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5723
  沈湛回道:“承蒙聖上恩典,慕安兄現下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這樣的擢升,倒算快了,看來此人品行能力亦是卓爾不群,深受皇兒賞識,太後心道,此人出身寒微,若當時被選為駙馬,便可與世家子弟同起同坐,仕途也當比現下的破格擢升,更要順暢一些,隻是嘉儀不肯嫁人,眼裏隻一個明郎,其他男兒再好,也都看不上眼。

  太後在心底暗歎一聲,笑問沈湛:“這樣年輕清俊的榜眼郎,應不愁婚嫁吧?”

  沈湛道:“裴相似有意嫁女。”

  太後興致上來,正要問個究竟,忽聽身邊的愛女嘉儀道:“我記得他。”

  她這一句話,令殿內數人目光,均聚在她一人身上。

  容華公主因明郎表哥一直無視她,著惱之下說了這一句,此刻見表哥怔看著她,神情微微錯愕,故意含笑道:“我記得他生得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縱是與明郎表哥相較,也不遜色。”

  容華公主這一句試圖讓她的明郎表哥拈酸的玩笑話,卻聽到了太後的心裏,太後看她這女兒,十年如一日,心中隻一個明郎,還是頭一次,在她口中,聽到別的男子,且還是這樣高的讚譽,不由在心中記下,暗暗思量。

  沈湛被太後留坐了一個多時辰,離開慈寧宮時,容華公主自要相送,但被太後攔下,隻能悶悶不樂地在母後身邊坐下。

  宮人打簾,沈湛退出慈寧宮,殿內,皇後仍留坐陪伴太後,太後知道,有些話,皇後不方便說,皇後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一些話,她也不避著她,撫著愛女的臉頰歎道:“明郎是好,可他心裏沒你,他的眼裏,隻有溫氏,他的好,也隻會對他的妻子,不會對你。”

  容華公主悶聲道:“我是不知道那個溫氏有哪裏好……”

  太後笑,“哀家看她,倒是挺合眼緣的。”

  容華公主氣得起身跺腳,“那母後認她做女兒好了,哪有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

  太後無奈地笑拉著她的手道:“哀家是幫理不幫親,聽母後一句,把明郎放下吧,不是你的,強求了,也難結甜果”,她頓了頓又問,“你方才說那溫羨……”

  容華公主不耐聽母後說教,她這一年來,成日聽母後勸她的這些話,都聽膩了,眼看母後又要開始苦口婆心,“哎呀”一聲,“我困了”,就掙脫了太後的手,往內殿跑。

  太後望著容華公主遠去的背影,心中又是無奈又是憂愁,也不知她這樣跑開,是因不耐煩聽勸,還是略略有點女兒家的害羞。

  她想了想,問皇後道:“那個溫羨……”

  皇後回道:“臣妾並未見過此人,也不了解,但陛下似是頗為賞識他,陛下的眼光,總不會錯的,還有弟妹那樣的人品、裴相也有意納他為婿,想來家風甚好,能讓裴相動納婿的心思,此人應是品貌端方、才德兼備的君子”,她說著見太後眉間愁緒不散,又寬慰道,“母後且放寬心,公主隻是一時轉不過彎兒,再大些就好了。”

  “縱是再大些,哀家也寬不了心,做母親的,要為兒女操心一輩子,就像皇兒,都是擔著江山的人了,哀家還得為他操心,操心他的子嗣,大梁開朝至今,哪有皇帝到這歲數,膝下還無一兒半女呢?!”

  皇後聽太後說這話,也不知該接什麽,訥訥半晌道:“依母後之見,明年開春,可要開選秀……”

  太後擺手,“有賢妻如你,嬌妾如貴妃,後宮又那麽些世家妃嬪,不必再納新人了,或是機緣未到吧,隻盼明年開春時,萬物逢春,宮裏也能有好消息。”

  皇後自是知道太後這好消息寄托在誰人身上,自紫宸宮至今四五個月,除了每月必至長春宮的兩日,其餘時間,聖上隻召馮貴妃侍寢,那每月的兩日,絕無懷孕的可能,此事皇後心裏明白,她在心底歎息一聲,淡淡笑道:“臣妾也盼著能有好消息。”

  武安侯與楚國夫人分別入宮,東華門外,原停有侯府兩輛馬車,楚國夫人理應午後即出宮,趙東林做事細致,早派碧筠在午後,即將楚國夫人所乘的馬車,驅離東華門,停在西華門外。

  沈湛離宮來到東華門外時,門外僅有他早晨上朝時所乘的那輛,他在慈寧宮時,為替妻子遮掩失禮,謊說她身體不適,但後來回想,今日妻子確實似有些不舒服,隻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低沉心緒中,當時沒有多想,如此也能解釋,妻子為何要執意出宮,沈湛心中關切,一邊登上馬車,一邊問道:“夫人走時,臉色怎麽樣?”

  長青搖頭,“奴婢沒見著夫人”,他道,“當時有個出宮辦事的內監,說看奴婢眼熟,硬拉著奴婢到一邊說話,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奴婢後來聽到馬嘶聲,抬頭看去時,望見夫人所乘的那輛馬車,已走得遠遠的了……”

  沈湛不再多問,人坐在車廂中,欲吩咐長青趕車時,又聽長青嘟囔了一句,“可那馬車走的方向,不是回府的啊……”

  第67章 姐姐

  沈湛回到工部,取了些未閱的公文,再回到海棠春塢時,果然聞到塢內彌漫著淡淡的苦澀藥味,他疾步入內,見妻子正坐在窗邊喝藥,熱藥白霧氤氳在妻子的眉眼間,如無盡愁緒彌攏,令她神色愈發蒼白憔悴。

  沈湛忙上前握住她手,觸到她手心發燙,急得接連問道:“怎麽了?是在宮裏時,就不舒服嗎?當時怎麽不說?”

  “沒什麽”,妻子垂著眼將藥飲盡,輕道,“隻是天冷,有點受涼,喝兩天藥就好了。”

  沈湛想起昨夜那番“失控”,先是狂亂後又沐浴,心中一沉,語含愧疚道:“……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

  “……不是……是我早上晨起後,嗅到梅香,非要去梅林轉轉瞧瞧,著了冷風”,妻子道,“我是人到了長春宮後,才漸漸覺得有些不舒服的,與昨夜無關。”

  盡管妻子這樣溫言解釋,沈湛猶是疑心,是他昨夜失控的緣故,他暗悔自己昨夜行事,一邊取了一旁小碟上的海棠蜜餞,令妻子含著消解藥味,一邊想起另一件事,問道:“你出宮後,沒有立即回府嗎?”

  妻子還未說話,一旁收拾空藥碗的侍女碧筠,即已回道:“夫人先去了皇城西街的山風齋,之前夫人去那裏買黃州產的素雪紙,齋主說要今日才到貨,夫人出宮後,想起這事,就命奴婢駕車先去了山風齋,買了素雪紙後,方才回府。”

  沈湛聞言對妻子道:“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早些回來休息,這些小事,讓下人來做就好了。”

  妻子抿含著口中的蜜餞,沒有說話。

  沈湛陪妻子坐了會兒,起身道:“今天的晚膳你別操心,我來做。”

  妻子輕輕笑了一笑,“又吃麵啊。”

  沈湛也笑,“今晚不吃麵,吃粥。”

  妻子病中,飲食應當清淡,正好那些油爆鹽炒的,他也做不來,煮個清淡小粥,應還是可以的,沈湛去了廚房,在家裏廚娘的指導下,學煮味道清淡的雞絲粥。

  火焰紅暖,粥的香氣,漸漸彌散在廚房中,沈湛守等著粥熟,無聲靜坐許久,還是喚來近侍,吩咐去那山風齋探聽一趟。

  等粥熟後,沈湛試嚐後味道好像還行,盛端至海棠春塢內,又讓侍從端了五六碟可口的小醬菜來,喚妻子過來用膳。

  喚了兩聲,卻沒人來,沈湛走進內室一看,見妻子伏在榻上,昏昏欲睡。

  他上前勸道:“用些粥再睡吧。”

  妻子似因低熱乏困,倦倦地搖了搖頭,“我不餓……”

  沈湛又勸了幾句,“就吃一點,人有精神,病也好得快些,我第一次學煮這粥,就當給我一點麵子好不好?”

  妻子被他勸起身,挽著他的手,坐到外間膳桌旁,怔茫無神的眼神,在望見冒著熱汽的糯香雞絲粥時,如泛起了點點星光,她淺笑道:“看起來很好吃。”

  沈湛在她身邊坐下,陪她用粥,見她將烏箸探向一碟酸辣黃瓜,輕敲了敲她的筷子道:“這個辣,你病著,最好不要吃……”說著另將另幾碟不辣的醬菜,端至她麵前。

  她無奈地朝他笑道:“好吧”,又輕輕嘟囔了一聲,“管家婆……”

  或因在病中,妻子說話比往日更要輕軟,這樣的小女兒情態,沈湛似有好一段時間沒看見了,他微愣了愣,亦笑道:“就管你。”

  言罷,唇際的笑意又漸漸淡了下去,輕道:“我沒管好,叫你生病了……”

  “……是人就會生病,怎能怪你呢”,妻子低道,“就是皇帝,也有生老病死啊,這樣的事,無常得很,說不定聖上明天就大病一場,起不來床那種……”

  沈湛忙道:“慎言。”

  妻子抿了抿唇,沒再說什麽,繼續低頭喝粥,沈湛看她之前說沒有食欲,但仍是就著醬菜,吃了大半碗粥,問:“味道怎麽樣?”

  她說:“很好。”

  沈湛半信半疑,“……真的?”

  妻子看他這樣,唇含笑意,低頭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做的,都是很好的。”

  晚膳用完,沈湛傳侍女進來伺候夫人盥洗,妻子寬衣上榻,他就坐在不遠處的書案,處理從工部帶回的公文,令侍女將房中燈火熄了大半後退下,隻在書案前燃了兩盞明燈,對妻子道:“你睡吧,我就在這兒。”

  妻子淡淡地笑,側靠在枕上許久,忽地輕喚了一聲:“明郎……”

  沈湛自公文中抬頭看她,她卻又不說什麽了,隻是靜靜地闔上了雙眼,像漸已睡去。

  夜色四合,海棠春塢燭暈昏黃,是岑寂黑暗中的一抹暖色,令人觀之心安,而宮中驚鴻樓,趙東林在燈火通明的樓下袖手踱步,不時地打量一片漆黑的樓上,眸蘊焦切,心中憂慮。

  楚國夫人走後,聖上不許人上樓,於是也無宮侍敢上去燃燈,趙東林期間借著提醒陛下該用晚膳,大著膽子朝樓上喚了一聲,得到的是聖上冷冰冰的一聲“不必”,直唬得趙東林縮了縮脖子,也不敢再問什麽,於是這樓上就一直黑到現在。

  趙東林回想著今日下午那一聲清脆的耳光,在樓下兀自心憂,樓上,皇帝人坐在黑暗中,反反複複想著她今日所說的話,她對他的每一句指責,她每一眼看來的冰冷眸光。

  ……他自然清楚,如果明郎知曉,如果此事被揭人前,會是什麽後果,他的心裏,也一直在叫停,起先是,能時不時地見見她,和她說說話,就夠了,後來是,能有上一夜溫存,也夠了,再後來,有承明後殿那竊來的十幾日,該夠了,到現在,已有這四五月的秘密親近,難道還不夠嗎?!

  ……他心底一直留有清醒,可總是叫與她在一起時的歡喜,給輕易衝垮……不夠……不夠……他停不下來,仁義他豈不懂,道理他豈不明白,可是,他就是著魔了一樣,停不下來……

  ……如果明郎知道,在麵對他的憤怒和指責,在麵臨他們的兄弟關係決裂後,他會說什麽……他或許會在無盡翻湧的歉悔中,還是會忍不住說,明郎,把她給了朕吧……

  ……如果被揭人前,他會迎她入宮,不管世人如何看,不管阻力有多大,他知道這樣做,他登基以來的明君形象會毀於一旦,會禍及前朝,可他不在乎再多花上幾年去製衡,他會像明郎一樣,隻愛她一個的,他會做到的……

  ……可她不要,他知道,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他做不到放手,可明郎離不了她,她也隻愛著明郎……

  ……如今“兩全”都已岌岌可危,又何來“三全其美”……

  皇帝人在驚鴻樓坐到半夜,最後喊趙東林上樓燃燈,趙東林捧燈上樓,見地上火盆裏的銀骨炭早熄冷了,兩扇長窗開著,冬夜的凜風直往裏灌,室內一絲暖意也無,比之樓下,冷了不是一點半點,聖上人就坐在楚國夫人躺過的小榻邊緣,身子罩在屏風的陰影中,如尊石雕,一動不動。

  趙東林記得楚國夫人走時,樓上長窗緊闔,沒有一扇開著,他捧燈走至窗邊,關上窗後,邊點燃室內燈樹,邊悄覷著聖上神色輕道:“陛下怎麽開窗了……這天多冷啊,陛下當保重龍體……”

  皇帝道:“想事情想不清楚,想得頭暈,清醒清醒。”

  他淡淡撂下這一句,在新亮的燈光中,緩步下樓,不顧趙東林請求陛下登輦的勸言,在凜寒冬夜裏,慢慢走回了建章宮。

  趙東林請陛下用膳,皇帝也隻倦怠擺了擺手,令眾侍退下。

  趙東林心中擔憂,人也沒有遵命走遠,悄站在簾外,向內看去,見聖上緩緩走至那高幾上的紅釉花觚前,凝看半晌,忽地一抬手,摜倒了那鮮紅的花觚。

  “砰呲”一聲,花觚在黑澄金磚地上摔得粉碎,點點鮮紅,如血一般,聖上慢慢地蹲下身去,手拂開碎瓷與梅枝,拿起那道剪紙與珠串,凝看許久,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寢殿深處走去。

  帷幕重重,趙東林再看不見什麽,唯有懸著一顆心,直到第二日天明。

  天亮時,他去伺候聖上起身穿衣,暗看聖上眉眼倦沉,還沒完全消去的頰處紅印,因聖上臉色發白,仍是有些顯眼。

  聖上照鏡後淡淡說了一句,“就說朕病了,今日不朝,去金鑾殿叫散吧。”

  趙東林依命去了,人站在禦座旁叫散時,瞥了眼殿下武安侯,見他也麵色不佳,神情肖似聖上,心中更是不安。

  趙東林人回到建章宮,看聖上一個上午,如常用膳看折子,與平日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午憩時,聖上平常冬日午睡,大約就兩柱香時間,今日卻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有起。

  趙東林不放心,輕喚了幾聲仍無人應後,大著膽子趨近龍榻,見昏睡中的聖上呼吸沉重、臉色紅漲,心立往下沉,他抬手輕碰了碰聖上手心,燙得心一咯噔,忙傳禦醫。

  聖上原是稱病,卻是真病了,且一向身體康健的聖上,竟像被一場風寒撂倒了,躺了兩日猶未完全康複。

  病中的聖上,依然是傳口諭出去,讓眾人不必來探視侍疾,但太後娘娘是聖上的生母,怎放得下心,聖上病躺數日仍未康複,這是從前極少有過的,縱是聖上再三派人安撫,太後娘娘的鳳駕,還是駕到了建章宮。

  好在這時,聖上頰上的掌印已消失不見。

  太後一向寬和,但一見聖上病中情狀,還是急得斥責禦前諸侍,沒有照顧好聖上龍體。

  趙東林怎能說那日聖上下午染了楚國夫人的病氣,夜裏又在樓上開窗受凍吹風,唯有與諸侍,垂首聽訓而已。

  太後急斥了片刻,也無暇跟宮侍置氣,擺手令諸侍皆退,人走到榻邊,見皇帝微蜷著身子,向裏側臥,手臂拂攏在臉上,嗓音沙啞著道:“風寒而已,兒臣躺歇兩日就好,母後回去吧。”

  這就回去,太後怎麽寬的了心,她慢慢在榻邊坐下,抬手將錦被往皇帝身前拉了拉,柔聲道:“你歇著吧,母後就在這兒看著你。”

  皇帝沒有再說話,仍是頭埋在枕上向裏側臥,太後也不打攪他歇息,不再言語,寢殿沉寂,一時隻聞炭火“吡剝”之聲,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聲音,忽又低低響起,“母後愛父皇嗎?”

  太後不解皇帝為何突然問這個,怔怔地沒有說話。

  皇帝沙啞的聲音,也並不是全然的疑問,“母後不愛父皇?”

  怔茫如煙散去,太後微低首,淡淡笑歎,“母後若真心愛你父皇,怎能甘心做他後宮佳麗中的一員,與那麽多的女子分享你的父皇,無悲無喜、不嫉不怨地過了那麽多年……”

  她道:“愛是自私的啊。”

  皇帝向裏側臥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蜷縮得更緊,輕道:“母後愛辜先生……”

  已經有多少年,沒再聽到這三個字,這段舊事,從前隻先帝和她身邊的木蘭知道,後來,皇兒小的時候,她曾同他講過一次,以後多少年,再也沒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