力泄盡,若非有侍衛鉗扶,直能無力地跌坐在地,方慢慢開口道:“大長公主可一邊撿看地上的密件,一邊等著夜幕降臨,等看今晚可有魂歸,在此等上一生一世,看你的女兒淑音,今生今世,可還會歸來看你。”

  原本精光狠戾的雙眸,在長久的發狂呼喊後,已如兩顆僵滯的魚眼珠子,在聽到溫蘅出聲時,又瞬了瞬,陰狠不甘地看了過來,“……你是在騙我……賤人,你是在騙我……你是想騙我自盡是不是……元弘那廝不想背上殺害姑母的聲名,就讓你來騙我自盡,我不會上當的!我元宣華不會上你們的當的!!我偏不自盡,有種讓元弘親自提劍來殺我,我不會如你們的願的!!!”

  “我說過了,我盼著你活,長長久久地活。”

  溫蘅道:“你生為人母,太不了解你的親生女兒了,你難道到現在還體會不出,她服毒自盡,是為了用自己的性命,來抵你的性命,是為了救你這個生身母親?!”

  華陽大長公主顫唇不語,聽溫蘅輕輕地道:“我不僅不要你的命,我還盼著你長命百歲,你可知京郊大佛寺裏,有一盞供奉海燈,已日夜不斷地亮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有一名年輕女子來到寺中,為她的恩友請供海燈,祈願平安長壽,一下子交足了整整一百年的燈火錢。”

  此生言盡,溫蘅站起身來,不再看華陽大長公主最後一眼,緩步向外走去,留她一人站在雪花般的密件中間,留她一人困在這陰暗的閣樓裏,一世沉淪。

  她所要說的、所要做的,今生今世,已全部說完做完,地上的密件是真的,雖窮盡方法也隻能查到這麽多,不足以佐證她的全部猜想,但有這麽一些,已足以在華陽大長公主心中,深深種下猜疑的種子,華陽大長公主為人偏執而又多疑,她會固執地不信,而又固執地去想,日複一日地猜疑深思,將從前的每一件往事,都憶在心中一遍遍地懷疑琢磨,往事已如此不堪,現下的女兒之死、兒子叛離,又是那般殘酷,這所有的所有,一重重疊加起來,足以在煎熬的時光中,慢慢逼瘋這位不可一世的大長公主。

  閣外清冽的梅香中,溫蘅慢行許久,在將離開這片了無生氣的寒冷天地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淒愴的女子慘叫,其聲悲烈,驚得枝頭寒鴉飛起,撲落紅梅散落雪地,如離人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