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4594
  第80章 善意謊言

  關承宣是在孩子被葬後的第二天離開汴京,去了祁國一部落當兵探。這是一個非常危險隱秘的政治任務,朝廷中,幾乎沒一個人願去的,何況是他這樣的貴族公子。幾乎等同於九死一生。如果身份被揭穿,後果有什麽下場,必然可想而知。

  兩年之後,顧崢回憶關承宣的死亡——假如,假如他不是為了保護救她和周牧禹兩人,那麽,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不被暴露的,完全可以安安穩穩,回到平安侯府。

  在禮葬完孩子後,他穿著一襲玄色罩黑紗錦袍,人,久久佇立在墓前,像個石雕塑像。妻子江碧落徹底已經瘋了,精神失常,她在墓碑旁笑嘻嘻地,還在抱著個枕頭搖。關承宣已經沒有心思去看她。事實上,差不多所有侯府中人也不想去看她。侯府老祖母和太太一個勁兒擦眼淚。關承宣母親或許是在想,當初,若是不為了和婆婆鬥氣較真,關承宣必然也不會和這個妖孽作精成親,是她害了自己的兒子,是她害了自己的孫子。

  關承宣蹲下/身,給自己的兒子墳頭墓前放一些花,放一些小玩具。

  然後,他就站起來,身子有點搖晃晃地,對母親和祖母說道:“祖母,母親,我打算去祁國,明兒就動身……”

  侯府祖母和太太異口同聲:“你瘋了!你不要命了嗎,孩子?!”

  關承宣嘴角澀澀笑了笑,側眸,看了看旁邊的妻子江碧落:“你們幫我好好照顧著她,麻煩了……”

  侯府老祖母和老夫人身子顫顫地,差點暈死過去。

  關承宣就這樣走了,離開了汴京,去了祁國當兵探細作。整個侯府,雞飛狗跳,誰都阻攔他不住。

  早春二月的天氣,濕漉漉,刺骨的料峭冷風吹在臉上如刀割般疼痛,關承宣騎著馬,事實上,就在出發前的一個日落黃昏,他又去了曾經顧崢所住的那處小四合院,以及,她在不遠某條街巷所開的糕餅鋪。他牽著馬,打量著那些早已換了主人的舊宅房子和店鋪——那應該是他此生最溫情、最舒適的時光吧,女人和離了,身是自由的。

  他可以堂堂正正,名正言順去看她。去幫助她。

  他閉了閉眼睛,感到好笑。瞧,多麽卑微。終究重又睜開眼,搖搖頭,輕歎一息,輕跨上馬背,仰起馬鞭,掉頭而去。

  ※※※

  顧老爺子顧劍舟有天覺得自己身體恢複差不多了,他覺得一個人完全可以出王府逛逛。女兒生病了,得了雪盲,他表麵沒什麽,卻心底比什麽都著急。他聽那表侄女徐茜梅說,搞不好眼要瞎,便讓徐茜梅帶著他去城南一廟裏拜菩薩上香。顧老爺子最近十分信佛,雖說發妻年輕時得過雪盲,然而,也不像顧崢時間鬧這麽久。徐茜梅懶洋洋染著手指甲,十分不耐煩的口吻:“哎,我說舅舅呀,你就別作死作活了!求什麽求,你有那精神氣兒,還不如好好呆在王府保重你自個兒!”

  說什麽都不去,甚至還嘴裏嘀咕:“又不是你們王府的使喚丫頭!有那麽多宮女太監不去使喚,偏來支使我!”

  顧劍舟氣得直搖頭。就這樣,他一個人拄著拐杖便悄悄出去了。

  .

  那些佯稱是燕國世子手下的潑皮無賴還在整個汴京橫行撒野。

  這日,春風料峭,太陽昏昏沉沉,像被人打碎的雞蛋黃,倒灑在了天幕,隻從雲層縫漏一點微黃的光。

  顧劍舟雇了一輛馬車,雖說有些老態龍鍾,不停咳,到底比往日氣色精神好多了。

  他拜了佛,回到途中,正坐馬車裏想著,自己是不是前半生的災孽會消一些,菩薩會原諒他——

  他赤手空拳打天下,最後,竟混成了江南首富,地方一霸,期間,多少條人命鮮血在他手裏無端葬送——

  最近午夜夢回,時常都是要來向他討債索命的一個個冤死鬼。他常常從半夜噩夢中驚醒。“嬌嬌?女兒!”

  因為,那些冤死鬼說,你現在是報應,你女兒眼睛之所以會瞎,都是因為你……他胸口起伏著,身上額上冷汗不止。

  就那麽想著——

  “救命!救命啊!畜生!你們這些畜生!住手!救命!”

  .

  顧老爺子那天死了。

  死在一群打著燕國世子名號、在京城四處作亂、奸人/妻女的匪徒盜寇手中。

  顧老爺子興許有那麽一瞬間,出現了暫時性幻覺,還以為自己是當年那個威震整個江南的顧劍舟。就在他的馬車從廟子出來,路經一河邊羊腸小道,他看見一群盜寇土匪,將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們手腳捆起來,按在地上,扒光她們身上的衣服,正準備各種畜生豬狗暴行。

  那些女孩子們在求他,臉上淚泥模糊,圖花了一臉。那車夫嚇得屁滾尿流,叫他趕緊走。

  顧老爺子拄著拐杖,一邊劇咳不止,不但不走,反而下馬車指著那些禽獸不如的畜生罵不停。

  “你放了她們!我身上有銀子,你放了他們,要不然,咳咳咳,咳咳咳……”

  顧劍舟是被一支長.槍刺穿了胸口。

  .

  他的屍體被抬回王府時候,周牧禹正親自坐在矮榻給顧崢一口一口喂藥。

  夫妻兩嘻嘻哈哈,大廳裏正有說有笑,看得旁邊的徐茜梅直癟嘴冒泡。

  顧崢這時忽然又想起了他爹。她對周牧禹道:“王爺,今日是不是那盧太醫給我父親入府問診看病的時間啊?”

  周牧禹正要點頭,卻聽一陣哭哭啼啼,吵吵嚷嚷。

  周氏眼睛腫得像核桃,直讓宮女進去吩咐,叫周牧禹趕快出來說話。

  那位給顧崢看過病的老太醫再次叮囑過,顧崢患雪盲這段時間,不能見光,敷了藥趕緊得把紗布遮上,更不能讓她哭,不能流太多眼淚,否則,就真可能永遠失明。

  .

  顧崢後來回想起從父親去後這段時光裏,她真的有一種再次想和周牧禹和離的念頭。

  她後來狠狠扇了他幾個大耳光,光扇耳刮子還不夠,甚至咬他,踢他,詛咒他立即去死。

  ——因為,就在她成日裏天天真真、沒心沒肺養病這段時日,周牧禹瞞住了她父親的死亡。

  ※※※

  顧劍舟被抬回來時候,滿身是血,胸口血淋淋一個大洞,血染紅了他月白色長衫。那些畜生嫌他一個老頭子礙事,吵吵嚷嚷,甚至將朝廷好幾個官兵都引過來了。那些官兵,正巧是女婿周牧禹底下將士親軍,很正值。顧老爺子對他們說了句:“快!你們弄死這群畜生!弄死這群畜生!”那些畜生眼睛頓時瞪得溜圓,想也不想,將一柄長槍狠狠刺入他胸膛。

  女孩子們自然得了救,一個個趕緊穿好衣服,給他跪地磕頭。

  那一柄長槍在刺入顧老爺胸口之時,據後來將他護送回來的軍隊首領說,顧老爺竟然沒有感到很痛苦。反而像是平靜解脫。

  顧崢不能流淚,不能大哭,周牧禹一上前看見了嶽父大人屍體,整個人都如木頭樁子,麵色慘白,手握著拳頭,不知作何形容。

  .

  那幾天的周牧禹也不知如何在艱難苦拗的日子中度過。

  嶽父顧劍舟突然暴斃,他得準備料理後事。

  老娘周氏說:“你不能就那麽瞞著她不告訴,這是他父親!萬一她知道了,她要恨死你!”

  可是說著說著,周氏都打起了退堂鼓:“可是,怎麽又能忍住讓她去哭,不去流眼淚呢!”

  周氏幫顧劍舟換上老衣,一邊哭,往常昔日裏,和這王八鬥嘴互掐的畫麵一幕幕浮現眼前。

  周牧禹硬起心腸,閉了閉眼:“他們說,我這嶽父死前沒有任何痛苦的,很超然平靜,是不是?”

  忽然,眼一睜:“——瞞!怎麽著也得瞞!”

  然後,又對堂上所有站著的宮女太監們道:“你們可都一個個聽清楚了!不能讓王妃知道!她現在正養病,不能哭,不能掉眼淚!”

  “誰要是傳出去一個字,殺無赦!”

  第81章 節哀順變

  事實上,顧崢早做過有關於父親死亡準備的。

  她給他暗暗地做了好多件壽衣,選過木料做棺材。人都有這麽一天,更何況是身體日益西沉的久病不愈父親。

  顧崢也深知父親活得痛苦艱難,英雄遲暮的晚年,絕對比一個平平庸庸苟且耐活的老人難過得多。她想象過一切父親臨終病去的畫麵,她肯定是緊握他的手,看著他一臉平和安詳離開,至少,是守護在他的床榻前,盡了一個女兒該有孝道。

  多年以前,那時,周牧禹入贅顧家,他剛剛中狀元,朝廷派他遠地辦公差,雖不是很大的事,但辦成了,直接給予京城重職。而恰逢那時,周牧禹也正好病了,病情還很嚴重,她瞞住了周牧禹,直接告訴來使,說,能不能改一個時機,或其他辦法……是的,顧崢自認這也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然而,得知了真相後的周牧禹,之後便對她實行了長達數月的“冷戰酷刑”。一個字也不想和她多說。因為他從京官,直接下派到宣城。

  善意的謊言,其實有時比來自於惡意的欺騙還令人糟心。原諒也不是,恨又不能恨,因為對方是為你好。

  .

  老父親顧劍舟的裝裹其實都辦得非常尊嚴氣派,他是在死後第三天安的葬。

  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在隱瞞著顧崢、瞞得滴水不漏中暗暗進行。她不能哭,不能掉眼淚,否則可能就永遠失明,所以,整個王府沒有任何吹吹打打、辦喪事的聲音和感覺。周牧禹吩咐用最好的金絲楠木做老丈人棺蓋,王府也白幡子重重懸掛,墓地選好了,是個寶地,但卻禁止一切的哭聲。

  顧崢有一天卻還是察覺到了不對勁,然而,具體哪裏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王爺,你最近在忙什麽?我總感覺王府怪怪的?很多時候,想和丫頭說說話,問她們些事,她們一個個都好像很怕我?”

  “你,是不是在瞞著我什麽?”

  周牧禹一嚇,冷汗冒上來。

  顧崢道:“你最近到底在忙活些什麽呢?我覺得你也怪怪的……”

  周牧禹便隻得冒著冷汗道:“你眼睛看不見,所以,覺得什麽都怪,疑心自然也多了,可是,這個王府好好的,哪有什麽事情發生?”又勸她別去多想。

  顧崢忽然說:“那麽我爹呢,我這段時間眼睛看不見,以往,他每天都要看看我,和我說說話的,現在,都好幾天我也沒聽見他的聲音了……”

  周牧禹閉閉眼睛,有些痛苦,也有些無奈。

  又硬著頭皮,繼續扯謊:“哦,前兒不是老太醫來瞧了過嗎?說老爺子這幾天狀況不太好,需要躺床上休息養病,然後吩咐不準到處走!”

  “哦!這樣啊!……那我得趕緊去看看!”顧崢急了。

  如此,一個大謊言,必得又扯上無數個小謊言去圓謊。

  .

  “王爺,您還是請喝點參茶吧?您瞧瞧您,黑眼圈都出來了!”

  萱草倒是對這個男人同情起來,她給周牧禹沏杯參茶,看著他眼窩發青,一副疲憊之相。“說起,咱們老爺的喪事,這次也多虧了王爺,您可不能累倒了呀,小姐正病著,您還得照顧她,還有那麽多的公務要忙活……”

  周牧禹疲憊地揉起鼻梁骨,“你說,我這件事做得對嗎?”竟一邊喝茶,一邊問起丫鬟來。

  萱草歎了口氣:“小姐若是知道了,肯定會生一場氣的,這是避免不了的,可是,這也是王爺您和小姐必須麵臨的坎兒啊,您這也是為她好不是麽?可老爺……”

  “哎,奴婢就是覺得,真是老天爺太會捉弄人了!也太會選時機!”

  周牧禹點點頭:“她的眼睛,不能瞎,是嗎?”

  “你家老爺倘若在天之靈,也不希望自家的寶貝閨女兒,因他的逝去,哭得眼睛失明對不對?”

  萱草再次搖頭輕歎了一息:“是。”

  ※※※

  王府另一邊,徐茜梅在廂房裏踱來踱去,冷笑:“說起來這事也是有夠荒唐可笑的,我舅舅死了,我看著都心堵得難受,他們偏偏瞞著她,不讓知道,你說,這還像話嗎?”

  徐茜梅兩手互相挽著,翻著白眼一副簡直活見鬼的表情。

  他夫婿程文斌正換袍子,一愣,道:“你表姐現在是不能哭的,否則,眼睛要瞎!這依我看,反正,這舅舅也是日子不長了,遲早要走那麽一天,早哭是哭,晚哭也是哭,現在哭和以後哭沒什麽區別,假如……現在哭她的眼睛會瞎,倒不如,等眼睛好了再來哭也不遲!”

  “嗬!”徐茜梅罵道:“你還說起一大通哭經了!何時變得這麽有見地了?!……”

  這個時候,一陣涼颼颼、陰冷的風,忽然間就吹進了徐茜梅的腦子。

  是啊,這個時候,她那表姐哭,眼會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