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5468
  苗苗也哭,拽緊著顧崢的袖子不停搖著問:“娘親,我爹爹他到底怎麽了?他是不是就要死了?他又打算不要苗苗,不要娘親了嗎?我不管,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娘在哪裏,苗苗就要在哪裏!”

  顧崢慢慢地蹲下來。“乖!好孩子,娘親的好女兒!”

  她喉頭哽咽著,一把將女兒狠狠使勁拚命摟抱在懷裏,吻著拍著哄著。“你爹爹才不會不要咱們的!娘要去把他帶回來!把他好生帶到苗苗跟前好不好?”

  “如果,他不要你了,娘就用雞毛撣子抽他、打他好不好?”

  “他不會死!他怎麽可能會死呢!”

  “隻要娘去了,他就一定不會有事兒的!”

  也不知誆了哄了多久。苗苗才道:“是嗎?娘去了,爹爹就不會有事了麽?”

  “那好,苗苗就乖乖呆在王府裏,等著我爹爹回來!”

  顧崢道:“真是好乖!好乖!”

  又在女兒苗苗額前吻了吻,終於,吩咐了一幹眾人,交代了諸多事宜,披星戴月,騎著馬,在幾十個錦衣衛的護送下,離開王府,扮成了個男兒身,前往了河北。

  ※

  河北。晉王殿下周牧禹軍帳。

  報信的官兵其實出現了些許小失誤。晉王殿下身負重傷,幾天幾夜昏迷不醒,這也確實是真,然而,並非說來如此簡單。

  灰藹靄陰沉沉天空,隨處彌漫的狼煙,宣示著戰爭一波又一波未間斷過。

  最後一戰,又被大家稱為小月河的戰役,我軍居然在寡不敵眾的情形下,贏了!

  當時,正值臘月初一,敵軍首領率領數萬精銳騎兵,周牧禹眼見局勢必敗,提出詐降。祁國軍隊首領並未識破我軍的企圖,但還是懷疑,稱若要自降,需得一個使者前往做人質,而這個使者人質,就是周牧禹本人,堂堂皇子殿下,大將軍王。總之,過程細節述來複雜,最後,周牧禹和關承宣裏應外合——是的,關承宣那時是敵軍帳中的一兵探小校衛,他在周牧禹的各種暗示下,時機配合燒了敵軍的後援和所有禦冬糧草。

  最後,兩人齊心默契,還離間挑撥敵軍諸多重要首領,終於,待他們徹底分崩離析後,醒悟過來時,已經晚了。周牧禹雖在敵軍賬中做人質,但是,卻指揮著我軍所有行動方向。在河北瓊戍邊關,祁國軍隊被我軍聲東擊西,調虎離山,誘到小月河這個地方,終於,我軍以少勝多,終於將祁國軍隊十萬人馬精銳全部剿滅。當然,算起來,這場戰役也算是慘勝,我軍犧牲陣亡了不少,最最重要的是,敵軍首領在發現了晉王周牧禹的陰謀詭詐之計,氣得咬牙切齒。周牧禹腿部,背部,肩部,連重三箭,負了重傷。

  .

  山巒高空,幾隻蒼鷹依舊翱翔掠過,時不時發出哀哀的叫鳴。

  天際線由黃變黑,日複一日,每到黃昏時分,就像篩子似摳下來,沉重而壓抑。

  軍帳前,一男子邊煎著藥,一邊歎息著。那是隨往戰場的太醫,盧軍醫。

  另一小兵道:“晉王殿下終於醒了,盧軍醫,還是您老有法子!”

  那箭上有劇毒,如果說,平常的三箭,隻要沒射中要害倒還不算什麽,關鍵是,晉王周牧禹這次身負的箭傷可不一般,是祁國人的劇毒配方。

  盧軍醫:“哎,醒了又怎樣?怕隻怕……”還是熬不過兩三日啊!

  那小兵急忙又問道:“您之前也說了,肩膀背部傷勢很輕,也中毒不是很深,主要是集中在右邊的大腿,這大腿,必須得親自剝開了刮骨去毒嗎?”

  盧軍醫:“嗬,那要不然呢?”

  他的嘴角溢出一縷反諷:“你沒看,這位殿下爺,他現在的右腿腫得快有大象的腿那麽粗了,這說明什麽?說明毒汁兒已經蔓延到整個右腿了!不到兩三日,就會繼續上走,移到腹部,移到心髒,到那時候,就是神仙都沒救了!”

  小兵急急又道:“那你還等什麽?如果隻剩這最後一招,您趕快去安排刮骨的事宜呀!快!這可千萬不能拖的呀!”

  小兵淌眼抹淚,急得邊用袖子揩眼角。他深切知道,這次小月河之所以能勝,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將祁軍數十萬精兵全部剿滅,這所靠的都是什麽。又回想起跟隨在晉王身邊的這些日子,這位殿下,看著雖日常麵冷,話少,紀律嚴苛,然而,他的內心待下屬卻一直是仁厚親民的。他沒名字,隨軍前,大家都叫他的小名,叫李狗兒。

  晉王道,這算什麽名兒,便給了他取了個名字,叫李振興。

  李振興時不時地回憶起和晉王相處的日子,那些點點滴滴,特別是有一回,有人懷疑他偷了軍隊的物資,沒有人相信他,隻有晉王肯走出來幫他主持公道。“如果,他真若你們說的手腳不幹淨,你們,到時候直接找本王!”

  是的,就是這麽一句,李振興至今想起來都淚眼流涕……晉王,他可是他一輩子的恩人!一輩子感激涕零、都償還不了恩德的再生父母!

  盧太醫接著又道:“通常說,刮毒療傷隻是一個傳說,你聽過《三國誌》裏關公刮骨,但這卻距離咱們很遙遠,有沒有這回事都另當一說?”

  “就我所療刮過的兩個病人案例中,這兩個病人,都沒有活過來!”

  “因為,熬不過刮骨過程中的劇痛,全都會因為心髒承受不住而猝死!”

  李振興:“承受不住……猝、猝死?”

  他又忙道:“等等,你不是說你研究出了一個方子,又叫麻黃散,會讓人免去刮骨過程中的劇痛嗎?”

  李振興越說越慌亂、驚恐無助,恨不得給老軍醫跪下磕頭不止。“不管怎麽說,老軍醫,你得想個主意法子!晉王殿下他不能死!萬萬不能死啊!”

  “哎!”盧軍醫深歎了口氣。“這才是我最最頭疼的,我研究出麻黃散不錯,可關鍵是,殿下爺他願意服!也願意配合服啊!”

  李振興:“……怎麽?”

  “這麻黃散,若是稍微過量,稍微一點點不慎,就會有失憶的可能,所以,殿下他——”

  .

  軍帳中,周牧禹眼皮開了又闔,闔了又開。

  是的,他中了劇痛,肩膀背部的箭傷對他來說都是小事,關鍵是右腿,現如今,已然渾如癱瘓、稍微挪動一下都不能、已經腫得如同大象腿般粗的右腿。

  周牧禹意識迷糊,甚至,他如今在地獄還是人間都不清楚。

  飄飛渙散的意識,像是要努力飛出營帳外,飛得遠遠地,飛到自己的家,飛到那個女人跟前,去擁抱著她,然後,告訴她,他會永遠愛她,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

  盧軍醫說,如果,這條右腿還想被保住,甚至,他這條小命要想被保住,那麽,刮骨療毒是最後一個法子。而這中間,又將會承受什麽樣的劇痛,什麽樣如同地獄酷刑般的折磨和煎熬……盧軍醫說,沒有人活著通過了他的治療和實驗。

  他的嘴角淺淺上揚著,帶著諷刺,勾出一抹冷笑,如今,他想要搖搖頭,無奈地歎息一聲,可好像連這點子力氣身體都不允許給他了。是的,男子漢,大丈夫,落如此境,身體薄如脆紙片,僅吊著一口遊絲般氣,正常人尚且無法從那樣的刮骨診療過程活著出來,尚且是如今的自己……除非,用麻黃散?可是……不,不能用!

  絕對絕對,一千個一萬個不能用!

  他痛苦地、吃力地又閉起眼睛。如果,有一天,當他總算能從鬼門關活著走出來,可是,心底腦海一片空白茫然,連此生的摯愛,他的家人都已統統忘卻,再麵對失憶……那麽,這樣的身體,這樣的軀殼,要來又有何用?!

  .

  “王爺!王爺!卑職求求您了!求求您!你就聽聽盧軍醫的勸吧!”

  “這個麻黃散,你必須得用!不用也得用!不管對您來說,生命中有多麽重要的人和事,可是,在卑職的心裏,您的命才是最最要緊的呀!其他什麽都不是!”

  “王爺!晉王殿下!求求您了!卑職給您磕頭了!如果您答應,你就眨眨眼睛,哪怕動一動眼皮……您別這樣子!求您了!”

  李振興已經不知跪在周牧禹軍帳床榻前有幾個時辰,他一直在哭求晉王殿下的應允。晉王為整個軍營主帥,又是大將軍王,還是堂堂皇子殿下,誰都知道,如果,他本人不同意使用麻黃散,以及,不能承受使用麻黃散後的後果,那麽,誰也不敢親自妄動,盧軍醫可更是不敢。

  “王爺!王爺!”

  李振興還在不停磕頭,不停哭泣請求勸說。“您就聽聽小的勸說吧!卑職知道,在您的心裏,可能一直有個人放不下,而這個人,如果卑職猜得不錯,不是別人,就是晉王妃,您的妻……”

  “這一路,卑職日日陪著您,跟隨著您,雖不了解您和王妃的事,但是,卻時不時見您從衣兜拿出一個荷包看得出神,卑職曾好奇地問,這是誰繡的,您說,是您王妃……”

  “王爺!王爺!如果王妃知道,您的命,如今已懸在一線,已經危在旦夕了,那麽,就算,今後您不再記得她,腦子裏也沒有了她——可能,對她來說,在這些麵前,隻要能保住您的命,都不是事啊!王爺!卑職求求您了!王爺!!”

  第89章 傻子王爺

  如果,連此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女人,此生的唯一與摯愛,都因此次疾症而亂用藥物導致失去記憶,將那個女人徹底忘卻,拋至腦後,從此不能再記得……

  那麽,對周牧禹來說,擁有了這具軀殼確實本身又有什麽意義?這對顧崢來說,公平嗎?!

  不,太不公平。他已傷過了她一回回心,不能再這樣不是男人。

  一大堆士兵將領圍著他祈求,圍著他哭泣不停。

  周牧禹艱難翕動嘴唇,他的手指終於可以稍微動彈了,這是數日這麽久以來,憑著意誌毅力,終於能夠讓自己身體手上某部位活動起來。

  盧軍醫立即嗬斥:“你們都快別說話!尤其是李振興,你別哭了,趕緊閉嘴!聽聽,王爺像是有話要交代吩咐!”

  周牧禹努力掀開眼皮,氣若遊絲。“本王……本王……”

  李振興和盧軍醫趕緊將耳附在周牧禹唇邊。

  晉王周牧禹:“挺得過去的……不用麻黃散,也能挺過去……”

  “若是,若是真失了憶,活著也是等於……等於死了……”

  .

  所謂的刮骨療毒,就是指醫者,把病患的腿用刀給慢慢、一點點兒剝開,在不施加以任何麻黃散麻痹痛感的境況下,再接著用刀子,一刀刀將骨頭上的毒液和瘤子祛除清洗掉,甚至於,病情嚴重的話,毒液汁兒滲透到骨髓裏,還需時間長久用去毒的藥液多衝洗浸泡好幾次,反反複複,其血腥,恐怖,殘忍……種種手段畫麵與過程,就是地獄裏的挫骨揚灰,也就不過如此爾爾了。

  這是一種光是令人想著就頭皮無限發麻抖到驚駭的慘烈療毒經過。

  李振興和盧軍醫等全都不說話了,所有人俱沉默著。

  最後,盧軍醫領旨,隻得哽咽著跪下,磕頭:“是!臣領旨!臣謹遵王爺殿下吩咐!不用麻黃散!”

  李振興想放縱自己大聲哭泣著,到底怕驚擾躺在軍帳病榻上的男人,隻得頭一扭,身子一轉,再不忍心多看一眼,顫抖瑟瑟跑出帳外。“皇天菩薩!請您開恩!請您放過殿下這一回吧!他是個好人!他能夠挺過這一劫的!”十多歲的男孩子,雙手合十,對著蒼天,磕頭,不停地拜了又拜。

  刮骨療毒是從酉時進行,盧老軍醫說,既然已經決定這麽做,怎麽著也得賭一賭,晉王萬一他真挺過來了呢,隻因他的毒眼看著越滲越深,真是一絲一毫不能再拖,一寸光陰意味著一寸金。晉王殿下的軍帳,驟然間,便一片忙碌。又是準備刀子器械,準備消毒酒,紗布,剪刀等等……須臾,軍帳中,便有一聲聲痛嚎從裏傳來。

  有個小士兵撩了帳子急匆匆跑出來,捂著胃部,連翻作嘔。

  原來,那聲聲痛嚎並不是晉王周牧禹,而是來自於他的。他在裏間給盧軍醫打下手,負責幫襯並按周牧禹手和頭,可是,目睹盧軍醫給晉王療毒刮骨的一切,血流淌了滿床都是,縱然是已經上了戰場的他,目睹了太多戰爭的殘酷,見證了無數的死亡和重傷,然而,還是拗不過眼見的這一幕真實、令人發抖的人間地獄。

  小將士一邊捂胃作嘔,一邊想:天呐!為什麽就不給他一刀呢!

  痛痛快快,給他一刀,縱然是死,也好過晉王目前所經曆遭受的一切啊!

  又過兩三多個時辰,盧軍醫滿頭大汗,仍在裏麵緊張而不失從容利落幫晉王刮著骨,突然,他的右手開始抽筋、發麻,原來,從酉時到現在,刮骨療傷的時間太長太久,又沒個替代的幫手,他的右手,瞬間就僵硬了,抽筋斷骨般疼,怎麽按揉都沒用。整個軍帳裏,瞬間就慌亂了。“盧軍醫,您怎麽了?您可千萬得要挺住啊!您不能出事!現如今,咱們殿下爺的命還握在您手上呢!”

  盧軍醫無奈痛苦地閉著眼睛,說,“我知道!我當然都知道!可是,我這該死的手!這該死的手!……”

  他哆哆嗦嗦著,臉色正煞白,急得團團轉。

  突然,一直堅持死守在周牧禹病榻邊上的李振興麵色驚惶大駭無比,眼睛瞪大著。“沒氣兒了!盧軍醫!咱們王爺、王爺他好像沒氣兒了!”

  李振興手抖得不成樣子。伸指,小心翼翼,去觸周牧禹鼻翼上的呼吸。然後,兩腿顫顫,身子一縮,差點踉蹌摔倒在地。“王爺他真的是沒氣兒!王爺……王爺他死了!死了!”

  “……”

  軍帳裏,燈燭的光照得帳壁忽明忽閃,所有將領士兵紛紛磕頭,跪下,行起了軍大禮。

  盧老軍醫的那手都還在抽筋發麻,他把另一隻手使勁兒地、小心地拿去,放到晉王周牧禹鼻翼口邊,去觸探他的呼吸。盧軍醫的眉是越皺越緊。觸完了鼻翼呼吸,又去聽他的胸口上心跳,再去搭他的手腕脈搏。是的,沒氣兒了!確確實實,千真萬真,晉王已仙逝,駕鶴登了極樂世界。

  周圍哭嗡嗡一片。李振興反而不哭,他跪著,跪直在晉王周牧禹榻前,嘴唇翕動著,像是有話想要表達描述,卻一個字說不出口。盧軍醫閉著眼睛,痛苦地,心中無奈依舊隻剩一聲聲歎息。其實,他早就有心理準備,現如今,這樣的身體,這樣固執強脾氣的殿下爺,甭說麻黃散死活不用,甚至,在整個刮骨療毒的過程,死咬著口中木條,他連吭都不願吭哼一聲……

  不妥協,不示弱,不投降……

  朝野中,有人把這位從民間來的殿下王爺稱呼為“風骨峭峻”、“傲骨嶙嶙”……看來,果然都是真的。

  果然,名不虛傳。

  盧老軍醫老淚縱橫:“是臣該死!是臣想不出更好的療毒法子!臣有罪!……有罪!”

  .

  顧崢從大老遠,風塵落拓,邊關之外趕來時,自然,她所經見的最最驚心動魄,就是這一幕。

  眼前,眾士兵將領對她叩首的叩首,贖罪的贖罪,愧疚的愧疚,感恩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