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作者:妙一      更新:2020-07-11 01:31      字數:3953
  顧錚低垂了頭,慢慢地又說:“父親,隻要你身體康健,無病無痛,拘他這藥是誰弄的?又拘是怎麽來的?女兒現在什麽都不在乎,女兒不過隻想讓爹日後裏天天笑口常、無病無痛的……”

  顧老爺一隻拳頭猛地向旁邊桌子重重捶下,拳頭握得死緊,感覺整個骨頭關節都在顛顫。

  他強忍了半天,像是極力平息胸口怒意,半晌,才喉嚨打著結,潸然歎道:“嬌嬌,這畜生,以前是怎麽對你、怎麽對苗苗、怎麽對咱們一家的……難道,你都全忘了嗎?”

  “……”顧錚低頭,咬唇,沒吭聲。

  “你爹爹我現在落入時下境地,是,再沒有以前的風光體麵,可是,你認為爹爹會白白受這白眼狼的嗟來辱嗎?”

  “……”

  “嬌嬌,你瞞得我好苦!虧我傻傻的一直以為是關世子照顧……你這哪裏是給你我喂藥吃,簡直是服的砒/霜,你知道嗎!知道嗎?!”

  他忽然老淚縱橫。

  顧錚有些心酸,“爹……”

  她想勸慰,忽然不知如何開口了。

  “關世子……”

  顧老爺忽然站起身來。

  關承宣趕緊應聲。“伯父……”

  “那天,咱們夜裏在這裏下棋,下了好久,你的那些話,我都聽著的,你是真心的是不是?”

  顧錚一愣,不知他們在說什麽。

  關承宣道:“是!晚輩對伯父說的那些話,一直都是作數的,從不會撒話,若有半句虛假,天打雷劈……”

  顧老爺半晌深籲了一氣,“好!那很好!”

  他像是沉澱了半天,道:“明天,你能不能早點過來,陪我去這傻丫頭的店裏一趟……這周牧禹,不是每日裏來她鋪子裏買糕點嗎?我這個遭老頭子,不要你幫我什麽,就陪我順路一道,將這藥,還給那畜生白狼眼……”

  關承宣和顧錚相視一眼。顧錚心覺納悶。原來,她這老爹什麽都知道了,不僅知道了這藥是周牧禹弄的,還知道每天早晨準時準卯、基本都要來店裏買糕……她也懶得去解釋,人家不過是順路買這裏的糕餅而已,沒其他意思……忽而又感覺很納悶,這老爺子,又是怎麽知道的?他天天把自己關屋子不是麽?

  關承宣表情複雜,半晌,方輕輕點頭,道:“——好,伯父,我明天早早就快馬過來,陪你。”

  ——

  這夜,注定是個複雜難以理清思緒的夜。

  顧老爺把自己始終關在房間裏,坐在椅子上沉默著,不吃不喝,怎麽也不理人、不說話。關承宣已經離開了。顧錚不知如何和父親說話,吃了飯,便給女兒苗苗洗澡。往常裏,這小丫頭每次洗澡,都喜歡在澡盆裏耍水、要顧錚陪她嬉鬧,如今,黑溜溜、像葡萄似的烏黑的眼睛卻安安靜靜,一會看看顧錚的臉,一會兒又去看看她姥爺顧劍舟所在房間。

  顧老太爺咳嗽聲時不時傳來,越咳越喘不上氣力的感覺。

  萱草出來苦著臉說:“怎麽辦啊小姐?老爺吃慣了這藥,現在也沒其他的法子對付,他那麽固執,聽說是晉王給的藥,怎麽也不肯服了,還讓奴婢滾,我擔心,擔心……”

  顧錚一邊給女兒擦頭發,一邊疲憊地歎氣:“罷了,罷了,管不了他就不管了!這人呐,上了歲數會越活越小,就跟個小孩子似的……”

  苗苗這時揚起白玉般小臉問:“娘親,娘親,姥爺又犯病了,他不吃藥,會不會死啊?”

  顧錚啐:“別亂說!”

  便給苗苗套好了小睡裙紗衣,抱倒裏屋床上。

  萱草歎著氣,無法,隻得走了。

  顧錚木訥訥地想著心事,哄女兒睡覺。

  小女娃兒瞌睡也來了,眼皮半睜半合,重重打了個嗬欠。“白眼狼,白眼狼,我爹爹是個白眼狼變的……我不要白狼眼當爹爹,我要關叔叔,我要關叔叔……”

  顧錚身子猛地一顫,一下就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顧老太爺強撐著有病之身,果真早早地就吩咐萱草來服侍更衣。

  顧錚眼皮突跳,她佇立在窗前,一陣馬蹄嘚嘚的聲音,關承宣穿得周吳鄭王,果真還來了個大早。

  她看著窗外不停搖頭:我的娘,這兩個男人,好像真要去找人大幹一場似的……

  他們這副回霜收電、口沸目赤模樣,未免也……也太小題大做了吧?!

  未準兒,一會兒那周牧禹見了,還以為這是兩發羊癲瘋的精神病……

  不行,得趕緊阻止去,要不然……這也太丟人了!!

  哎,有些事情越是在意,就越是放不下……所以又何必呢?

  顧錚一臉苦笑,鬱悶不已。

  第9章 父母之命

  要說顧老爺以前待周牧禹,還真從沒個好臉色。

  顧錚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要什麽,顧老爺都想方設法滿足。

  顧錚小時候氣走了幾個姨娘,顧老爺吭都不吭一聲,甭說責怪,還說女兒把那些妖精們攆走得好,其寵女兒程度可以想象。

  顧錚自小就貌美驚人,顧老爺總以為,寶貝女兒長大了,定要給她找一個匹配得上的夫婿。

  顧老爺挑選未來女婿的眼光,簡直比皇帝選駙馬還要苛刻刁難。

  從人品個子、從性格到家世背景……整個江南,先是媒婆不厭其煩、口若懸河去踩顧家大門,到後來,無人問津,因為這顧老爺真是太難搞了!

  顧錚記得,聞說那江南有名的玉鹿書院、她個女兒家家扮成西貝貨去讀書求學,竟是為了書院一窮學子。顧老爺氣得,最後,把個窮小子命人抓到跟前,從頭到腳、從皮到骨,恨不得拿著西洋放大鏡看個仔細,甚至連腳趾縫都看個清清楚楚。

  顧老爺冷笑:“就憑你?真真時下風氣敗壞,書院把你們聖賢書上的大道理不好好教,成天教你們如何攀高枝兒?泡女人?肖想癩哈莫吃天鵝肉的事?”

  “……你們家祖上是幹什麽的?有多少鋪子?良田多少頃?父母在江南的名號是什麽?”

  “……”

  一席話,有多難聽就多難聽。

  周牧禹被他譏諷挖苦得麵皮又青又紫,唇色發白,他還不放過。“對了,我女兒嬌嬌,你知道光是她用來擦手的絲巾都是什麽絲做的麽?”

  “她可沒吃過苦!自打出生,趕著伺候她的丫鬟婆子從這順承街、排到那西二樓……”

  “她頭上穿的戴的,你能保證她嫁了你以後,還能那麽體麵風光麽?”

  “怕是你連一匹上好的緞子都給她扯不起……”

  “……”

  在婚後,顧錚有一段時間,把周牧禹這個丈夫對她的冷淡、排斥、厭惡常歸咎於是他父親的始造根源。

  兩個人成親後,當然,是那周牧禹後來卻被綁著逼迫著成他丈夫後——顧家老爺看那周牧禹就像犀牛皮打皺褶,怎麽都不順眼。

  他總覺得自己忍著口氣,逼著這男人做上門婿委實心裏堵得慌。

  隻要寶貝女兒顧錚有一點風吹草動,生病了,著涼了,落淚了,受傷了……

  一點點不慎,就會像訓下人似地,質問他,是不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沒有好好盡到職責……

  顧錚有段時日快要氣死了,常常和父親背著幹,她越是訓斥周牧禹厲害,越背地裏不斷給自己丈夫低三下氣賠禮道歉,甚至對親爹都玩起了捉弄惡作劇……太多太多的細枝末節、日常生活瑣碎可回憶。

  顧錚把周牧禹對自己的疏遠,統統歸於是父親的壓製和不通情理,直到後來某日,她表妹來串門子時告訴她一句話:

  “放屁!舅舅對他不好?舅舅對他不好,所以他才故意疏遠你、冷落你?你傻不傻啊!難道你沒聽過《詩經》裏有這麽句,‘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你懂這話的意思不?這意思,冬天打雷也好,夏天下雪也罷,就是天地萬物沒了,都會一直和你相知相守、至死不渝!”

  “還有,那牛郎織女的故事聽說過沒有?那梁山伯與祝英台你應該知道吧?啊!對了,你不就是祝英台麽?你可見那祝英台的老娘那麽刁鑽刻薄、反對他們兩人一起,可梁山伯會因此而疏遠冷落祝英台麽?化成蝴蝶兒一飛,啊,多淒美浪漫啊!”

  “……”

  然後她表妹丟給她一個嫌棄的眼神,“哪像你們!蝴蝶兒我沒看見,我倒隻看見一隻飛蛾,成天圍著個燈罩瞎轉,一心不把自己給撲死就不罷休……”

  “……”

  那時候,顧錚才有點豁然明朗的感覺。牛郎織女,詩經,梁祝……多麽貼切的比喻啊!

  難為她那表妹成日裏說話不著四,歪理一堆堆,卻是最終讓她瞬間從夢中徹底清醒的那一個……

  .

  顧老爺子沒給過周牧禹好臉色看。

  而今時下,對這男人的厭恨,如同百年的瓜子、千年的樹。

  他習慣了在那個男人麵前彈射利病,擺架勢。

  至於關世子關承宣……

  晨間的四合院,粉色的桃花在微風中簌簌吹落,幾聲鳥叫掠過上空。

  關承宣在院子中早置放了一輛馬車,他攙扶老爺子上車去店鋪,顧老爺氣喘咳嗽,他不時殷勤小心說,“伯父,當心,來,您從這邊上去,要不要晚輩背你……”

  顧老爺便擺手,“還走得動……”

  顧錚站在院子看這兩男人的背影,忽然間眼波迷離,鼻翼有些楚。

  ——

  這還是從前的那個叱吒江南、有著“虎頭獸”稱號的顧老爺顧劍舟麽?

  關承宣若說在當年,顧老爺自然萬分肯定也瞧不上眼的。

  曾經,他在書院讀書,成日裏不好好上課,帶著一夥人鬥雞走狗,甚至去青樓逛窯子。

  他何時成了如今時下的這副模樣?

  在顧錚的印象,關承宣在書院一直就是那周牧禹的對照組。

  那周牧禹家出自寒門,有多窮酸,這關承宣就有多富貴豪奢,去青樓光聽一花魁彈琵琶唱小曲兒,便一擲千金眼也不眨下;

  那周牧禹讀書有多努力上進,他就有多放蕩頹喪,帶著一夥人逃課,到處打架,成日裏招貓逗狗,吊兒郎當……

  顧錚記憶最深的一幕,這關承宣後來愛上了自己,向自己表白,連青樓也不去了,他嫉妒厭惡那周牧禹,當著他麵帶領一群紈絝子揍他,打得那周牧禹鼻青臉腫。

  然後,還說:“嗬,姓周的!你以為那蠢丫頭是真喜歡你?真看上了你?這丫頭嘛,不過是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看你這清粥小菜覺得稀罕……我們來打賭,不出三個月,那蠢丫頭便會乖乖投入我懷抱,並答應嫁給我,因為,你以後給不起她的,本世子爺給得起,嗯?”

  當時多麽得意,多麽囂張。

  顧錚也把這姓關的厭惡氣得要死。

  ……

  顧錚到底沒有阻攔住這兩男人去店鋪。

  顧老爺和關承宣的馬車在她出神當口,瞬間便駕駛出了小四合院。

  顧錚驚忙回神,想去追,卻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