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3929
  背皮一個激靈,恍恍惚惚,又是多年前,她抖著手,咬著唇,蒼白著麵孔,把一封又一封的信,緊緊捏在手上。

  ※※※

  “表姐!”

  這天,顧崢正蒙著白紗布,在廂房裏喝藥。

  徐茜梅撫撫頭上金光閃閃發釵,坐下來,挨著顧崢親親熱熱笑道:“最近,你感覺怎麽樣了?”

  顧崢一怔,“什麽怎麽樣?”

  “眼睛啊!”徐茜梅說:“眼睛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

  顧崢慢條斯理地將手中青花瓷藥碗遞給早已伸手接來的丫鬟素心,另一個宮女拿出帕子給她擦嘴。

  顧崢道:“我問你一個事兒啊,表妹?”

  “什麽事?”徐茜梅道。

  “假如,我眼真的瞎了,你會不會覺得很高興,嗯?”

  徐茜梅大吃一驚,正想要說什麽,這時,周牧禹負手進來。“你也在這兒?”

  他淡淡看徐茜梅一眼,便再無旁人,撩衫隻坐在顧崢身側,“我剛問了老太醫,他說,可能,再二十來天,你就不用蒙紗布了!眼睛就會徹底康複了!”

  “意思是,就能看得見了?”顧崢笑,很高興,也很激動興奮。

  周牧禹朝她點點頭,伸手,又撫撫她額角邊的微有些亂發絲。又問她這樣那樣,問好些話。

  兩個人便親親熱熱,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來,所有人都成了空氣。

  徐茜梅忽然就覺得很沒有意思起來,她癟癟嘴,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粉色絲帕,但是,心還是放不下、氣不恁,“表姐啊,我想舅——”

  周牧禹一愣。

  她那個“舅”還未出口,周牧禹立即抬首。

  徐茜梅迎上男人目光。

  其實,男人還真沒有聽出她的那“舅”字,隻是忽然想起什麽,對她道:“徐表妹,這幾日,你也辛苦了,日後,我這個做表姐夫的,定會好好報答感謝你!”

  男人的目光,甚至是很溫和的,寬厚的。語氣也充滿感激。

  徐茜梅嘴角立即顫抖起來。這樣的溫和、這樣的感激,仿佛比直接質問懷疑、還讓她冷而恐怖。

  假如……

  她在想:假如,若是眼前男人知道、並查清了,她表姐眼瞎了,是她故意走了風聲,那麽後果……

  對了,還有那一封封家信。

  她臉白如蠟:“啊,沒什麽,沒什麽的……”

  她懂男人口裏的那句感謝是什麽意思。趕緊找了個借口,嚇得頗為心驚膽顫出去了。

  前些日,徐茜梅就無意間就聽說過,有個小太監,也是差點走漏風聲,差點害顧崢真的眼瞎,最後,他的下場……

  徐茜梅越走,越跌跌撞撞,驚慌不已。

  顧崢在裏屋裏,淡淡地站起身,冷冷問:“王爺,您能不能告訴我,我這好表妹,她這次又做了什麽不得了的‘好事’,會讓你親自感謝她?”

  周牧禹俊麵一抖。

  ※※※

  綠暗紅稀,暮雲樓閣,點點楊花入硯池,天氣慢慢進入初夏。

  顧崢最後真如那太醫所說,二十多天後,基本痊愈康複、眼睛沒什麽大問題了。久違的陽光一點點照進瞳仁,當然,開始時候久浸黑暗,顧崢還無法適應太過明亮的光。紗布被取下來、顧崢試著輕輕打卷翹眼睫毛那一刻,圍著她身側的人都很興奮。

  周牧禹問:“嬌嬌,能看得見嗎?這是幾?”他伸出五指在她麵前輕晃。

  顧崢;“好像……是五?”

  盡管光線還是有些模糊,但卻在慢慢地變得亮起來。

  周牧禹笑了:“好了!看來是真沒大問題了!”

  她的婆婆周氏也笑:“媳婦,沒事了!你的眼睛,果然沒事了!”

  萱草以及徐茜梅等也都站在一旁。徐茜梅道:“是啊,表姐,你的眼睛真沒事了!”

  ……可接下來,另一樁事情就要鬧大發了!徐茜梅一挑眉,抿嘴兒,想看好戲。

  顧崢果然一會兒就問:“咦?我爹呢?怎麽都不見我爹?”

  一屋子全都沉默,你看我,我看你。

  顧崢又問:“我爹呢?今天我拆紗布,他都不來?”真是太奇怪了!

  忽而又想起:是了,周牧禹說他身體不好,要常常臥床,便也沒怎麽放在心。這麽些日子,他也沒怎麽來看她、和她說話的,不是麽?

  .

  一個天氣陰雲密布的下午,顧崢試著去找繡花針來穿,她想看看眼睛恢複到什麽程度了,周牧禹心事重重,在旁邊一小幾上坐著喝茶,一邊教女兒苗苗下圍棋。

  萱草給周牧禹杯子添完茶,又走到顧崢跟前拿著件披風笑說:“來,小姐,您還是披件衣服,這眼睛才剛剛好,你就不要去弄什麽針和線的了!”

  顧崢便笑著說道:“閑著也是無事兒,不是麽?”

  她歎口氣:“我想給我爹親手繡一個枕頭,裏麵裝些決明子、菊花之類的,我失明了,其實何嚐不知他的眼睛也越來越不好?”

  便搖搖頭,繼續找起針線籃子來。

  萱草表情艱難地看看周牧禹。

  周牧禹終是一擺手:“你帶著小郡主先下去,我來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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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正三十二年冬,一場大戰亂爆發,那時,這對夫妻之間,想是終於體悟到人生苦短,終究聚少離多。什麽鬧呀,吵呀,氣呀,恨呀的……統統都成浮雲。兩人也算劫後逢生,經曆了太多生離和死別,也親手埋葬了關承宣。“——嬌嬌。”站在平安侯府關世子的荒草墓前,男人懇求女人,手緊握著她的手:“你以後,別動不動就把和離掛嘴上,這夫妻之間誰有不吵的呢?誰都有誤會別扭生分,你能不保證牙齒不碰到舌頭嗎,嗯?”

  顧崢慚愧至極,眼淚紛紛落落滾滿一臉。是啊,一切都是浮雲,她和這死男人,估計還有一輩子得吵。不能輕易說和離的。

  ※※※

  顧崢:“你說什麽?這話什麽意思?……你說,我爹?早已經去世了?不再人世了?還是你親手埋葬的?”

  周牧禹:“是!嬌嬌,所以你要節哀順變,如果我當時就告訴你真相,你定會大哭一場的,那樣子,我不敢保證你的眼睛……”

  “周牧禹?!!!”

  “周牧禹!!!!”

  “周牧禹!!!!”

  那幾乎集聚了顧崢一身生平中所有的折磨和恨。

  開始時,她很安靜,隻覺得這個男人瘋了,在胡說八道,在詛咒她父親,漸漸地,在男人一點點、平靜毫無一絲漏洞陳述中,她閉著眼睛,終於接受事實。

  顧崢那天晚上不知哭暈死過幾回,筋骨縫都哭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哭緊。她感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折磨和難以忍受。

  其實,相較於對父親死亡的難忍,更多的在於,父親死,而自己卻沒有守在身邊,盡過做女兒孝道。他還是被一群畜生給那樣刺死的!父親撒手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樣子?萬一,還留著一口氣,有什麽話要給她交代呢?不可能,怎麽一睜眼,她就聽見這樣的噩夢!

  ……

  周氏婆婆平時嘴巴那麽厲害,都不敢上前再去勸她一句,隻輕輕道:“好孩子,兒媳婦,你想哭,就好好痛快地哭,你可千萬別去怪周牧禹,啊?算我這個婆婆求你了!”

  “娘!”

  顧崢恨恨地說:“如果有一天,你也西去,我也這樣瞞著他不告訴,你能忍受我、你能原諒我嗎?!”

  瞧啊,她在說什麽,和婆婆講的都是什麽話?她定是瘋了,失去理智。

  周氏哪隻竟然一點兒也不跟她計較:“能!”

  她抱著顧崢,不停地勸她,拍她的肩:“如果,我在地下有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兒子好,為了他眼睛,不成為一個殘疾瞎子,我會很高興你對他的欺騙與選擇!”

  顧崢哭得又是昏天黑地,死去活來,將周氏婆婆也回抱著:“對不起!娘!對不起!我不該和您說這樣的話!可是我沒有辦法就這樣接受我父親的死!更不能接受,他什麽都瞞著我不說!我連親手去埋葬他,盡盡做女兒的孝道都沒有……”

  顧崢仿佛驟然又掉進了黑洞和死胡同裏。那幾天,她除了哭,就是睡,還有就是有氣無力、不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一幕幕回憶,全是小的時候,父親對她的疼愛嗬護憐惜,她的驕縱如公主般生活——父親什麽都依著她,要什麽給什麽,要星星不給月亮。要男人,也捆到她的麵前。

  周牧禹來看她,勸她,她就說,你滾,我不想看見你,甚至,一遍一遍地,嘴角已經幹裂到起皮,還是不忘對男人呐呐道:“你把我休了吧!王爺!我要和你和離!”

  “我要和你和離!”

  ※※※

  元正三十一年初夏,穀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

  月洞門旁,幽竹窗下,顧崢一身白衣孝服,鬢邊簪一朵小花。

  時間可能會撫平很多爭吵與傷痛、還有親人離世的打擊。

  顧崢也沒有像之前那麽脾氣火爆剛烈固執了,她的眼睛也平靜淡定許多。

  周牧禹坐在她身邊道:“你爹爹,他人已經老了,一直病體纏身,你看著他雖然還在世,可是卻活得相當痛苦,是不是?”

  顧崢閉閉眼睛,緩緩點點頭。淚水從眼角邊上瑩然流過。

  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微笑道:“對不起,王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

  周牧禹輕輕捉住她的手,將她的臉攬在胸前懷裏歎:“他死的時候,真的很平靜,很超脫,我不騙你!”

  “或者,他自認為當時救了那麽多女孩子,總算在老死之前,找了些價值,他不用每天負罪地過日子……”

  顧崢一頓:“真的嗎?”

  周牧禹說:“你爹爹晚年一直都在信佛,你以為他走得痛苦,其實一點也不……”

  “你再想想,如果,他天上有知的話,知道自己寶貝的女兒因為他,把眼睛都哭瞎了,你覺得,他會在九泉安心嗎?”

  “再者說……”

  男人故作輕鬆一笑,他手捧著她的臉,直視她的眼睛:“這麽好看的一雙眼睛,有天,真成了瞎子,多可惜!你不心疼,我可很是心疼呢!”

  顧崢這才噗地一下,又氣又笑,拿粉拳去砸他:“你簡直是太混賬了!這個時候,都還有臉耍貧嘴!”

  “真的娘子!”

  周牧禹道:“你這雙眼睛,你不要,我要!”

  ※※※

  顧崢回想起自從她得了雪盲之後,男人常常服侍她,將她抱上背下,伺候她穿衣洗澡,在王府花園裏,到處牽著她手逛。可不知羨慕嫉妒了多少宮女們,尤其是徐茜梅。在複明後得知父親死亡的真相,她恨他,打他,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來吃。那幾天,她墜入黑暗地窖,渾身都是爪子刀刃和利器,她心中所積滿的痛恨無處發泄,男人便成了她唯一的發泄解恨口子。

  顧崢看著他脖子的一道道抓痕,忽然,心一疼,疼得一縮:“對不起,你,你現在這裏還疼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