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0-07-11 02:49      字數:3746
  誰要是多說一句,他便絲毫不差地還回去。

  不平和,不清冷,不與世無爭,不躲在老宅。

  像極了年少剛長成,還是個新兵蛋子,為了個姑娘家家就和自家老爺子摔了碗的紀明越。

  “其實在那之前,我就聽說過,他常帶著個女孩四處參加酒會,固定了女伴,就再也不換,也派人查過,是卓家領回來的私生女,在家裏頭不太受重視,就是受了欺負,也沒人出頭——我還以為這孩子聰明,是找了個不用負責任的姑娘玩玩,哪裏想到,這一玩哪,就是這麽七年。”

  “說起來很好笑,不是嗎?”

  老太太摩挲著卓青的手背,話有所指:“我查過你,說緣分吧,隻是小的時候,機緣巧合,照顧過他幾回,他就鐵了心,一門心思隻想娶你。你們兩母女各個醫院打著雜,來去不定,時間一長,等他後來私下有能力花錢去找的時候,反而找不到了,找不到也就罷了吧,偏偏還真給你個向上爬的機會,讓你去了克勤,跟他成了同學。”

  卓青很不喜歡這種語氣。

  偏偏說話的人是老太太,不到必要的時候,她不想正麵和人起衝突,便也隻敷衍笑笑,抽出了手。

  “他對我好,我是知道的,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他已經給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我也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內,盡量學著做一個能配得上他的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學,應該是從兩年前才開始的吧。”

  “……!”

  兩年前。

  兩年前……

  “你剛嫁進來的時候,雖然也在我麵前裝裝乖,但其實是誌得意滿,被保護的很好。那時候啊,還經常能看見你跟白家的小丫頭到處跑,一會兒在香港購物,一會兒跑去湖州吃家鄉菜,改明兒就在巴黎了——司予慣著你,什麽也不需要你遷就,把你慣得很嬌氣,不是嗎?”

  “是,但是我後來……”

  “嗯?”

  “我後來……”

  喉嚨口仿佛堵著什麽,連帶著聲音也艱澀。

  她隻是愈發低下聲音,也低下姿態,像個對上帝懺悔罪孽的禱告者。

  “從我丟掉了那個孩子,不是因為意外,是故意……故意讓那個孩子……離開以後,我知道,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兩年前,所有事情的起因,是一場車禍。

  肇事司機逃逸,被當場撞飛的女人,因失血過多而當場死亡。

  思來想去,這也不過是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

  甚至於,連那個意外死亡的女人也毫無亮點,一生沒有什麽大作為,到死,也隻是個窩囊又懦弱,沒抱負,也沒成就的中年婦女。

  她死在大馬路邊,臨死時,身上背包飛出老遠,遺物送過來的時候,依舊沾滿了她的血。

  背包裏,是她親手織好的小衣服,有毛衣,短袖,小短褲,對了,裏頭還悄悄藏了一把小金鎖,足金的,少說也得要幾千塊,還是她攢了兩個月的工資,回家請老工匠親手打的。

  女人在的時候常說,自己最大的驕傲,是帶大了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後來成了高門大戶的孫媳婦,依舊每年都偷偷寄錢給她,陪她吃飯,十年如一日喊她媽媽的……是她嘴裏“最乖最乖的好女兒”。

  誰能想到,她就是死在去看望這初懷胎的女兒的路上。

  卓青記得自己在電話裏對桑桑歇斯底裏的怒喊,平生第一次,她對桑桑發了那麽大的脾氣,幾乎哭暈在紀司予的懷裏。

  隻是一遍又一遍的問。

  【她為什麽……為什麽那天出來啊!!那天下那麽大的雨,你們明明知道她身體不好,她,她容易腳痛的嘛,她眼睛也不好,你們為什麽不攔著她?!】

  隻是一遍又一遍的喊。

  【我不要衣服啊!!我要我阿媽!我要我阿媽!!你把衣服拿回去,聽到沒有!】

  阿媽才四十三歲呢,再打扮打扮,還是可漂亮了。

  怎麽就白布一裹從頭到腳,怎麽就漂漂亮亮的來,變成一把骨頭一把灰了?

  她想不明白,所以徹夜徹夜地失眠,徹夜徹夜地流淚。

  她聽桑桑說,那天阿媽是接了電話才臨時出門,於是雇了很多私人偵探,循著蛛絲馬跡去找。

  找啊找,很快就找到了卓珺頭上。

  女孩哭著向她道歉,第一次叫她姐姐,說害人不是本意,隻是“思婉姐說了,說葉夢姐生不了小孩,如果你生了小孩,在大家前頭,她會很難做。我想跟她做、做好朋友啊,她說讓我聯係你養母,我隻是打了個電話,我什麽都沒做,更不敢買凶,我有什麽好處?我隻是打了個電話讓她來找你,真的,真的……”;

  找到紀思婉頭上,對方更是理直氣壯。

  “車不是我安排的,人不是我殺的,我隻是想約她過來談幾句,誰知道天黑路滑,她就這麽被撞死了?卓青,連法律都不會說我存心犯罪,你憑什麽來製裁我?”

  輕飄飄的幾句話,就這樣決定了阿媽的命。

  卓青想過去報警,想讓警察把她們都抓走,可是老太太直接下了禁閉,讓她冷靜冷靜。

  也想過從卓家方麵入手,花盡心思求紀司予帶她出去,去了卓家,卓父聽完經過,回以她怒氣衝天的一句嗬斥:“我又難道不是養了你這麽多年?沒良心的東西!”

  隨即而來,是狠狠一個耳光。

  【啪!】

  那耳光扇下來的時候,她的腦子實際上是一片空白的。

  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翻來覆去。

  隻能死死盯著,離得那麽近、幾乎隻要錯開半步,就能直直磕上肚子的桌角——

  【卓青!!卓青,不,不是,家庭醫生呢?快叫救護車!】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她關於那一瞬間的記憶甚至都空空如也,隻剩下兵荒馬亂的大喊大叫。

  再回過神來,便迎麵對上病床前,紀司予蒼白的臉。

  他說:“阿青,我在這呢,沒事了。”

  他緊緊抱著她,說:“沒關係的,沒事了。”

  不可否認,她確實曾經想過用那個孩子逼得兩家反目,因為自恃年輕,因為無能為力,因為那是她在老太太麵前唯一的資本和儀仗。

  可她沒有想過,事情會大幅度地偏離預想的軌道,卓家用一起價值三億的地產投資,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而在紀家內部,紀司予為她出頭,和紀思婉公然對壘,又因為其他兩家都支持二姐,而被逼遠走歐洲分部。

  那時的他們勢單力薄。

  甚至於,當她出於愧疚,終於在無限痛苦中把一切和盤托出後,幾近窒息的冷戰,最終將她吞沒。

  “他不是因為那個孩子怪我……是因為我騙了他,我當時不敢告訴他。”

  他是那麽期待那個孩子來到世界上,可自己卻因為仇恨扼殺掉了那個微弱的小生命。

  卓青死死摳著手指。

  “我不該騙他……所以這兩年,我……”

  “騙他?”

  老太太像是聽到個詼諧至極的笑話:“青青啊,你剛才還說,你這兩年有好好補課,那這個時候,怎麽還在幼稚地說,自己不該騙人——”

  “你覺得以你當時的那點路數,能騙得到司予?”

  卓青還沒從內疚的心情中回過神來,一時間滿目茫然。

  “……奶奶,”倒還幾乎本能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句長輩,這才問:“什麽意思?”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

  “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ectopic pregnancy是什麽意思?”

  卓青被問懵了一下。

  她的英語口語半道出家,學的最多的,是品牌、購物和珠寶鑒賞,突然被這麽迎頭一問,半天沒回過神來。

  “懷孕……的意思嗎?”

  pregnancy她還是認識的。

  聞言,老太太一臉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隻答對了一半,如果真按照你說的發展,那是最理想的結果,當然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嗯?”

  “我第一次,在除了字典以外的地方看到ectopic pregnancy,是在你的孕檢單上,意思是宮外孕。”

  “啊?”

  卓青這才會過意來,點了點頭:“哦,那這個我知道,在流產以後,醫生有告訴過——”

  “不是以後,是之前。司予在知道你懷孕的第一時間,就通知醫生給你做了進一步的調查,拿到了更詳細的檢測報告。宮外孕的危險性,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隻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法告訴你,那是你們第一個孩子,他怕你傷心。”

  “……所以呢?”

  聽起來,她似乎更該高興丈夫的體貼,為什麽說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

  下一秒。

  “你怎麽還不明白?”

  老太太歎息一聲,拍拍她手背,對這狀況外的孩子,作了“最後通碟”式的點撥。

  “所以,他也從一開始,就在想著怎麽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掉這個孩子了。”

  老太太回憶起那段血淋淋的真相,情緒倒是異常平靜。

  為什麽關禁閉?

  因為出於長輩的立場,那時候,她還有最後的希望,如果不是宮外孕而是胚胎發育異常,請到最專業的美國婦科醫生來治療,或許能夠救下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一命——隻要能夠拖延時間。

  但是對紀司予而言,他從知道宮外孕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從短暫的即將為人父的欣喜中抽身而出,唯一的想法,就是最快速度,但也用……盡量不那麽讓妻子掙紮的方法扼殺掉那孩子的出生。

  宮外孕,必須盡快接受手術。

  多一天,就有可能承受更大的危險。

  “所以,他故意把你帶出去,也算準了你會用那麽決絕的方式爭你那份公道,所以,哪怕你算準時間那一撞,根本沒有徹底導致流產,他也馬上安排醫生,在對你進行短期麻醉以後,直接轉進了引產手術。”

  沒有什麽意外,沒有什麽得知真相以後的不敢置信。

  “然後,在意識到司業在總部的勢力過於龐大,他暫時沒辦法取而代之以後,他借和思婉起衝突的借口,自己要求去了分部開拓市場。”

  卓青:“……”

  她莫名有種被人兜頭給了一下悶棍的錯覺。

  所以,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孩子留不得的紀司予,是在故意營造讓她內疚的結局,直接一手造就了這兩年的冷戰?

  老太太看穿她的驚愕和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