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613
  被他輕按住的肩頭輕輕地顫抖著,幽深的眸光微微閃爍,像暗海中浮曳的一點星光,隻零星曳閃須臾,便深深沉入了黑暗之中,留下漆黑一片。

  她緊抿著唇,闔上絕望的眸光,伸手將他推開,以一個嬰孩般自我保護的方式,微蜷著身體,朝榻裏臥去。

  皇帝望著那靜默無聲的背影,心海的激湧潮瀾,漸漸平息,醞釀成更為深重的情意,沉在心底。

  ……來日方長,不破不立,忘記一個舊人、一段舊情的最好方法,便是開啟一段新的,明澈慧透如她,會明白的……

  ……她在他的身邊,她的身邊,也隻有他一名男子,有他這個皇帝在,天下間再無旁的男子,可親近於她,她會看到他的,她也隻能看到他,她和他之間,還有孩子,孩子也最是讓人心軟,終有一日,終有一日她會願意正眼看他,借他來擺脫對明郎那份絕望的愛的……

  ……他不介意她隻是利用他來忘懷上一段情愛婚姻,他願意給她利用,隻是他心底關於父皇的猜想,永不能讓她得知,若一切猜想為真,他與明郎對她來說,就同樣是隔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後,她怎可能接納他半分,連利用也不會……

  ……她不會知道的……不會……永遠不會……

  皇帝垂下凝注的目光,拿起擱在榻邊的拭發毛巾,除鞋上榻,曲腿坐在她的身後,捧著她的烏漆長發,慢慢地無聲擦拭著。

  淅淅瀝瀝的夜雨聲,敲打著殿外青翠芭蕉,沙沙如春蠶吐絲,靜得安寧,無聲的寂謐,不知如殿簷落雨,緩緩淌逝多久,一直背身靜默的溫蘅,忽地身子微微一顫,似輕發出吃痛的抽氣聲。

  皇帝以為自己不小心拽著了她的發絲、弄疼了她,忙鬆開了捧著的如綢長發,手忙腳亂地告歉,“對不起,對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他邊道歉邊探頭覷看她的神色,見她緊咬著唇、眉尖蹙起、臉色也有點發白,像是真疼得厲害了,更是慌張抱歉、手足無措,連聲問道:“拽……拽著哪裏了?朕幫你揉揉……”

  她卻沒有給他指看被拽之處,兩隻纖白的手,都似因吃痛,而用力地握蜷著,皇帝忽地意識到不是頭發的問題,是她身體正在痛苦難受,這樣一想,明白過來,更是慌張著急,忙問:“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是哪裏難受?”

  她仍是緊咬著唇不說話,似已痛得發不出聲來,驚急交加的皇帝,目光垂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心中一凜,背後冷汗淋漓直下,手撫著她的肩臂,顫著聲道:“沒事的……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孩子也不會有事的……朕……朕去找太醫……這就去找太醫!!”

  被嚇到的皇帝,心神懼顫地重重吻了她臉頰幾下,慌慌張張地就要下榻喊人,連鞋都顧不得穿,赤足下地,就要邊往殿門處跑,邊揚聲喚侍時,聽得她在背後,忍著痛意,發出輕微的聲音道:“是小腿……抽筋了……”

  皇帝一愣,想起來鄭太醫曾經說過,若飲食調理不足,孕婦到五個月左右時,夜裏雙腿偶會痙攣,她如今用膳,雖不再如之前幾粒米、幾粒米地進用,但也並不多,膳時常常吃上半碗便說飽了,不管他怎麽勸,都不肯再多進,以至快五個月身孕的人了,夜裏抱起來還是輕得令人心驚,自是鄭太醫所說的調理不足……

  望著她忍痛抽氣的僵直背影,皇帝心疼又擔憂,忙叫內侍捧了熱水毛巾送來,親擰擠了一道,抓著上榻急問:“是那條腿疼?”

  她忍疼的聲音,輕細地像一觸即斷的絲線,“……右……”

  皇帝立在她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將她右邊小腿處的衣物,向上挽去,邊挽邊看她神色,動作極輕極柔,生怕觸到了她的痛處,如此盡量輕柔且快地將衣物挽至膝處,又立拿手邊的熱毛巾輕輕敷上,邊敷邊順著那條令她抽痛的筋脈,輕輕地為她按摩小腿,口中關切問道:“這樣好些了沒有?還疼得厲害嗎?”

  她緊蜷著的手,隨著他輕柔的熱敷按摩,稍稍放開了些,皇帝看她臉色也沒那麽白了,心裏也鬆快了些,又輕著手勁兒敷摩了一陣,看毛巾沒那麽熱乎了,命人重新擰擠一道新的來。

  他剛開口吩咐,就聽她輕輕地道:“不用了,沒有那麽疼了……”

  皇帝道:“再熱敷按摩會兒吧,要是睡著了又突然抽痛起來,那該更難受了,你若困倦了,闔眼睡就是,朕給你敷摩,動作輕輕的,不會打擾你好眠的。”

  他說著從內侍手中接過熱毛巾,命諸侍熄燈退下,仍是坐在淡光柔攏的昏暗榻帳內,堅持繼續為她熱敷按摩,她也沒有再說什麽,依然背身側臥著,沉靜如海的幽殿內,銅漏滴響,混著殿外越來越低的淅瀝雨聲,沙沙打窗,催人入夢。

  榻邊羽紗宮燈內的流灩紅燭,悄悄結爆了一朵燈花,皇帝探頭看她已經睡去,輕輕地放下她右膝處的衣物,將手上的毛巾擱在榻幾上,解下金鉤,放落輕柔如水的兩道梅梢月紋帳幔,合攏嚴密,不叫一絲冷氣侵入,再轉身揚扯了榻上的絲棉薄被,蓋在她和他身上,躺睡在她的身後,近前貼身,輕輕地將她攏在懷中。

  皇帝抵在她的肩處,手牽著她一隻手,與她一同輕覆在她隆起的腹部,那裏,藏著他們的孩子,一個珍貴的小小生命,再過四五個月,就會平平安安地來到這人世間,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在他她父母親的關愛下,康健快樂、無憂無慮地長大。

  ……這個孩子,不會有他她父親那樣艱難沉重的童年,也不會像他她的母親,身世飄搖,處境艱險,他她會被捧在掌心,被嗬護著平安無憂地長大,父愛、母愛,他她該享有的,一點也不會缺少,若是男孩,他要親自教他四書五經、騎射武藝,他要手把手地培養出下一代大梁江山繼承人,若是女孩,他要她成為天下間最尊貴的小公主,成為整個大梁朝的掌上明珠,一生一世,喜樂榮寵無限,不知悲艱。

  ……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呢?

  皇帝在心底悠悠想了許久,唇際浮起笑意,悄悄靠她更近,輕嗅著她發間淡淡的薔薇香氣,心裏麵,也像浮起薔薇花香,將那些低沉暗湧的不安心緒,暫都壓了下去,隻留一片清靜安寧。

  ……男孩兒女孩兒都好,他與她都還年輕,這一生的相伴相守,還很長遠,許會在未來某日,兒女雙全的……

  微雨的寧靜夏夜,世人皆已沉入夢鄉,獨皇帝因心懷期冀,越想越是精神,遲遲未睡,他微彎著唇,偷偷輕吻了吻懷中女子的臉頰,被中雙足亦悄悄與她纖足相抵,如此良夜,此情此境,正是“抵足聽雨而眠”,皇帝心中湧漫起小小的滿足,與溫蘅十指相扣,含笑睡去。

  這一睡,便直至天色微明,做著美夢的皇帝,迷迷糊糊醒轉,下意識欲將懷中女子抱得更緊,卻伸手撲了個空,登時睜大眼睛驚醒,見懷中空空、榻裏無人,騰地坐起身來,既驚且憂地欲下榻去尋,剛一側身,就見溫蘅坐在鏡台前,手執一柄金梳,無聲地梳著如緞漆發。

  幾已懸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了腹中,皇帝暗舒了一口氣,下榻趿鞋近前,將鏡台旁的那株十八枝鎏金燈樹,多燃亮了幾盞,走至她的身後,撫握住她的手,拿過那柄金梳道:“朕幫夫人梳吧。”

  他持梳輕蘸了蘸台上琉璃匣裏的香花清露,捧著她的烏漆長發,慢慢地梳著,將亮未亮的天色裏,燈樹暈黃的柔光,令映在鏡中的年輕男子身影,有幾分模糊不明,溫蘅靜靜地望著鏡中那不甚清晰的人影,忽地想起,她出嫁那一日的清晨,也是這樣將明的天色,哥哥走進她的閨房中,代替病逝的母親,手捧著她的長發,一邊輕梳,一邊輕吟送嫁的《白首歌》……

  ……一梳到尾,舉案齊眉,二梳到尾,比翼雙飛……聲聲言猶在耳,都是虛妄,她曾為著這“舉案齊眉”“比翼雙飛”的美夢,離開青州琴川,離開家之所在,一腳踏入了京城這座修羅場,再不能回頭,如今回首看去,悔恨割心,垂手失去了一切,連原先擁有的家人,都不能再如往昔朝夕相見,哥哥……父親……她好想他們……想見,卻又不能……

  緲茫的晨光中,溫蘅心思暗沉,而輕梳著她長發的皇帝,心裏頭卻泛著絲絲甜甜的歡喜,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要和她分享,嗓音輕快地含笑道:

  “昨天夜裏,朕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生了一個男孩兒,朕剛把兒子抱在懷裏呢,產婆又抱來一個,說你又生了一個女孩兒,朕真是高興地合不攏嘴了,左邊抱兒子,右邊抱女兒,親親這個,親親那個,感覺都疼不過來了時,夢裏一眨眼,孩子就在我們的懷裏長大了,會說話會走路,男孩俊極了,女孩兒也可愛極了,一個比一個聰慧伶俐,我們帶著他們一起捏雪人,一起放風箏,春夏秋冬,天天都在一起……”

  他絮絮地將美夢情形,事無巨細地說與她聽,在她並無回應的沉默中,從梳發簪冠到盥洗更衣到進用早膳,還沒說完,好像真要將這夢,講上一生一世那樣長遠,直到來請平安脈的鄭太醫經稟入殿,才打住這話頭,告訴他昨夜夫人小腿抽筋一事,問鄭太醫如何是好。

  鄭太醫回道:“此乃孕期調理不足之故,請夫人平日裏多吃乳酪,多曬太陽,如此,便會少犯。”

  昨日剛下過一場大雨,淅淅瀝瀝落了大半夜,今日正是清風送爽,陽光落在身上也不悶熱的,皇帝聽鄭太醫如此說,便在早膳後勸溫蘅出去走走、曬曬太陽,他陪著她,一邊繼續說著昨夜美夢,一邊漸走至牡丹亭附近時,聽到前方傳來銀鈴般清脆的女孩兒笑聲,抬眼看去,見是惠妃在帶著陸崢的女兒放風箏玩。

  第160章 孩子二合一

  禦駕至,自有宮人通傳,一大早就特地領著小侄女,來承明殿附近的牡丹苑遊玩的陸惠妃,聞報自是暗暗欣喜,隻麵上不露,忙將稚芙手中的風箏手柄,交予貼身侍女,緊牽著她的小手近前,如儀給聖上請安。

  聖上禦命平身後,陸惠妃又轉向溫蘅,微一屈膝。

  對於沒有名分的罪人溫蘅,本應是她這個命婦身份的楚國夫人,給她這個皇後之下的四妃之一行禮,但陸惠妃可不敢在聖上的心尖子麵前拿喬,含笑與她行了平禮。

  稚芙久不見溫蘅,真想她想得緊,一看見她,清澈無暇的眸光,就粘在她的身上挪不開了,她的心裏,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問公主夫人,也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公主夫人說,隻是聖上在此,不敢放肆,隻能強忍著不出聲,仰眸緊緊地盯著溫蘅瞧,像是怕稍微一眨眼,公主夫人立就消失不見了似的。

  溫蘅心裏,一直很喜歡身前這個冰雪可愛的小女孩兒,先前因為小陸將軍為救她受傷,她心裏過意不去,常往定遠將軍府探望,一來二去的,與稚芙越發親密,常常隔幾日就會相見,還曾答應了她,要教她打絡子玩。

  但,還沒真正開始教,她就突然遭遇了身世驚變,此後被時勢裹挾入宮,幾是與世隔絕,已有好些時日沒有見到稚芙,這時在這裏突然見到,看到她純真可愛的臉龐,連日來沉重的心緒,也略略輕鬆了些,抬手輕撫了撫她稚嫩的臉頰,和聲問道:“什麽時候來的?”

  稚芙清脆答道:“是昨天下午,姑姑帶我來的。”

  陸惠妃在旁婉聲朝聖上笑道:“臣妾想念芙兒,遂向太後娘娘求了恩典,請接稚芙入宮,住上幾日。”

  皇帝從晨起到現在,同溫蘅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都沒聽她說半個字,此刻看她見到陸崢的女兒,倒有興致說起話來,眉眼間的冰雪神色,也隨之消融了不少,瞧著心境像放鬆了些,心裏也跟著高興,遂對陸惠妃接侄女入宮小住這一行為,沒有半點不滿,想著他這幾日處理朝事無法相陪時,可讓稚芙陪陪溫蘅,這或能讓她心情好些。

  皇帝剛在心裏這麽想著,就見稚芙仰麵望著溫蘅問道:“夫人,稚芙有好久沒見到您了,您這些天,為什麽不來找稚芙玩兒啊?是不是稚芙做錯了什麽事,惹您生氣,您不喜歡稚芙了?”

  “……我怎會不喜歡稚芙呢”,溫蘅柔聲寬慰道,“隻是我這些天住在宮裏,不方便出去……”

  “那……那……”稚芙著急地問道,“那夫人這些天,有想稚芙嗎?”

  “自是有的”,溫蘅道,“我總記著答應了你,要教你打絡子的。”

  稚芙明亮的笑容,立像花兒在麵上燦爛綻開,高興地牽住溫蘅的手道:“夫人,我也好想您啊!不僅我想您,雷雷也想您,爹爹……”

  心裏樂開花的稚芙,一時高興地說順了口,將爹爹也說了出來後,猛地打住,疑惑暗思,爹爹他,究竟想不想公主夫人呢?

  ……好像不想……這些時日,她多次央求爹爹請公主夫人來府裏做客,或是帶她去公主府找公主夫人玩兒,爹爹總是不答應她……

  ……又好像想……爹爹會將公主夫人送她的香囊和芙蓉絡,拿在手裏撫摩,還會在她吟誦《湘夫人》中的“繚之兮杜蘅”一句時,聽到走神……

  ……書上說,借酒消愁……爹爹那天夜裏,是因為想念公主夫人,所以才偷偷喝酒嗎?

  ……爹爹之前不肯帶她去見公主夫人,是因為公主夫人住在宮裏、無法相見嗎……是因為想見見不到,所以爹爹才要借酒消愁嗎……爹爹心裏麵,其實是同她一樣,很想很想公主夫人的嗎?

  暗暗理順心中疑慮的稚芙,自覺觸到了爹爹的真心,仰望著公主夫人,聲音甜甜地道:“爹爹也好想夫人啊!”

  站在一旁的陸惠妃,聞言立時唇角微抽,她悄悄抬眼覷看聖上神色,見聖上原本含笑的明湛眸光,亦微沉了幾分,暗暗在心裏,為想念聖上女人的哥哥,捏了把冷汗。

  偏生稚芙還沒說完,拉著溫蘅的手,繼續道:“爹爹想夫人想到夜裏睡不著,坐在園子裏的老槐樹下借酒消愁……”

  覷看聖上眸光愈沉的陸惠妃,估摸著侄女再這麽說下去,聖上就要叫她們姑侄倆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她蓄意利用稚芙接近溫蘅的計劃,也要直接泡湯了,遂忙手攬住稚芙的肩,微含斥意地打斷她的話道:“別拉著夫人的手,搖來搖去地說話,沒有禮數!!”

  稚芙受了姑姑這一聲輕斥,隻得站直了身子,戀戀不舍地鬆開了夫人的手,說話的精神頭,也立如霜打茄子焉了下去,委委屈屈地低著頭,沒精神再繼續說爹爹是如何如何想公主夫人了……

  溫蘅看稚芙這樣,伸手輕揉了揉她的軟發,安慰道:“沒有事的,不必拘禮。”

  皇帝則沒溫蘅這樣的寬和心境,他一想陸崢這廝,先前就見色起意,心存不軌,借著女兒百般親近溫蘅,現下天下人都知道溫蘅是他的女人了,身為人臣,居然還敢想溫蘅想得夜裏睡不著,真真是皮癢得厲害了,暗暗磨牙不語,連帶著看陸崢的女兒稚芙,都不大順眼了。

  皇帝正想令陸惠妃帶著她這給爹傳話的侄女退下,陪著溫蘅再去別處走走,就見一邊牡丹叢裏,竄出了一隻油光水亮的大黑貓,躬著身子,邁著貓步,朝這裏走來。

  稚芙也看見雷雷走過來了,立使出吃奶的力氣近前,將它一把抱起,笑對公主夫人道:“夫人您看,雷雷又胖了些呢。”

  皇帝看溫蘅還真從稚芙手裏接過這貓,把它親昵地抱在懷裏了,身體立跟著僵直起來,他就站在溫蘅身邊,與她親近得很,那貓遂也就離他極近極近,仰麵與他對望,一雙冷颼颼的眼,一身黑黢黢的毛,全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叫他汗毛直豎,不舒服得很。

  僵著身體的皇帝,想勸溫蘅把貓放下,可又看她這般抱著黑貓,手撫著它黑亮的皮毛,眉眼間的沉鬱之色,倒淡退了一些,這勸,便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他又不肯站離溫蘅遠些,仍是要與她親密相依,一邊親密相依,一邊僵如磐石。

  溫蘅也感覺到身邊人杵得像根大棒槌似的,她想起來聖上是不喜歡貓的,邊撓著貓的下巴,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陛下應去處理朝事了。”

  雖然避暑紫宸宮期間,無需大朝,但皇帝也不會成日閑著,折子照批,每天上午,都會一如往年來此,撥出一兩個時辰,單獨召見要臣,處理要緊朝事,他今日一大早已陪溫蘅出來走了許久,也是時候該回承明殿盡天子之責了。

  但事實歸事實,這“趕人”的話,聽在耳裏,到底有點紮心,皇帝再又看她同稚芙和貓待在一起,倒比和他一起時鬆快許多,真真帝不如孩、帝不如貓,心裏頭酸酸澀澀道:“……那朕先回去了,夫人也早些回來。”

  她垂眼撫著貓不說話,皇帝隻能吩咐隨侍的雲瓊等照顧好夫人,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將出牡丹苑時,他回身看去,見那稚芙牽著溫蘅的手,蹦蹦跳跳的,仰著一張小臉同溫蘅甜甜笑語,確實是有幾分冰雪可愛,討人喜歡。

  皇帝這麽想了一瞬,便將目光移到了溫蘅的身上,若她腹中懷的是個女孩兒,他們的寶貝女兒,定比陸崢這廝的,慧敏可愛十倍百倍一千倍!

  莫名其妙生了鬥誌、自信飛揚的皇帝,回到承明殿後,便召見臣工、處理政事,一直浸在朝事裏,忙到將用午膳時,方才歇下。

  他一歇下,就往後殿去尋溫蘅,卻發現她還沒回來,令宮侍去探,沒多久,宮侍回來報說,楚國夫人與惠妃娘娘還有陸小姐,在蓬萊池泛舟賞荷,午膳也在畫舟上進用。

  皇帝遂隻能像隻被主人遺忘的家犬,耷拉著耳朵,一個人坐在膳桌前,無甚滋味地獨用午膳,他用著用著,便忍不住想,沒有他在旁相勸,她定是吃得更少了,她不好好進膳調理,夜裏便容易腿疼,想到她昨夜痛到臉白的模樣,皇帝更是食不下咽了,幹巴巴地吃了幾口,便擺手令宮侍撤膳,欲親自乘舟去蓬萊池尋溫蘅時,就見趙東林急匆匆入殿稟道:“陛下,楚國夫人出事了!”

  皇帝幾被這短短一句,給嚇得魂飛魄散,他極力穩住心神,一邊急往蓬萊池趕,一邊令趙東林隨走詳說,雙腿健步如飛的同時,卻又暗暗地打著顫兒,正像他的心,害怕得都快顫碎了。

  盡管趙東林說她已被救起、安然無恙,可皇帝卻還是怕到了極點,萬一趙東林所言有誤呢,萬一她又突然如何了呢,萬一……

  ……這世間有太多的萬一了……可有關她的事,他哪裏承受得了哪怕一丁點萬一……

  皇帝的一顆心,像是正被一道石磨來回重重碾壓,在極度害怕失去她和孩子的重壓下,總忍不住往那最可怕的結果去想,可那最可怕的結果,他又怎能承受哪怕半分,漫長至極的一路上心如熬煎,備受折磨,直到趕至蓬萊池心的島閣上,親眼看到裹著暖裘的溫蘅,抬眼看來時,皇帝懸在嗓子眼的心,方才往下下沉,雙腿也跟著無力一軟,幾要跪在了她的麵前。

  “……沒事,沒事了”,他沙啞著嗓音,拖著發軟的雙腿上前,緊抱住溫蘅,一邊吻她的濕發臉頰,一邊低聲喃喃道,“沒事了,沒事了”,好似是在安慰她,卻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應宮侍,早個個戰戰兢兢地跪伏於地,陸惠妃也領著稚芙一跪不起,皇帝已從趙東林口中知道,溫蘅與她們姑侄往蓬萊池賞荷時,選乘的是一隻小舟,容不下隨侍溫蘅的浩浩蕩蕩的宮侍,溫蘅遂隻帶了最為信任的春纖上舟,雲瓊、碧筠等人,皆乘在隨後的其他畫舟裏,稚芙在小舟上用皂水吹泡泡玩,使得小舟木板地麵上潑沾了許多滑膩的皂水,身子沉重的溫蘅,本就比常人行動不便,在走至舟首給稚芙摘新荷時,腳下一滑向外摔去,柔弱的春纖沒能扶得住,眼看著溫蘅落入了水中。

  雖然太醫把脈說溫蘅與孩子俱平安無事,但皇帝一想到去年夏天馮氏落水的情形,還是後怕不已,盡管馮氏腹中的孩子本就天生不足、無法平安降世,與現下溫蘅情形不同,可皇帝還是忍不住膽戰心驚地想,萬一溫蘅腹中的孩子,也出事了呢,萬一溫蘅她,有個三長兩短呢……

  隻這麽稍微想一想,皇帝剛剛安定些了的心,就又陰霾暗湧,真想即刻重罰一應無用的隨侍,將那“闖禍精”陸稚芙攆出宮去,再治陸惠妃“管教不嚴”之罪,可他懷中的溫蘅,卻朝哭紅了雙眼的稚芙道:“我沒事的,你起來吧。”

  皇帝聽她嗓子都啞了,怎會沒事,可這時候,也不能與性情溫善的她相爭,讓她費心,隻能先把這筆帳記下,冷著臉且令眾人退下。

  陸惠妃垂首起身,牽著小侄女退出蓬萊島閣,看她兩隻眼都已哭得紅通通了,還在簌簌地往下掉眼淚,一邊執帕幫她拭淚,一邊輕聲安慰道:“沒事了……芙兒,已經沒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可稚芙聞勸眼淚掉得更厲害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要去蓬萊池摘荷花玩,要不然我要吹泡泡給夫人看,夫人就不會摔到水裏了!都是我不好!!”

  ……昨兒夜裏,她給稚芙講了半宿紫宸宮的好玩去處,特地將蓬萊池的新荷說得美不勝收,還和她說夫人也喜歡荷花,稚芙今日出來玩,怎會不想去蓬萊池看看,至於皂水,也是她一早備下的,同泥娃娃等一堆孩童玩具放在同一道提盒中,令侍女隨提著供稚芙取樂,也沒甚可疑,稚芙本就愛玩這個,等到了蓬萊池中心,風淡日和,泡泡可在淡和光線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稚芙見了,怎會不想吹著玩玩,她再在旁有意引導、暗暗動動手腳,楚國夫人落水,便就是順理成章的意外之事了……

  ……去年夏夜,馮氏與溫蘅落水時,視力頗佳的她,又與旁人不同,恰站在光線較亮處,望見溫蘅落水不久,即浮遊起來,還努力去救馮氏,便在心中暗暗稱奇,尋常閨秀,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裏會鳧水,她出身將門,家風不同,自幼會射箭鳧水還說得過去,可楚國夫人看著嬌嬌弱弱的,是個再溫淑不過的閨秀,竟也會這個,她當時便甚是驚訝,一直記到如今……

  ……如此炮製馮氏落水流產一事,雖未成事,但對那邊,也算是多少有了交代……溫蘅與孩子無事,對哥哥,也算是有了交代了……

  心情複雜的陸惠妃,將哭得直喘的小侄女,輕輕地摟入懷中,低聲道:“不要哭了,不是你不好,是姑姑不好……”

  她這低得幾不可聞的話語,隨風散在蓬萊島閣上空,無跡可尋,皇帝一直陪溫蘅在島閣內待到快申正時,等到她濕發都已完全幹了,方命侍從入內,伺候她梳發穿衣,而後如護至寶,小心翼翼地將她護送回了承明殿。

  經此一驚,皇帝真是膽子都差點被嚇破,看溫蘅更是緊張到不行,半步也不離開她左右,眸光也一直黏在她身上,一時半刻也不分離,盡管鄭太醫先前已把脈說溫蘅與孩子無事,可皇帝還是放不下心來,讓鄭太醫給溫蘅開劑溫和的固本湯藥,以防萬一。

  沒多久,宮侍捧了熱藥上來,皇帝本來還擔心溫蘅不肯喝,準備想著法兒地勸她喝下,可他話還沒說呢,就見溫蘅接過藥碗,低頭輕吹了吹,一氣喝光湯藥,半滴也沒剩下。

  皇帝愣愣地看看被侍從端走的空底藥碗,再愣愣地看向緩步走向窗榻的溫蘅,見她竟讓春纖,將那件未繡完的碧葉紅蓮紋嬰兒肚兜給取來,而後,就坐在窗榻處,手執纖細的繡花針,勾著火紅的絲線,微垂臻首,慢慢地繡著。

  自知曉真正的身世後,她再沒碰過這件嬰兒肚兜了,皇帝真看得又驚又奇,慢慢挪至她身邊坐了,看她低首刺繡的認真神情,不僅像極了身世驚變前,眸光還似比之前多了幾分堅執,心裏有點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