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作者:青橘一枚      更新:2020-07-11 10:15      字數:4243
  馮駕在一陣鳥語花香中醒來,耳畔有細碎人語聲傳來,伴隨叮當環珮聲響。

  馮駕一探手,身側空空的。

  他忍不住笑了,這妮子成日裏吃齋念佛的,倒是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

  馮駕揉揉眼睛,窸窸窣窣自榻上坐起身來,伸直胳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他扭了扭脖子,轉了轉自己的肩肘,張口便喚:

  “蕊——”

  錦繡的床幔唰地一聲自外被人拉開,

  眼前出現一張燦爛的笑臉,生生將馮駕已吐至嘴邊的“兒”字給攆了回去。

  馮駕驚呆了,他定定地望著逐漸湊至他鼻尖的那張溫柔的笑臉,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新婦,鬢挽烏雲,眉彎新月,麵若銀盤,檀口點絳。

  “郎君——你可算是醒了。”

  入耳是如玉珠落盤般女子的嗔笑。

  “不就與榮月成個親,怎的就能累得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第一八三章 番外·百花殺(一)

  馮駕有些懵, 他揉了揉自己的腦袋,腦海裏分明還殘存薛可蕊那鬆軟發間的馨香,與溫軟桃腮的滑膩觸感。可看這眼前的榮月郡主活靈活現的,分明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

  見馮駕隻抱著腦袋兀自枯坐床中央,榮月郡主笑了, 她抬手撫上馮駕的額:

  “摸上去沒發燒呢, 你可是還想睡?隻是郎君, 你我二人成親已兩日,你便足足睡了兩日, 陛下在宮裏都問過你幾次了, 說你這新郎官為何還不去宮裏拜見太後,太後娘娘都等不及要見她這孫女婿了!”

  “成親?”馮駕皺眉,抬眼問榮月。

  “呆子, 莫不是南洋剿匪太過勞累,一挨著床便能睡上整兩日, 竟然還能睡到忘記了枕邊人?”榮月郡主側坐床頭, 低著頭隻拿眼尾掃他,抬手捂著嘴兒吃吃笑, 一臉羞澀。

  見她這副表情,馮駕愈發瞠目,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再度抱緊自己的麵頰可勁地揉。

  再度睜眼, 看見的依然是榮月郡主那嫣紅如三月桃花的臉……

  馮駕壓下心底的失望, 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郡……郡主……”

  “嗯?”

  “如今……何年……何月?”馮駕撚著被角望向榮月, 一臉期待。

  “嗤——當真是睡傻了麽?如今榮月的二皇叔初登基, 國號昭元,今日乃昭元元年四月初八。”

  如五雷轟頂,馮駕呆若木雞。

  昭元元年,彼時他才從嶺南道回京領賞,以一任小小都尉的身份入贅康王府,受封驃騎大將軍。

  再不容他墨跡,榮月郡主主動將木雞馮駕上下衣褲都整理妥帖了,牽著他的手,將他引至床頭的妝台前坐好——

  銅鏡中出現一張年輕的英姿勃發的臉。

  劍眉星目,麵若冠玉。

  “郎君,今日午時你須得陪榮月進宮,宮裏太後娘娘有宴請。帝國新定,父親要替陛下分憂解難,榮月的大哥要隨父親戍邊安東,明日便走,玥君嫂子有了身孕,放心不下大哥,也會隨他一同去往安東。今晚的宴請,你是非去不可的。

  榮月還擔心你起不來,正準備要叫你,沒想到你自己倒醒了過來。這樣也好,你睡飽飽了,今晚正好去宮裏替榮月好好陪父親與兄長喝酒……”

  榮月立在馮駕身後,親自替他梳頭,一邊梳,一邊口裏絮絮叨叨地講。

  馮駕怔怔地聽著榮月郡主的話,心頭有巨浪滔天。

  安東城、康王爺、懷孕的柳玥君……

  不過抱著他的皇後睡了一晚,他怎的就回到了二十年前?

  ……

  馮駕一整日都神魂離舍的模樣,他無比驚駭地看著被高淮昌與趙綦攻下的京城重又恢複了從前的錦繡模樣,禁庭依舊一派威武莊嚴。

  元帝變年輕了,坐在丹殿上神采飛揚地衝他招手。馮駕好不容易重新適應了自己的都尉身份,躬身衝元帝施禮,一副其樂融融的君臣和睦景象。

  馮駕與意氣風發的元帝並四肢依舊康健的康王爺同坐一處,聽他們講述著二十年前的國事、民生,恍恍然,讓他有些神魂顛倒。

  不多時,皇家的宴席開始,柳玥君在仆婦丫鬟的陪侍下挺著碩大的肚子進了宴會場,馮駕直勾勾盯著那裝著李霽俠的大肚子,忘記了撤眼睛,直到榮月郡主在桌子底下死命掐他的胳膊。

  “呆子!你可是沒見過大肚婦人!”榮月豎起眉毛,眼中燃燒的盡是警告。

  馮駕終於回了神,他暗自吐出胸中一口惡氣——

  這都他娘的什麽事兒啊,合著他的皇後此時還沒出生呢……

  心頭有無限幽愁暗恨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憐深情記誰人呐!

  好容易,他順了順自己的情緒,轉頭向榮月發問:“你知你嫂子肚子裏的孩子叫什麽嗎?”

  榮月一愣:“還沒生呐,又不知男女,怎能起名,嘁——當真是個傻的!”

  馮駕笑,坐直了身子,垂眼隻望向身前這方寸桌麵,淡然道:“駕知道,他是你侄子,名喚李霽俠。”

  ……

  涼州的春雨甚少有下如此久的時候,瀝瀝拉拉足足持續了一個月。

  今晚依舊是一個淒冷的雨夜,黑沉沉的夜如濃墨重重塗抹在天際。天空中飄灑著淅瀝瀝的小雨,帶給人滲入骨髓的寒,讓人幾乎快要忘記此時已至深春。

  薛宅。

  巍峨的青磚大宅如曈曈怪獸蜿蜒在濃密的樹影裏,今晚的薛府被惡魔攫住了。從來都隻為行商作賈的薛家不知怎的,竟招來了朝廷的京官。

  薛家大老爺薛誠與二老爺薛恒抖抖索索地跪伏在地,堂屋中密匝匝圍立了一圈的軍士。昏沉沉的燈影外,上首太師椅上斜靠一人,正閑適地把玩著手中的茶盞。

  “說,你們薛家近年來究竟送了多少錢財予那吳守信?”

  黑暗中,太師椅上那人的聲音低沉又冷漠,像他手上正把玩的那隻汝窯茶盞一樣,透著刺骨的冰涼。

  薛誠被嚇傻了,趴在地上快要化成了一灘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首那位爺是京裏來的大官,據他的名帖來看,還是當今天子元帝的親戚,受封驃騎大將軍。此次來涼州是專為替元帝查處涼州節度使吳守信貪墨朝廷稅銀,涉嫌以權謀私,忤逆朝廷等犯罪行為的。

  吳守信是才承了他死去的爹的權柄,掌管這河西符節的。他們吳家向來愛財,從前吳守信的爹做這涼州節度使時便一貫吃拿卡要,盤剝商賈,魚肉百姓。隻因他吳家勢大,朝廷一直沒來管。如今倒好,貪墨最厲害的爹死了,兒子才接過這爛攤子,朝廷便要出手收拾兒子了。

  薛恒抬手擦了擦流進眼裏的汗,心道這吳守信才上台,根基未牢便遇上皇帝追責,這一回那吳家怕是得翻船了。值此危急關頭,與他吳家劃清界限,方為上策!

  於是薛恒趴在地上,以首叩地,字斟酌句地代替自己的兄長開了口:

  “回馮使君的話,咱薛家也是受害人啊,要知道那吳守信是官,他張口便要咱薛家送他千匹絁,咱們也不敢不給啊……”

  “哦,你們薛家隻送過那千匹絁?”

  上首那人的聲音裏有濃濃的嘲諷,明顯不信。他自太師椅上直起了身,衝跪伏在地的薛恒傾身而去……

  “靠著這千匹絁,你們薛家便換來了這田連阡陌,米爛成倉?”

  聽得此言,薛恒趴在地上,忍不住一個哆嗦。他抬起頭來,望向上首——

  那人有著斧刻的麵頰,濃長的劍眉,雙目如點漆,鼻直若懸膽,分明一溫潤佳公子,可他行事、說話卻偏偏陰鷙又酷烈。

  薛恒牙關緊咬,看進那人的眼睛:

  “馮使君,小民已經交待得很清楚了,我們薛家也是受害者,我們的千匹絁不是送給那吳守信的,而是被他盤剝走的。”

  薛恒定定地看進眼前那雙漆黑的眸子,內裏黑沉沉的,看不透那人心底究竟在想什麽。這位馮使君有著與他年齡不相匹配的陰沉與老辣,同他的兄長薛誠一樣,薛恒心裏也一點底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說辭究竟能不能保全這風雨飄搖的薛家。

  可是再發怵,薛恒也得要抗住,他的妻子王氏才剛生產,年過而立的他好容易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嫡女,薛可蕊。好日子才剛開始,他是薛家的頂梁柱,無論如何他都得要將眼前這玉麵羅刹給應付過去才行。

  不管怎麽說,他家是白身,沒道理違法犯罪的官員不受罰,偏偏來罰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平頭百姓吧!

  眼前的黑眸中,有光芒閃爍,薛恒不知那光是否代表了來人的嘲笑之意。他聽見上首的馮使君繼續用他那平淡無波的聲音對他說話:

  “薛家老爺,你很精明。你自知依天子律例,行賄者比照監臨之官減罪五等,那吳守信罪大惡極,你們薛家一旦被牽連,不死也得殘,於是你便定要與那吳守信脫離幹係,以保你薛家安穩。”

  薛恒心口一跳,忙不迭俯身搗蒜似的拜:

  “馮使君嚇煞我等小民也!當著使君的麵,小民怎敢巧言令色,虛與委蛇?小民之言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薛恒趴在地上,眼淚汗水一齊流,腦袋裏嗡嗡嗡炸雷似地響。他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如若可以,他甚至希望那使君把他薛恒一刀斬了出氣,隻求能放過他妻兒性命。

  上首沒有聲音,等了許久,就在薛恒正想開口求這位馮使君給他一個痛快時,他聽見那冰涼的聲音衝堂下一個吩咐。

  “都給本官帶上來。”

  堂外一陣淩亂的嘈雜聲由遠及近,薛恒心下驚異,轉過頭看。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來人,薛恒頭皮一麻,就要跟薛誠一樣癱倒在地了——

  門外烏泱泱被頂盔貫甲的軍士們押進來一大群人,全是他們薛家兩房的女眷與小孩,這當中便有薛恒的妻子王氏。王氏滿麵淒惶,懷裏抱個嬰兒,正是他新得的嫡女,七個月大的薛可蕊。

  薛恒崩潰了,連滾帶爬奔去那馮使君身邊,揪住他襴袍的邊,一把鼻涕一把淚:

  “求使君大人開開恩啊!我薛恒犯了錯,這顆頭求大人拿去便是。都說禍不及家人,她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孩子,還求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她們。小民跟大人走,但凡大人需要,我薛恒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薛恒一臉蒼白,滿眼絕望,一聲聲哀求堪比杜鵑啼血。在場的薛家男女老少無不麵無人色,一副大禍臨頭的淒慘模樣。

  隻可惜在場最有權力的馮使君卻一直沉默,既不說要統統殺頭,也不說帶走薛恒。直到被軍士們押進門的女眷們統統被攆作一處,胡亂擠作一團跪好後,馮使君終於自那黑漆漆的太師椅上直起了身。

  他自暗處走來,身著墨黑的緙絲襴袍帶著迫人的氣勢,來到隱隱綽綽的光影之下。

  他垂著眼衝這群倉皇的女人一一看過去……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渾身抖若篩糠的王氏身上,

  並她懷中繈褓裏的那個嬰兒。

  王氏抬頭看向眼前的這名年輕男子,他雖沒有開口,王氏依舊能感覺有莫名的恐懼瞬間襲來。她止不住淚流滿麵,抱緊懷裏的孩子,一麵搖著頭衝那馮使君哀求,可是她說不出話來,隻能自喉間發出嗚嗚嗚的哀鳴。

  使君大人死死盯著王氏懷中的嬰兒瞧了許久,就在眾人皆以為今晚的殺戮將從薛恒的小女兒頭上開始時,昏暗的空氣中飄來他古井無波的詢問:

  “她是誰?”

  薛恒癱坐在地,早已無力再對答。反倒是跪立一旁的頭紮總角的小女孩開了口:

  “她是我的三妹妹。”

  小姑娘的聲音清脆悅耳,像黃鸝鳥般婉轉。男人轉過頭,便迎上那雙黑黝黝又亮閃閃的眸子:

  “回使君的話,這是我三妹妹薛可蕊。”

  小姑娘口齒伶俐,一臉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