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三水小草      更新:2020-07-11 11:26      字數:5208
  沈小甜踮起腳尖,看見他的刀在水碗裏沾了一下,然後刮在了魚肉上,白裏透著粉的魚肉在他的快刀下成了附著在刀麵上的魚肉茸。

  “現煮肥膘兒肉是來不及了,把那些五花肉拿過來。”

  馮春閣親自去端了肉過來。

  飯店裏很多原料都是半成品的,客人點菜之後麻溜兒就能上桌。

  問清楚了這肥膘兒肉煮的時候隻放了蔥薑料酒,陸辛刀起刀落,挑了幾塊肥多瘦少的,把瘦肉去了,隻留肥肉亂刀剁成了茸。

  “這肉太一般了。”陸辛說,“老馮啊,你們店裏現在連老欒家的豬肉都不用了?改明兒是不是連做菜的手都不用了?”

  原材料品質下降對於愛惜招牌的菜館來說是致命的,雙春匯是個主打淮揚菜的私房菜館,靠得就是食客們口口相傳的口碑,在這個方麵更是極為注意的。

  陸辛的語氣隻是平淡,馮春閣的反應卻很大。

  “陸哥,陸哥,欒學海他們家的黑豬肉我肯定還用著呢,這不是去年鬧豬瘟,他們家也減了欄麽,為了省著給客人用,我們自己吃肉就吃在市場買的,你用的就是我們自己吃的肉,我這是焯水放著,等晚上做紅燒肉澆頭。”

  陸辛終於看了馮春閣一眼,點了點頭,又說:

  “淮揚菜想在北方開好了是真不容易,北京天津多少淮揚菜老店,幾年累積的口碑,一旦不精心,個把月就能砸光了。”

  “是,我知道,我們本香本味,靠得就是材料得好。”

  豬肉茸、蛋清、鹽……陸辛跟馮春閣說:“你那瓶老紹興拿出來給我用用。”

  馮春閣屁顛兒地去取了自己的珍藏。

  陸辛又對沈小甜說:“做菜用的這一味酒必須得好,尤其是淮揚菜,酒不好,引不出鮮香氣來。”

  沈小甜含笑看著他,眸光專注。

  陸辛又默默把頭轉回去,盯著裝了魚肉蓉、豬肉茸的碗。

  案板上,四條刀魚隻剩了一張完整的皮,攤在那兒。

  酒來了,陸辛先起了瓶口聞了一下,才往裏倒了少許。

  然後他拿起筷子,將各種材料往一個方向上攪勻。

  魚皮上又被抹上了一層攪好的肉茸,陸辛用筷子一挑,另一邊兒的魚皮就貼了回去,從魚肚子的那一邊看過去,仿佛這個魚並沒有經曆什麽可怕的事情。

  魚複原了,剩下的事情就簡單多了,無非是用香菜末、火腿末兒封口,在魚身上鋪上筍片菌片火腿片,加蔥薑酒鹽上籠屜蒸熟,再去了蔥薑,淨了汁水,另取雞湯燒沸、調味、勾芡,澆淋。

  最後,就是四條整整齊齊仿佛隻是被蒸了一下的刀魚,而且好像廚子不用心似的,連肚子都不給開,又哪裏能看得出裏麵藏著的錦繡乾坤呢?

  “這就是雙皮刀魚,名字有意思,吃著也還行,瞧著是唬人,其實做法挺簡單的,刀魚肚子肉軟,這菜就是軟上添軟、嫩上加嫩。”

  陸辛自己端著雙皮刀魚往外走,後麵跟著雙春匯一眾廚子學徒,個個仿佛嗷嗷待哺的幼鳥。

  “幹嘛?”

  “陸哥,這個魚……”馮春閣正方方的臉,左邊兒寫著“讓我看看”,右邊寫著“讓我嚐嚐”,腦門上還有橫幅,倆字兒:“卑微”。

  陸辛一臉不耐煩:“我又不是給你做的。”

  馮春閣馮老板馮大廚站在原地不肯動。

  陸辛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沈小甜,又轉回去對他說:

  “分你吃一條可以,坐這兒講講你開店的時候有沒有什麽好玩兒的事兒。”

  明明是自己的魚,自己的酒,自己想吃還得給人講故事。

  馮春閣大概有些悲憤,夾了魚到小盤子裏就立刻咬了一大口,後背像個盾牌,接住了他徒弟和幫廚們眼裏發出來的飛刀。

  入口就是鮮香、鹹香,本該是原汁原味的魚皮咬下去卻好像裏麵還有一條魚,比外麵一層更加豐潤多汁、香味濃鬱、肉質更是細膩到了近乎極致,舌頭貼上去就像做了個SPA,也難怪叫雙皮刀魚了。

  沈小甜吃的時候甚至不敢喘氣,怕這種絕妙的口感被自己的呼吸給破壞掉。

  馮春閣的表現比她可誇張多了。

  “絕了!絕了!豬肉不咋地,雞湯也不行,陸哥你還是把魚給弄的這麽好吃,嫩!嫩得我舌頭都打結!我看你做法也沒什麽特別啊,怎麽就做的這麽有功夫呢?”

  麵對著一連串誇張的讚美,陸辛的表情很冷靜,甚至可以說冷淡。

  “幹正事兒,你的故事呢?”

  “故事……”馮春閣坐下,目光掃過斜對麵的沈小甜,她還在吃魚,並且吃得很香。

  “我是在揚州學的藝,一學十來年,後來認識了我對象兒,就去了蘇州討生活。在蘇州的時候是九六年,我是在個有名的當地菜館裏當廚子,蘇州人吃飯,跟揚州人那是真的不一樣,講究不一樣,喜好不一樣……蘇州的廚子看不上揚州的,說淮揚菜沒創新,沒前途,揚州的廚子看不起蘇州的,說蘇錫常一帶的本幫菜上不得台麵。我呢,就練了一嘴的油,反正我是個山東人嘛,見了蘇州人說蘇州菜好,見了揚州人說揚州菜好……”

  第22章 鹹菜炒毛豆

  沈小甜吃了兩條“雙皮刀魚”, 心滿意足。

  聽著馮老板又說:

  “我那時候五六年沒回家,頂多一年往家裏寄點錢,那年吧, 嘿嘿,我想結婚了,過年的時候就回來了一趟,想跟家裏打聲招呼,那時候回來一趟都不方便,我提了五斤黃酒, 一條火腿,領著我對象兒體體麵麵地買了兩張硬臥票,從蘇州到濟南得十來個小時,從濟南再回來又坐了一個白天的公交。兩腳一落地,我就想,嘿, 這小破城。我姐開了個找人開了輛小麵包來接我,我開口就跟她說蘇州我那老板開的可是四個圈兒。”

  沈小甜看見馮老板抬起頭, 眼睛穿過窗子, 看向了窗外掛著的紅底兒黑字大燈籠, “雙春匯”三個字, 在深夜裏很顯眼。

  “沈小姐, 你猜這個雙春匯裏有幾個人名?”馮春閣對著沈小甜笑了一下。

  “我先說一下,我有個姐,叫馮春亭,亭子的亭, 比我大兩歲。我快三十的時候還在晃蕩,她成家早, 那次過年的時候帶著她兒子回來,我給了一百塊錢的紅包出去,點了根煙跟我的姐夫滿嘴吹牛,覺得自己真是了不得了。”

  “廚子這個活兒幹著至少餓不死,我又在蘇州找了個不錯的老板,我跟我爸媽說,我想在蘇州安家,蘇州比咱這兒那可是好太多了。”

  沈小甜在心裏默默估算著馮老板的年紀,覺得那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情了。

  馮春閣自己也說:“那時候是九幾年,我估計沈小姐還沒出生呢……”

  “我是九零後。”經常被人誤以為是零零後的沈小甜靜靜地插話。

  “哦,那你跟陸哥還算是同齡人,挺好挺好。”

  陸辛咽下著馮春閣徒弟端過來的生煎包,空出嘴說:

  “怎麽說那麽多沒用的?”

  馮春閣嘿嘿笑了一聲。

  沈小甜看了對麵的陸辛一眼。

  這是第二個人了,二十幾歲的越觀紅被人叫紅老大,可是怕他,五十多歲的馮春閣馮老板看著是因為要靠他手藝攬生意所以敬他,其實也怕他。

  野廚子……

  這得是有多“野”?

  一邊兒的馮老板還在接著說:

  “我這兒什麽事兒都說定了,大年初三就擠著車回了蘇州,結果一回去我傻眼了,我對象她爹媽不同意了,就因為來回一趟太折騰了,他們說山東人總想著落葉歸根,我年紀又比我對象大,指不定我哪天就回山東了,還把他們女兒給帶走了。”

  馮春閣的徒弟又端了一盤尖椒炒毛豆、一盤涼拌藕帶,一看就是讓他們聊天的時候填嘴的小菜。馮老板還特意招呼了一聲,給沈小甜又盛了一碗紅豆沙。

  沈小甜之前吃了兩個生煎包,又連著吃了兩條雙皮刀魚,已經有了幾分飽意,夾著兩顆毛豆送進嘴裏,鹹菜的鹹香混著毛豆的鮮甜,清掉了嘴裏殘留的魚味道。

  “嘿嘿,晚上訂的是六點一桌,六點半一桌。”馮老板看了一眼手機的時間,說,“有一桌要吃我做的獅子頭,也是老食客了,半分都不能差。一會兒我得去剁肉。”

  雙春匯的私房菜館有兩套菜單,一套是家常菜,客人隨便來了就能吃,另一套就講究多了,一頓最多就三桌,菜單是固定的,按著人頭兒上菜,兩個月一換,想吃的話是提前幾天就得下了訂金來約好的,馮大廚說的就是那後一種。

  有事兒在心裏惦記著,馮老板的舌頭更順溜了,後麵的故事其實有些老套。

  那年的馮春閣已經快到而立年紀了,很多要考慮的事情就很現實,別人對他的要求也很現實,幾番爭論之下,女方父母對他提的要求是在蘇州買一套房子,安置了家業,就把女兒嫁給他。

  那時候的蘇州房子平均一千多一平,六十平的房子也得湊上個七八萬才能到手,這錢在現在看真是連個大城市的車位都拿不下來,可那時候馮春閣一個月的工資也才一千塊包吃住,這還是因為他手藝不錯任勞任怨,飯店給他開了高工資。

  他幾年來省吃儉用,手裏也不過有一萬的存款,這還是為結婚準備的,七八萬,那是得一毛不拔六七年才能賺的錢。

  一晚上,馮春閣嘴裏長了七八個大泡。

  “我打電話給家裏的時候,都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我十幾歲出來學藝,就是因為家裏窮,供不了我和我姐上學,我姐初中畢業就去跟著倒騰服裝,我呢,初中都沒讀完,就去了揚州……

  “一肚子的圓滑到了嘴邊兒,就是沒敢提買房的事兒,結果,過了三天,我姐來了,給我帶了三萬塊錢,她說她一想就覺得我缺錢了,怕我是受了什麽大罪,連夜上了火車就來了,放下錢她就走了,說是要去義烏進貨。”

  三萬加一萬,四萬塊錢,馮春閣覺得自己有底氣了。

  “拿著錢,我站在我對象家門口……我對象給我開的門,我看著她,她身後是她爹媽在那坐著,三人六雙眼睛都看著我呢,我本來挺高興的,突然就跟鬼上身了一樣,直愣愣地說‘我有錢了,是我從我姐骨頭裏榨出來的’。”

  “那時候的一百塊錢是藍青色的大團結,一百塊錢一摞,跟塊青磚頭似的,我覺得那是把我三磚頭給砸醒了。我有什麽本事看不起我姐,看不起我老家呀?我看看我對象,她有爹媽怕她委屈,我姐有什麽呢?有我這麽個弟弟。”

  “我義烏找我姐,義烏那個商品城裏麵,人特別多,我看見我姐一個人扛著一個有半人多高的麻袋,一步一步往外走。她隻給自己留了進一次貨的錢,剩下的都給我了,連雇人扛包的錢都沒了。那麽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我和我姐兩個人抱著頭哭。”

  馮老板說話的是帶著笑的,笑得像是沈小甜嘴裏的鹹菜炒毛豆,鮮鹹清爽,一下子就去了油。

  “後來我就回來了,一下子就長大了,以前看不見的都看見了。我爹媽身體都不好,我不能讓我姐一個人扛著吧?人家三十出頭抹著口紅燙了頭,我姐三十出頭擠著人堆兒抗麻袋……我看見了,就放不下了。

  “拿著我那一萬塊錢,先在西邊兒開了個小飯館,專門做小炒,慢慢就做起來了,我回來了兩年,我對象也跟過來了,她原來在蘇州的一個國營商店當賣貨員,商店改製,她幹脆拿了發的那筆錢來找我了,說她要當老板娘……不怕你笑話,那年我正經三十,看著她,我都哭傻了。

  “我對象叫簡雙雙,我姐叫馮春亭,我叫馮春閣,我開飯店就一直叫雙春,雙春樓,雙春居,雙春匯私房菜,雙春火鍋城……”

  沈小甜記得自己點外賣的時候看到過一個“雙春餃子家常菜”。

  陸辛說:“老馮開了挺多飯館子的,最多的時候有六七家,現在也有四家,除了這個私房菜館子,還有兩家在沽市,一家在外地。”

  都不用數指頭,一想就是挺大的一份兒家業呢。

  “回來之後發現,在沽市想開個淮揚菜館子,我沒那個本事,幹脆就什麽菜賺錢我賣什麽,川菜我也做過,酸菜魚館子我也開過,那個韓國烤肉店我差點兒也開了……這兩年我年紀大了,心也沒那麽大了,就開了這麽個私房菜館,帶帶徒弟,也重新練練手藝。沒想到沽市還真有吃這一口的了,我這生意還不錯,又遇到了我們陸哥,跟著陸哥去做什麽宴會策劃,那是真有意思啊。”

  果然,不管講的故事有多麽的五味俱全,馮老板都能靠他一輩子的油把話轉回到誇陸辛上麵。

  “陸哥,過幾天我蘇州的老夥計給我送太湖蟹,我可留了你的份兒,到時候你在哪你告訴我,我讓他們給你快遞過去,以前回個家得一天一夜,現在想吃個太湖蟹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兒了。以前我對象家兩個老人怕女兒走太遠了,讓我在蘇州買房子,現在我在海邊給他們弄了套房子,專門讓老人夏天度假住,高鐵過來才幾個小時,哪兒還遠呢?”

  馮老板確實能言善道,講故事的條理卻不如櫃子,櫃子講的是自己,馮老板年紀大了,帶著股生怕年輕人聽不懂他的講古味兒。

  時代大概就是在人們不可把握的未來中過去的,就像馮老板當學徒的時候沒想過自己會自己開了那麽多飯店,他的妻子大概也沒想過自己真成了老板娘,他的嶽父嶽母更不會想到自己會一年來一次“太遠”的地方度假。

  十幾天前的自己,也不會想到自己能回老家吃著好吃的,聽著別人的過去。

  往家走的路上,拍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肚子,沈小甜覺得裏麵裝滿了美味和故事。

  陸辛看見了她的動作,鼻尖兒帶著腦袋往別處轉了。

  沈小甜的步履很輕快,她很高興這樣喧囂又戲劇的一天,最終落幕於“雙春”來曆,就像是吃完大菜之後的鹹菜炒毛豆。

  “據說穀氨酸能修複神經損傷,果然勞心勞力之後吃一點能讓人覺得被治愈了,當然,你做的刀魚才是救命良藥。”

  “救命良藥?”陸辛停下腳步看著沈小甜,“你治好了傷,是要走了吧?”

  沈小甜眨了一下眼睛,其實她說的是自己這一天的乏累,不過課代表的解題思路很有進步啊,她點點說:“嗯……吃飽喝足是該上路了。”

  陸辛繼續往前走,一隻手插在牛仔褲的兜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