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350
  沈湛揉了會兒麵,正覺手下有些幹,得加點水,就有些許清水緩緩流注其中,是靜站在旁的妻子,手持水瓢,微往裏倒了些,道:“好了,繼續揉吧。”

  沈湛先不急著揉麵,笑著問:“若待會這清湯麵,夫人覺得尚能入口,該賞我什麽呢?”

  妻子淡笑,“你要什麽呢?”

  沈湛傾身湊前,含笑附耳輕道:“我們生個孩子吧。”

  妻子持瓢的手緊了緊,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沈湛隻以為是妻子羞澀,沒有追著要她應下,他忙著揉麵、擀麵、切麵、下麵,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下來,在熱騰騰的湯麵上,灑上切好的蔥花,手捧著麵碗,攜妻子離了禦膳房,就近尋了處亭桌坐下,迫不及待地將烏箸塞入她手中,催促道:“嚐嚐~”

  溫蘅望著丈夫一臉期待的表情,慢夾了一筷柔滑雪白的細麵入口,輕輕嚼咽吞下,又抿了一口鮮美的麵湯道:“很好吃……”

  這三個字聽在沈湛耳中,有如梵音,他因妻子的誇獎,心中高興,但對隻能做這麽一碗清湯寡水麵,仍感抱歉,認真承諾道:“等我以後再學幾道菜,就可以做做澆頭,不用讓你這般清湯寡水地吃了……”

  溫蘅道:“大早上的,吃那麽油膩做什麽呢,這樣就很好了。”

  這碗麵,本該在昨天晚上端給妻子,盡管此刻“彌補”上了,沈湛仍是心含歉意,“……對不起,你嫁我為妻,在我身邊第一次過壽,原想好好陪著你,半點遺憾都不要留下,沒想到壽沒過成,還勞累你照顧了我一夜……”

  溫蘅心中的愧疚,幾要將她吞沒,她低頭吃了幾口麵,咽下喉處的酸澀,輕道:“不要和我說對不起,永遠都不要再說……”

  沈湛自然也希望一世都不要再對她說這三個字,希望這一世,都能好好地將她捧在掌心嗬護,不叫她沾染半點塵埃,他答應下來,溫聲道:“我還為你準備了生辰賀禮,隻是待會宮門開了,你出宮回家,我還得去上朝,得等到晚上我從官署回來,才能送你……”

  妻子手捧起那碗清湯麵,在初曉的晨光中盈盈笑望著他道:“這就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賀禮。”

  沈湛聽妻子這樣說,心中自是溢滿甜蜜,豈知這話落在暗處之人的耳中,攪得那人心裏不是滋味,握著蘅蕪香囊的手,也不自覺攥緊。

  大梁朝年輕的皇帝陛下,為她這壽辰,也算是煞費苦心,他之前從未為一女子生辰,如此費心思量過,想要為她盛大舉辦,所以將金秋菊蟹宴挪至昨日,想要極盡喜慶熱鬧,遂吩咐歌舞雜耍戲班輪番登場,想要新奇有趣、非同凡響,又特地命人牽來珍禽異獸供她賞看,想到女子應都愛煙火這等絢爛之物,又為她燃了滿天煙花,最後,想到先前種種,都隻是嘴皮子一碰,底下人就會去辦的小事,無法表達他的心意,又特地親手剪了“蘅”字贈她,賀她良辰。

  但,歌舞雜耍,她未曾留心,珍禽異獸,她看著嚇人,滿天煙火,她麵無表情,他親手剪的那張“蘅”字,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隨那隻蘅蕪香囊,遺落在驚鴻樓內……

  ……應是有意吧……

  他所做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顧,在她眼裏,都比不上明郎為她親手煮的一碗麵……

  秋晨寒氣侵衣,皇帝站在隱蔽暗處,更覺寒涼,腳邊草葉上的露水,隨著曙光漸起,逐漸消融,皇帝想,他與她之間,就像這露水,隻能存在在夜裏,見不得光,她在這段露水情緣中涉過,天明之時,振振衣,半點露水不沾身地離去,而他身上的衣裳,卻都為露水打濕,衣袖袍擺沉甸甸的,整個人濕漉漉一隻,是抱膝蜷在陰暗角落裏的小賊,總是滯在原地,巴望著她再涉水而來,巴望著再與她相會,再也幹不了了。

  第51章 出宮(二更)

  昨日妻子壽辰,自己不但沒能給她過壽,還醉酒累她照顧,今夜必得早些歸家,好好陪陪妻子,沈湛作如是想,於是推了相邀的酒宴,今日黃昏時辰一到,便命長青直接驅車回明華街家裏。

  他回到明華街“沈宅”,先不急著回海棠春塢,而是如常先問管家,今日母親可曾來過。

  程管家回複一如往常,道大長公主未曾來過,也未曾派人來此。

  自從他攜妻子搬至明華街別院居住,京城流言有說武安侯府母子不和,也有說武安侯府婆媳不和,自然還有人私下評說,母親寡居人世,兒子卻分家另居,不日夜侍奉在前,斥他沈湛是不孝之人。

  大梁王朝以“仁孝”治天下,若換了其他一般官員,此事怕是要遭彈劾,得鬧到朝堂之上,但因他武安侯沈湛,並非劣跡斑斑的品行有缺之人,他的母親華陽大長公主,也並非可憐孤苦、無依無靠的孀居婦人,而他的姐夫當今聖上,對此事也並沒說什麽,那些非議的聲音,也就沒傳到朝堂之上。

  是的,自從他攜妻子搬至此地居住,母親就好像當是沒他這個兒子,他去武安侯府請安,母親閉門不見,他在此地與阿蘅生活,母親也不聞不問,再也沒像之前那次,鬧到阿蘅麵前找她麻煩。

  沈湛一邊暗思母親態度,一邊走至海棠春塢前,見妻子正在窗下浣洗長發,示意眾仆噤聲,上前從春纖手中接過木樨胰子,動作輕柔地幫妻子梳洗漆亮如綢的長發。

  妻子人躺在小榻上閉著眼,由著仆從伺候浣發,理應不知外界情形,但沈湛手裏捧著如漲春水的烏發,輕揉了沒兩下,妻子的手,便朝後伸了過來,握住他的手臂,睜眼笑道:“就知道是你。”

  沈湛歡喜妻子與他心有靈犀,但也實在好奇,她是如何知曉,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

  妻子卻笑而不語,一直到洗完長發、用完晚膳,都沒給他解惑,用完膳後,沈湛將早就準備好的賀壽禮,“獻寶式”地一一拿了出來,妻子含笑將它們一一收放在塢內的百寶架上,這百寶架本就堆放了許多沈湛之前給她帶的風物特產,這下又擺上這些賀壽禮,更是滿滿當當,琳琅滿目。

  妻子笑,“可別送了,就快放不下了。”

  沈湛笑抱著她道:“放不下就再擺幾道百寶架,若還放不下,就專辟出幾間屋子來,專放我送給你的禮物。”

  “幾間屋子?”妻子輕聲嗤笑,“這也太誇張了……”

  “哪裏誇張,咱們要過長長久久的一生呢,算算七八十年下來,幾間屋子,都不一定夠用”,沈湛道,“等到年紀老了,頭發花白了,我還要送你禮物,到時候不僅僅是我,還有我們的兒子女兒、兒媳女婿、孫兒孫女、孫兒媳孫女婿……那麽多人成天給你送禮,怕不是要再買間宅院,才能放得下!”

  他話說得風趣,可妻子麵上的笑意,卻淡如曉煙,沈湛這般抱著她,手摟著嫋嫋纖腰,緊貼著柔膩麵頰,聞著她身上清甜的木樨香氣,情之所至,漸漸心熱起來,忍不住要與她親近。

  可他不過才略吻了吻,手才剛探入她衣中,妻子卻已輕推了推他肩,“……我身上不大舒服……”

  沈湛知道她的月事日子,剛走沒多久呢,他疑惑且擔憂,接連問道:“哪裏不舒服?傳大夫看過了嗎?大夫怎麽說?”

  “……就……略感風寒,頭有些暈,歇幾日就好……”

  妻子說話的聲音很低,垂著眼將他的手捉出衣內,背過身去,邊將衣服攏好,邊輕聲道:“過幾日好嗎……”

  沈湛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強來,還是在妻子不舒服的時候,他讓妻子先上榻歇息,自己沐浴回房後,見妻子已臥榻睡了,身上的寢衣穿得嚴實,就連衣領處,都束攏得十分緊密。

  沈湛想到她說略感風寒,不能再受涼,幫她把被角仔細掖好,又另從櫃中捧了張雪狐毯出來,蓋在她身前的被子上,而後吹熄了榻邊燈火,輕手輕腳地上榻,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攏靠在他的懷中,享受著這歲月靜好的安恬時光,滿足地閉上了雙眼。

  靜謐的黑暗中,沈湛漸漸呼吸輕勻,被攏在他懷中的人,卻緩緩睜開了雙眼,她靜望著暗茫的虛空,不知怔愣出神多久,方才寂寂垂下眼簾,近乎昏沉地倦怠睡去。

  深宮之中,也有一人夜深難眠,但他輾轉反側良久,仍沒有折騰出半分睡意,每每以為親近過後,可暫熄心火,結果總是反將那心火,撩得更旺。

  簾外的趙東林靜聽著簾內的動靜,知道聖上這是又犯病了,犯的是“相思病”,這病,也隻有一人能醫,可那人,今夜不在聖上的身邊,也不能在聖上的身邊。

  趙東林聽著簾內這輾轉反側的動靜,是不能好了,默了許久,猶豫著輕問:“……孤枕衾寒,陛下可需傳召妃嬪暖被?”

  “不用!!!”

  冷冰冰的兩個字砸了過來,好像還帶著氣。

  趙東林好心被當驢肝肺,閉了嘴,不說話了,隻袖著手,心裏頭暗暗琢磨。

  他是禦前總管,常為聖上守上半夜,龍榻上那點事,除了榻上的天子與妃子,沒人比他更清楚。

  相較先皇,聖上已經夠清心寡欲了,之前為與眾世家聯手,接受了世家進獻的諸女,不能直接把人晾在宮裏嬌養,遂在一開始,也常召召這個,召召那個,晚上選召妃嬪時,在後妃之事上沒甚記性的聖上,還會問問他,這個召過沒有,那個召過沒有,力求雨露均沾,一視同仁。

  但世家妃嬪們遵製沐浴更衣入殿,他在簾外守夜,大部分時候,也聽不到什麽動靜,不少妃嬪常常晚上怎麽來,早上原樣走,真就像來純粹“暖床”一般,如此過了一段時間,聖上雨露均沾、一視同仁地有點過分,後宮妃嬪,人人都覺聖上待己溫柔體貼,人人都覺爭上一爭,或能萬人之上,於是後宮爭寵之風日盛,聖上看著頭疼,又如當年選擇迎娶長寧翁主為妻那般,選了方方麵麵看起來最合適的京兆馮氏家的女兒,作為寵妃,漸將她封為皇後之下的貴妃。

  馮貴妃看著人如其名,婉柔嬌順,但禦下寬嚴並濟,是個有手段的,她獨占聖寵,後宮無人能匹,人人望塵莫及,爭寵之風漸平,後宮漸如聖上所願,安靜下來。

  但,世人所以為的聖上“專寵”馮貴妃,卻也並不是夜夜笙歌,安靜的時候居多,常常聖上為顯恩寵,召馮貴妃侍寢,貴妃娘娘來了,許多時候給聖上添添香、寬寬衣,也就這般尋常就寢了,以至三宮六院幾年下來,與聖上接觸最多的馮貴妃,也就曾有孕過一次,使得太後娘娘都暗中召過專問聖躬的太醫鄭軒,詳問他聖上龍體狀況。

  後宮妃嬪、太後娘娘、他這禦前總管,都以為聖上淡於男女之事,是可坐懷不亂的天子版柳下惠,但這位“天子版柳下惠”,在遇到楚國夫人後,可就有點瘋了。

  不僅床笫之間縱情任性,日常起居,能相依挨著,就絕不分開對坐,手不是攬著夫人的肩,就是勾著夫人的腰,整個人如黏在夫人身上,是一時一刻也分不開的,一分開,就得染上相思病,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得勁兒。

  楚國夫人是聖上的藥,卻也是他人的妻,無藥可醫,聖上便隻能暗受“病痛”折磨,如此過了快十日,趙東林瞧著聖上怕是繃不住了,聖上也果真是繃不住了,某夜在龍榻上滾來滾去,滾了大半個時辰後,突然騰地坐起,吩咐趙東林傳訊出去,明日午後未正,要與楚國夫人在宮外相見。

  翌日晨起,聖上不再如前些時日神色平淡,從睜眼的那一刻起,眉眼間就隱隱煥發著光彩,如此上完早朝、見完要臣、批完折子、用完午膳,聖上吩咐備下微服出宮的車馬,換下龍袍,讓宮侍拿尋常男袍來。

  從前微服出宮,聖上都隻是隨便穿件衣裳就走,有時還嫌趙東林準備的民間男袍,太過精美華麗,要尋常普通一些才好,說得好像恨不能趙東林把袍子洗得發白發舊,再在上頭打倆補丁。

  但今日,聖上卻對這些尋常男袍挑挑撿撿,石青這件嫌老氣,蔥白那件嫌太素,紋樣織金的嫌太花哨,沒有紋樣的嫌太簡樸,如此挑來撿去,似乎沒有一件,能入大梁天子的眼。

  聖上龍袍多的是,可這些特意量身所做的尋常衣裳,倒真沒多少,趙東林正犯難時,見聖上拿起一件雨過天青色文士長衫,微微出神,似是想到了什麽,唇角漸漸浮起笑意,吩咐宮女為他換上。

  趙東林在旁瞧了瞧,忽地想起,今年過年在宮內寧巷買賣街,聖上穿的,似乎就是這件,隻是那時天氣冷,這件長衫內裏夾棉,實屬冬衣,如今尚是涼秋,穿這件出去,會不會,有點熱?

  第52章 怨婦

  趙東林如是想著,但聖上好像對此不以為意,在宮女的侍候下,換穿上這件雨過天青色文士長衫後,對鏡照照,好像還挺滿意,抓了一柄山水折扇在手,簡單利落地一個字,“走!”

  正是深秋時節,草木搖黃,滿城紅楓,馬車徑駛過京城大街,直接出城,奔往京郊幽篁山莊。

  天子的私宅,是各地煊赫壯麗的行宮,這座小小的山莊,是趙東林臨時安排的,聖上與楚國夫人約在此處,約定時間是未正時分,提前了小半個時辰來到山莊的聖上,起先心神躁動地踱來踱去,等到了未正時分,便開始翹首以盼,可伸頸如鵝,盼來盼去,都盼不到楚國夫人的倩影,隨著時間的流逝,聖上眸中的焦切之色,便抑製不住地彌漫開來,漸浮於麵。

  幽篁山莊雖然僻靜幽涼,可聖上本就穿著夾棉的冬衣,這般一急,又負著手走來走去,麵上漸漸出汗,趙東林在旁看著,貼心地拿了把扇子,追著聖上走,給聖上扇風,結果這麽扇了兩下,把火給扇引到自己身上來了。

  聖上走著走著,腳步一頓,睨眼看他,“……你真的將消息傳出去了嗎?”

  楚國夫人沒來這鍋,趙東林堅決不背,他一千一萬分肯定道:“奴婢確實命人將消息傳給碧筠了!”

  聖上抿著唇不說話,臉色實在不好看,趙東林在旁揣測道:“……興許夫人就在來的路上了,也興許,夫人臨出門前,被什麽事絆住了走不了,奴婢派人快馬去瞧瞧?”

  聖上緊攥著扇柄,微微頷首,趙東林立退下派人去探,回頭見聖上仍站在金黃的秋陽之下,看著英姿颯爽、玉樹臨風,弄不好背後貼身的單衣都熱濕了,遂上前勸道:“陛下,去那邊清波榭坐坐吧,那裏幽靜沁涼,您坐著歇歇,奴婢讓人沏壺茶來……”

  皇帝被勸至臨水的清波榭坐下,涼風拂麵,榭旁一池清水,在秋風輕拂、秋陽照耀下,躍動著滿池粼粼波光,放眼望去,一片碎金亂跳,看得人更是心煩意亂。

  他背後確已汗濕,身體同心一般燥熱不堪,在這臨水清榭坐了一陣後,背後汗意漸漸變涼,內裏單衣冷濕濕地黏在身上,為涼風吹過,後背開始嗖嗖發寒。

  皇帝人已被這冷熱交加,折騰地不舒服得很,而一顆心,更像是置於冰火之中,一會兒燥熱,一會兒發涼,心想,他與她,這算是什麽呢?

  他不來見她,她絕不會去主動見他,他來見她,她也不一定會來相見,而他對此,是完全無可奈何的,他不能找上門去直接與她相會,隻能在這陰暗的角落裏默默等她,她來遲了,甚至不來,都是無法預料和掌控的,他所能做的,隻有等,隻有這般患得患失地心含期盼地,默默地等……

  皇帝想著想著,忽然覺得自己這處境,很有既視感,他又凝神想了一陣,想到了自己的三宮六院。

  那廂,碧筠其實早在清晨天亮不久,夫人下榻梳妝用膳,將武安侯送出門回來後,就將趙總管秘密派人傳來的消息,悄悄傳給了楚國夫人。

  楚國夫人當時聽了,並沒說什麽,一如往常,看書作畫、蒔花弄草,等用過了午膳,碧筠瞧著時間差不多該出門了,輕聲提醒了一句,夫人卻恍若未聞,仍拿著上午未看完的話本子,繼續慢慢翻看,神色靜澹無波。

  碧筠等了又等,中間又提醒了幾次,夫人卻始終像聽不見一般,隻專心地翻看著手中的話本,碧筠眼看著約好的未正時分就快過了,實在無法,最後隻得在楚國夫人身前跪下勸道:“夫人,該走了,若您失約,陛下或會龍顏大怒,到時候,受累的還是您和您的家人啊……”

  她勸了一陣兒,楚國夫人終於將手中話本慢慢掩上,眸光靜如澄潭,無聲地落在話本封麵上的《金玉記》三個字上,輕輕道:“這話本很好看,名字也好,《金玉記》,貼切得很……”

  碧筠不知夫人說這話本做什麽,也不知夫人到底走不走,忍不住要再催促時,又聽夫人問道:“你知道這出《金玉記》,講的是什麽故事嗎?”

  碧筠看夫人這樣輕輕慢慢地說話、麵上也沒有什麽表情,無來由地感到有些心慌,怔怔地搖了搖頭。

  楚國夫人道:“你猜猜……”

  碧筠想,這些民間話本,講的無非就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這出話本名字又是金又是玉的,想來講的是一段錦繡良緣,遂回道:“可是才子佳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楚國夫人聞言輕嗤一笑,“哪有那麽多才子佳人,多少風花雪月,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話本所講的,不過隻是一對……”

  她說著揚手將這話本擲回書案,話本“砰”地一聲砸在書案上的瞬間,最後六個字,也跟著沉沉落下,“……奸夫淫婦罷了。”

  京郊幽篁山莊,被視作“奸夫”的皇帝陛下,已在臨水清榭中,孤坐了有大半個時辰,這大半個時辰裏,他先是驚覺自己在與她的這段關係上,怎麽像個淒淒切切、苦等君主的後宮怨婦,如此臉色陰沉、心情複雜地想了許久,又見她遲遲不至,忍不住去想,她會不會在來的路上出事了,她是不是突然生病,無法出門了?

  來京郊的路上會出什麽事?遭山賊劫虜?這不可能,如今大梁治安平定,何況是在天子腳下?!

  突然病了?可若她是真病了,他也無法上門去看,武安侯的“沈宅”不比青蓮巷溫宅,雖能悄悄潛入,但若留下蛛絲馬跡,叫心細的明郎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這般孤坐在榭中,心亂如麻地想著,越想越是深遠,心道若是她哪日病重,病得快要死了,他也不能去看,每日飲食用藥,是明郎衣不解帶地照顧她,臨終之際,她也隻會緊緊牽著明郎的手,和他訴說遺言,她在這世上見的最後一個人是明郎,所眷戀不舍的最後一個人也是明郎……

  ……她生前是明郎的妻子,故去後,也仍是明郎的妻子,她墓碑上鐫刻的是“沈湛之妻”,她將會被葬在沈氏祖墓,明郎每每思念她,就可去墓前與她說說話,百年之後,明郎會葬在她的身旁,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光明正大的一對,而他,是永永遠遠見不得光的……

  ……許多日常小事,他不能去做,這樣要命的生死大事,他也不能碰,縱是她命懸一線,他也隻能在宮裏等聽著她的消息,不能親眼去看她,親手去照顧她,去見她在人世的最後一麵,聽她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她故去後,他連看看她的遺容、去她墓前上柱香,也不能……

  皇帝越想越是心灰,將方才淪為“深宮怨婦”的怨氣,都衝淡了不少,他正心有戚戚,忽聽榭外趙東林傳報“楚國夫人來了”,忙站起身來,向外看去。

  澄亮的秋陽拂灑下,她在宮人的引領下,踩著庭中青石小徑,慢慢地向這裏走來,不羈的秋風帶起了她淺黃白的蜜合色裙裳,臂挽的同色披帛,隨曳在身後,宛如雲霞曉煙,一如裙裳素雅,綠雲堆就的墮馬髻,亦梳攏得清簡,隻一支蓮花金步搖斜斜簪著,隨她緩緩前行的步伐,在鬢邊輕輕地搖曳著細碎流蘇,折映著如金秋陽,灑落在她澄靜的秋水雙眸中,漾起粼粼波光。

  皇帝思伊心切,正欲出榭去迎,忽地想起自己身上出過汗,不知有無留下難聞汗味,一邊懊惱不早些想起此事,好去換件衣裳,一邊忙低首輕嗅,發現衣袍上熏香很重,除了龍涎香氣,什麽也聞不出來,這才放下心來,抬步出了清波榭,向她走去。

  其時將近申初二刻,陽光也不似午時暖熱,照在身上,似溫似涼,皇帝徑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問:“夫人怎麽來得這麽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