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君萊      更新:2020-07-11 07:16      字數:5943
  “自你十五歲親政,朝政大事,哀家就讓你自己拿主意,是你自己拿著奏折到永壽宮,說怕下錯旨意,累及百姓,哀家才指點你理政。”太後話說的急,嗓子裏憋了股氣,嗆了一聲,陳嬤嬤連忙拿了帕子放到太後唇邊。

  太後用帕子捂住嘴,咳嗽兩聲,陳嬤嬤端了茶水給她漱口,太後直起腰,緩和口氣,繼續道:“罷了,如今再說這些,已無意義,哀家就到宜春園去,你的天下,你的後宮,都由你自己做主。”

  宣德帝負手立在殿前,唇角微動,心中百感交集,身為一個皇帝,他知道他過於依賴母親,許多事情,總要問過太後,心裏才踏實,此刻太後說要出宮,他又惱又悔,一時覺得自己不該因幼寧郡主之事跟母後鬧的這樣厲害,一時又覺得自己沒錯,自己是為了皇家顏麵,是母後太過固執,那人死都死了,還偏要弄個孫女入宮膈應他,當真可恨。

  貴妃站在一旁,聽太後說要去宜春園,心緒激動,唇角忍不住上翹,如今這後宮之中,她的位分僅次於皇後,皇後無寵又無子,不足為懼,若是太後走了,這後宮就無人能轄製自己了。

  不過她心裏也明白,陛下平日裏雖對太後偶有不滿,覺得太後不理解他,但真要太後離開皇宮,陛下肯定是舍不得的,太後畢竟是他的親生母親,何況先帝在陛下七歲時便駕崩了,陛下是由太後一手養大,母子情深,看他這陣子賭氣不見太後,不過就是耍脾氣,覺得太後心裏該在意他罷了,陛下一定會阻攔太後去宜春園,她要想法子,添一把火。

  “太後真是冤枉陛下了,陛下對太後,一片孝心,要送幼寧郡主出宮,也是顧及太後顏麵,說到底,幼寧郡主不過是個孩子罷了,陛下當然不會跟個孩子過不去,太後又何必因為幼寧郡主出宮,便和陛下置氣,也要出宮,且不說陛下不會讓太後去宜春園,便是太後您真的要去宜春園,把幼寧郡主也帶過去,陛下的一番苦心白費了不說,這不知情的人,又該怎麽看待陛下呢。”

  太後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去宜春園,陛下耳根子軟,又有貴妃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伴君身側,皇後不受寵,在皇帝麵前說話沒什麽份量,她一走,這後宮還不得是貴妃的天下,她豈能放心去宜春園,不過就是想以退為進,勾起陛下的愧疚心,好讓陛下不要再計較幼寧之事,快點把這事了了。

  結果貴妃巧言令色,當著她的麵,都敢挑撥她和陛下的關係。

  宣德帝聽了貴妃的話,覺得太後還是為了汝陽王的孫女同自己置氣要出宮,果然變了臉色,負手道:“原來母後口中的送幼寧郡主出宮,是要和幼寧郡主一起出宮,虧得兒臣還以為母後想通了,母後真不愧是一國太後,有情有義,為了故人血脈,自己嫡親的血脈也不要了。”

  宣德帝說出這種誅心之話,眼前一花,腦子轟隆隆的,這就是她親手養大的兒子,半分不像她,倔脾氣耳根子軟,猜忌多疑,十成十的隨了先帝。

  太後越想越覺心酸,年紀大了,性子也不比從前強硬,加之就這麽一個兒子,還是這樣的性格,悲從心來。

  “這世上哪有做母親的會主動不要自己的孩子,你與哀家置氣,私底下怎麽同貴妃抱怨,你們是怎麽議論哀家的,哀家也能猜到幾分,哀家老了,無論做什麽,都要遭人嫌棄,你說哀家為了故人血脈,不要自己的嫡親血脈。”

  “皇帝你自己想想,當初貴妃生下六皇子,因她宮人出身,哀家擔心她禮數不周,教養不好皇子,命人把六皇子抱到永壽宮撫養,貴妃轉頭把你請了過來,月子裏就跪在這永壽宮門口,恨不得讓滿宮上下的人都知道,哀家這個惡婆婆,強行把剛出生的孩子從母親身邊帶走,你也對哀家大發脾氣,指責哀家欺負貴妃,又把孩子抱了回去。”

  太後指著貴妃,“孝端皇後去世,你這個心尖尖有一半的功勞,哀家還未向她問罪,你便跟她合謀,讓禦醫欺瞞哀家,說貴妃懷有身孕,讓哀家不得不饒過她,孝端皇後去世時,五皇子才五歲,那麽小的孩子沒了親娘,哀家有意將他接到永壽宮撫養,你這個貴妃,又不知在你耳邊吹了什麽風,讓你覺得哀家養了五皇子在身邊,對你有威脅,為了讓你安心,哀家隻能將五皇子送回去,如今哀家想養幼寧在身邊,你與哀家賭氣,半月不踏足永壽宮,今日若不是擔憂哀家扣留貴妃,對貴妃不利,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來哀家的永壽宮。”

  貴妃撲通一聲跪到底下,捏著帕子,眼中含著淚花,“臣妾冤枉。”

  太後悲切道:“哀家到了這個年紀,就想著含飴弄孫,身邊有個孩子解悶,哀家就你這一個兒子,你生的兒子不願意往哀家跟前送,幼寧你也不讓哀家養,哀家這是造了什麽孽呀,皇帝你有哀家,有後妃無數,皇子公主,哀家這永壽宮,什麽都沒有。”

  宣德帝被太後說的羞慚滿麵,辯解道:“母後,兒臣沒有那個意思,是兒臣疏忽了,兒臣前些日子去了喬妃那裏,七公主生的粉雕玉琢,冰雪聰明,定能能討母後歡心。”

  言外之意,要把七公主抱到太後跟前養。

  太後搖頭道:“阿妧才四歲,本就不是喬妃所生,喬妃悉心教養,哀家豈能奪人所愛。”

  宣德帝一共有七位公主,除了已經出嫁和早夭的,隻剩下四公主六公主和七公主。

  七公主生母位分低,一直養在喬妃身邊,四公主是林貴妃所出,六公主是敬妃所出,敬妃性情溫順,出身名門,父兄皆受重用,知書達理,擔得起她封號裏的敬字,宣德帝不好向她開口討要六公主,最適合養在太後身邊的,就是七公主了,太後沒看上七公主,宣德帝偏頭看了林貴妃一眼,林貴妃咬唇,委屈的看著他。

  宣德帝斟酌片刻,最終是心偏到了貴妃這裏,說:“阿嫻性情活潑,素來得母後喜愛。”

  太後還是搖頭,“阿嫻太鬧騰了。”

  六公主七公主都不要,那就隻剩下林貴妃所出的四公主了。

  “母後這是想要阿婉。”

  太後道:“阿婉不錯,八歲了,不需要哀家操心太多,日後隨哀家去宜春園,有她相伴,哀家也就不會煩悶了。”

  林貴妃臉色一白,膝行上前兩步,道:“太後,求您開恩呢,若是臣妾哪裏做了什麽惹您不快,您盡管衝著臣妾來,阿婉她還小,她是您的親孫女啊。”

  太後看向宣德帝,“你瞧瞧你這貴妃說的話可像樣子,難不成,哀家會害自己的親孫女。”

  宣德帝蹙眉,不滿的看了貴妃一眼,斥道:“放肆,你渾說什麽,還不向母後賠罪。”

  貴妃俯身,恭順的把頭磕到地磚上。

  太後歎了口氣,“這是讓哀家聽到的,皇兒當著哀家的麵斥責貴妃,私下裏隻怕也會被貴妃說動,覺得哀家會對自己的親孫女不利吧。”

  宣德帝垂首,訕訕道:“這種荒唐的話,兒臣豈會相信。”

  太後神情怏怏的擺了擺手,“罷了,貴妃既懷疑哀家會對自己的親孫女不利,哀家要真把四公主要過來,往後的日子也不得安寧,皇子公主們金貴,全當哀家沒說過,派人到宜春園那邊,哀家明日便啟程。”

  宣德帝撩著袍子跪到地上請罪,“母後,是兒臣沒管好貴妃,母後罰兒臣吧,千萬不要拿自己個賭氣,宜春園久不住人,兒臣怎能讓母後去那裏。”

  太後閉目不語。

  貴妃暗歎太後老奸巨猾,來了這麽一招釜底抽薪,陛下此刻覺得愧對母親,今日隻怕不但送不走幼寧郡主,再這麽說下去,還要搭上自己的阿婉。

  橫豎幼寧郡主養在宮裏頭對自己也沒什麽影響,自己想辦法送幼寧郡主出宮也不過是為了討陛下歡心,眼下這情形,陛下都被太後說的無地自容,自己又何必擔著惡人的罪名。

  她拽了拽宣德帝的衣袖,怯怯開口,“陛下,今日之事,起因還是幼寧郡主,為了這事,鬧的您和太後都不開心,不值當。”

  殿內靜了片刻,宣德帝起身,看著閉了眼睛的太後,拱手道:“既然幼寧郡主能讓母後開心,想來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那麽便留在永壽宮吧。”

  第4章 五皇子

  母子之間的這場爭執,終歸是太後贏了。

  不過因為貴妃說的那些話,讓宣德帝對母親的愧疚之心又轉為了埋怨,覺得母後要去宜春園,不過是仗著自己對她的孝順,故意拿捏自己,逼的自己不得不把幼寧郡主留在宮中。

  是以宣德帝離開永壽宮的時候,麵色並不好看。

  太後盯著宣德帝拂袖闊步離開的身影,抿著唇,把手中的蓋碗放到案桌上,她心裏帶著氣,青花小碗落到桌麵上晃晃悠悠的蕩出幾滴茶水,陳嬤嬤連忙躬身用帕子抹了。

  太後伸手按住額角,半歪在榻上,陳嬤嬤站在她身側給她揉著肩膀,出聲安撫,“太後不必憂心,陛下也是一時想不開,執念於心,瞧著咱們陛下嘴上陣仗厲害,那心裏頭不還是向著娘娘您的嗎?不然今天,也不能這麽輕易同意留下幼寧郡主,不過貴妃行事越發沒有分寸,是該敲打敲打了,奴婢知道,娘娘還是念著八年前的事,那事陛下不是已經說了,貴妃假孕,隻是想逃過懲罰,娘娘您別總惦記著,夜裏多夢。”

  八年前,孝端皇後去世,太後大怒,下旨杖斃貴妃,值事的內侍打了十幾棍發現貴妃身下蔓延一片血跡,不像是棍傷導致的,宣德帝見狀一腳踹開內侍,宣了太醫來瞧,才知道貴妃已經懷有身孕,孩子被生生的打掉了。

  太後從那以後總是夢魘,一會是孝端皇後和五公主,一會是那還未成型的皇孫,即便後來查清楚,貴妃那日是陛下指使禦醫,讓禦醫偽造貴妃假孕的脈案,太後依然不能釋懷。

  這也是這麽多年,太後鮮少過問後妃之事的原因。

  太後歎了口氣,擺手道:“她心裏明鏡似的,哀家不喜歡她,當初那事,她差點喪了命,隨她去吧,總歸是些小打小鬧,沒掀起什麽風浪,眼下河清海晏,國運昌盛,哀家也算對的起大齊的列祖列宗了,哀家現在,隻想護著哀家的小幼寧,好好的過日子,隨哀家去瞧瞧,幼寧睡醒了沒。”

  太後手搭在陳嬤嬤的手上起身走到落地罩前,正對著拔步床的方向,就見一隻白嫩的小手從明黃色的床帳中探出,在床頭擺著的雕花矮桌上摸索著,一點一點伸到白玉碟中,精準的捏了一塊奶香千層糕,又縮了進去。

  良辰立在拔步床外,並沒有看見她家小郡主拿糕點吃。

  “阿寧是不是餓了?快讓人做些阿寧愛吃的糕點端上來。”

  太後對著陳嬤嬤吩咐。

  幼寧聽見太後的聲音,像偷拿別人家東西吃被當場捉到一樣,下意識的把一整塊千層糕塞到嘴裏,消滅證據。

  她也是剛剛才醒,肚子倒是不餓,就是躺在床上無聊,嘴巴閑不住,想到床頭擺著糕點,又懶得起身,這才直接伸手在外麵亂摸一氣,沒想到剛好被太後看見了。

  這可真是時運不濟,平日裏太後總喜歡讓她多吃點,幼寧想到那些‘奶奶帶的孩子’和父母帶的孩子對比圖,就會特意收斂些,這會讓太後逮到她自己拿糕點,不會覺得她是害羞,不好意思吃吧。

  良辰見太後來了,把床帳挑開,掛到玳瑁鉤上,露出了剛坐起身,腮幫子一鼓一鼓,著急咽下糕點的幼寧。

  幼寧扭頭對上太後慈祥的目光,小臉一紅,太後好笑道:“慢點吃,別噎著。”

  良辰倒了杯水遞過去,幼寧吃的太急,糕點都堵在嗓子眼,喝了好幾口水才順下去。

  太後輕撫她的後背,哭笑不得,“沒看出來,咱們阿寧還是個小饞貓。”

  幼寧被太後說的很不好意思,太後果然誤會她了,幼寧伸手捂臉,從指縫裏露出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細聲細語道:“我不饞,隻是待著無趣,吃塊糕點解悶。”

  她動作一團孩子氣,說出的話卻有些學大人的話,不倫不類的,越發招太後疼,覺得她天性活潑,到了永壽宮連性子都拘束起來。

  太後順著她的話道:“好好好,咱們阿寧不饞,隻是吃著解悶。”

  太後這話聽起來,總感覺是在逗孩子玩。

  幼寧有點鬱悶,從床上下來,一排身穿綠色宮衣的小宮人整齊的端著各式糕點進殿,擺在案桌上,剛出鍋的糕點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太後牽著幼寧的手走過去。

  幼寧淨了手,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棗糕遞到太後唇邊。

  太後微怔,小姑娘乖巧可人,夾了糕點先遞給她,太後剛被宣德帝傷透了的心又湧出一股暖流,便是陛下幼時最聽話的時候,也不曾拿了東西讓她這個母後先吃,這樣的小姑娘,她怎麽能不疼。

  太後捏過糕點吃了一口,笑著揉了揉幼寧的額頭,幼寧也忍不住咧開嘴。

  陳嬤嬤站在一旁,麵露欣慰,太後許久沒這麽開心的笑過了,到底是幼寧郡主會討太後開心,簡單的吃個糕點都能這麽滿足。

  自孝端皇後去世,太後傷心不已,連帶著飯量都縮減了許多,更別提這些小點心了。

  陳嬤嬤眼瞧著太後和幼寧郡主一老一小都吃到第四塊糕點了,完全沒有節製,忍不住道:“太後,待會就要用午膳了,午膳前不宜吃太多糕點。”

  糕點吃多了,到了午膳,又沒胃口了。

  幼寧聽了,默默的把夾在筷子上的酥皮馬蹄糕放下,永壽宮的禦廚手藝太好,她每次都會不由自主的多吃。

  太後三餐時辰都是準點的,今日因為吃多了糕點,陳嬤嬤特意讓人把午膳時辰延後了一會。

  飯後太後要午睡,幼寧早上睡的多,這會不困,回了福安殿。

  福安殿是永壽宮配殿,麵闊五間,雕欄玉砌,窗明幾淨,幼寧入永壽宮後就居住在此。

  幼寧回到福安殿,就見窗戶底下蹲著一個身著粉色比甲的小姑娘,才六七歲的年紀,小圓臉,麵色白淨,正是幼寧從汝陽帶過來的小丫鬟雪蘭。

  她這會正抱著雙膝,下巴搭在胳膊上,肩膀一抖一抖的,鼻翼微顫,哭的可憐兮兮。

  這麽些天了,幼寧也算是了解這個小丫頭,不用問都知道她是因為什麽哭的。

  跟在幼寧身後的良辰訓斥道:“雪蘭,你又哭哭啼啼的做什麽,宮人不許隨意啼哭。”

  皇宮等級分明,別說普通宮人了,便是太後皇帝身邊的掌事女官都不能隨便哭哭啼啼的,讓人看見是,是要挨罰的。

  偏偏雪蘭是個小哭包,幸好她是幼寧帶進宮的,年紀又小,被良辰看見了也就訓斥她幾句,告誡她不許再哭。

  小丫頭一見幼寧回來了,慌忙揉眼睛,站起身,哽咽著說:“郡主,良辰姐姐。”

  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良辰看了也不忍心再說她。

  幼寧拉起雪蘭圓乎乎的小手說:“快別哭了,你吃午飯了嗎?”

  雪蘭吸著鼻子,“吃……吃過了。”

  幼寧說:“我剛在太後那裏吃了糕點,讓良辰帶了些回來,你要吃嗎?”

  雪蘭眼睛瞥向良辰,半大的孩子,正是愛吃的年紀,汝陽王府又沒那麽多規矩,也不知道放聲哭泣擱到外的宮裏,遇到嚴苛些的主子,直接被拖出去打死都是可能的。

  不過這丫頭長相實在討喜,不哭的時候嘴巴也甜,陳嬤嬤也沒說什麽,良辰想著過些日子,陳嬤嬤應該會派人來教她規矩。

  良辰把糕點放到桌子上,雪蘭看了看良辰,不敢吃。

  幼寧捏了一塊,遞給她說:“吃吧,沒事。”

  良辰自覺道:“郡主,奴婢去外麵候著,雪蘭,好好伺候郡主。”

  雪蘭點頭,“知道了,良辰姐姐。”

  良辰一出去,小雪蘭放鬆了許多,主仆倆坐在桌子前,幼寧摸摸雪蘭的小圓臉,一顆姨母心泛濫,“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成國公夫人來了你也不要怕,有太後護著我呢。”

  雪蘭知道,成國公夫人過來是想把幼寧帶到成國公府去,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郡主去了成國公府肯定不比在太後身邊日子過的好,老王爺臨終之前特意囑咐郡主,到了皇城,要好好待在太後身邊,成國公府裏的當家主母和郡主沒有血緣關係,世子妃出閣前在成國公府裏,日子過的並不好。

  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說:“郡主,奴婢愁啊。”

  才六歲的孩子,說出這種老成的話,幼寧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