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215
  那些東西用不著大臣內宦進獻,宮中內庫多的是,不過這話不能告訴她。

  不然湯婆子裏的水會咕嘟咕嘟燒開的。

  ……

  聽說鄭茂被乾清宮內官當麵質問,吳健趁熱打鐵,接著上疏彈劾鄭茂。

  幾天之後,朝中禦史也上疏彈劾閣臣。

  朱瑄留下他們的折子,沒有批複,也沒有加以斥責。

  大臣們敏銳地察覺到朱瑄的態度,緊接著科道官紛紛上疏,曆數鄭茂的十大罪狀。

  上疏的人中,包括鄭茂一手提拔起來的同鄉。

  消息傳遍京師的大街小巷,沸沸揚揚,人人都在猜測鄭茂會落得一個什麽下場,昔日依附鄭茂的黨羽慌忙跟著上疏附議科道官,和鄭茂劃清界限。

  鄭茂整日惴惴不安,聽到點風吹草動就嚇得直蹦起來。

  朱瑄仍然不動聲色。

  鄭茂夜不能寐,輾轉反側,一邊恐懼不安,一邊又貪戀祿位,心存僥幸,覺得朱瑄應該不會直接趕走自己。

  這天他仍舊一身赤羅官袍,在官員們的簇擁中踏入文淵閣,當仁不讓地坐了元輔的位子。

  其他內閣大臣已經到了,眾人分位次坐下,文書送來奏折,幾人喝了茶,開始討論政事。

  說了不到半個時辰,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隨從進閣通稟:“掃墨公公來了。”

  眾人對望一眼,安靜下來。

  盆中炭火明豔,銀霜炭燒得劈裏啪啦響。

  幾息後,乾清宮近侍掃墨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

  他神色莊重,手中捧了一隻漆盤,漆盤裏堆摞了幾疊厚厚的奏本,大踏步邁進閣中,走到香案前,放下漆盤,拿起一份奏折,環顧一圈。

  雖是閹人,卻有居高臨下的凜然氣勢。

  閣臣們站起身。

  掃墨打開奏折,大聲讀出其中的內容:“……元輔鄭茂,勾結內官,諂媚後妃……傾軋同僚……結黨營私……”

  鄭茂麵如金紙,汗如雨下,欲要張嘴辯駁。

  掃墨看都不看他一眼,合上奏本,拿起另外一封奏折,“……陰鷙狡詐,奸邪之人,不可大用……”

  “……隻知一味逢迎,難為百官表率……”

  等他一字一字念出所有奏疏上百官彈劾鄭茂的內容,鄭茂早已經衣衫汗濕,伏在地上,渾身發抖。

  其他閣臣搖頭歎息。

  掃墨合上最後一封奏本,冷聲道:“鄭老先生,您可以出去了。”

  眾人愕然地抬起頭,一麵暗暗稱快,一麵又覺得心底發寒。

  兔死狐悲,堂堂元輔落到這個下場,他們以後一定得謹言慎行,不能重蹈覆轍。

  壓抑的沉默中,鄭茂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喃喃地道:“老臣要見聖上……臣……臣有冤!”

  徐甫暗暗搖頭,都到這個份上了,鄭茂還是不肯主動求去,實在糊塗。

  掃墨獰笑,示意門口的錦衣衛,淡淡地道:“鄭老先生還是盡早家去吧。”

  錦衣衛邁進門檻,大踏步走到鄭茂麵前,扯下他身上佩戴的牙牌,二話不說,直接拽著他出去。

  屋中眾人目送鄭茂踉蹌著走遠的身影,心中百味雜陳。

  鄭茂的黨羽,之前曾和鄭茂一起上疏的吏部尚書幾人臉色鐵青,回到自己的值房,渾身哆嗦,立刻傳喚親隨下屬,馬上寫了封言辭懇切的奏疏,請求致仕。

  一天之內,七八名重臣先後上疏。

  這回朱瑄沒有挽留他們,全部予以批準。

  幾天後,鄭茂和他的黨羽狼狽離開京師,京中百姓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鄭茂及其黨羽遭斥逐之後,內閣空缺,朝中人心浮躁。

  不等南北大臣開始互相傾軋攻擊,朱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罷十數名官員,次輔徐甫自然而然升任元輔,然後迅速起用已經致仕的南京兵部尚書為吏部尚書,進南京刑部尚書為刑部尚書,提拔南京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左都禦史,禮部侍郎進內閣參預機務,下調官員級別,恢複早朝、午朝,每天於左順門接見大臣,和大臣商討國事。

  一時之間,奸邪小人盡皆被逐,朝廷氣象為之一清。

  眾人這才明白,朱瑄早就定好了內閣人選,他為太子時,曾數度解救官員,為得罪嘉平帝的官員求情,讓他們去南京任職,看似隻是為了保住那幾個官員的性命,原來還有這樣長遠的打算!

  第176章 對不起

  鄭茂離京以後, 依附他的黨羽陸續遭到貶黜。

  等到朱瑄屬意的人選全部抵達京師,他開始對朝堂進行一番疾風驟雨的整頓, 同時幾次下詔求言, 廣開言路,赦免召用因言獲罪的官員。

  規模之大,連各地布政使司、監察禦史、鎮守太監都全部卷入其中。

  一個月後, 京師迎來第一場大雪, 隨著內閣的人事變動最終確定下來,朝堂秩序清寧,內閣大臣大多是品性正直之士, 一掃前朝頹靡之風, 宮廷內外全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象。

  此時,外廷朝官忽然上疏,認為朱瑄之母淑妃死因不明,請求查明真相,追封淑妃諡號, 為她遷葬, 然後逮捕鄭氏族人, 下錦衣衛, 嚴查究問。

  監察禦史也上疏說鄭貴妃罪不可恕, 建議削其封號,遷出陵墓。

  朱瑄不置可否。

  早已經回鄉的鄭家兄弟嚇得魂飛魄散, 連忙退回之前嘉平帝賞賜的田產宅邸、金銀珠玉, 受鄭貴妃蔭蔽而獲封官職的鄭家子侄全部辭官, 還主動供出之前曾和他們內外勾結耗費內帑的內官名單。

  朱瑄下令將鄭家人奪職為民,家產入官,放回家鄉。

  朝臣們並不滿意,堅持應當削去鄭貴妃的封號,先帝沉湎聲色、傳奉官濫觴,都是因鄭貴妃而起,而且不懲治鄭貴妃,怎麽告慰聖母淑妃在天之靈?

  朱瑄隻寫了一句批示:宮闈往事,外廷浮議,真假難辨。

  內閣大臣們看過朱瑄親筆所寫的批語後,驚詫萬分。

  此後,大臣們不再執意要求朱瑄將鄭貴妃遷出陵墓。

  消息傳遍後宮,薛娘娘冷笑:“遷不遷的,有什麽分別?”

  嘉平帝並未留下遺詔要求和鄭貴妃合葬。曆來帝後才能合葬,吳皇後雖然被廢,但是王皇後保存了封號,隻有她有資格祔葬,兩位皇後都還在世,日後等王皇後百年,會重新打開墓穴,將皇後靈柩送入墓室。

  鄭貴妃活著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祔葬。

  初雪很快化盡,不過天氣愈發寒冷。按著規矩,朱瑄和金蘭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渾酒禦寒。

  這月月底,祝舅父、賀枝玉和賀枝堂跟隨商隊入京,他們原先準備趕在金蘭的冊封大典前進京,路上出了些變故,耽擱了行程,又碰上北直隸的大雪,等到雪停了以後才接著趕路。

  宮人領著舅甥幾人進宮。

  祝舅父頭一次踏進大內宮城,惶恐不安,一路上大氣不敢出一聲,目不斜視地跟在小滿身後,又怕自己這副小家子氣的模樣讓宮裏的人笑話,給金蘭丟臉,鼓起勇氣挺直腰板。他到底是走南闖北、交遊廣闊之人,長袖善舞,出手大方,很快把宮人們逗得開懷大笑,合不攏嘴。

  枝玉以前在西苑住過,跟著宮人學過規矩,不過這幾年跟著祝舅父闖蕩,那些規矩早就忘到爪哇國去了,走路大大咧咧的,祝舅父看得眼皮直抽搐,頻頻以眼神示意,她置之不理。

  祝舅父眼皮都快眨抽筋了,歎息一聲,轉頭去看賀枝堂。

  賀枝堂跟在他身側落後半步的地方,規規矩矩,姿態端正,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清瘦高挑,眉目清秀,漸漸褪去之前的浮躁稚氣,慢慢有了男人的樣子。

  這一刻,祝舅父忽然明白金蘭出閣的時候為什麽沒有馬上和賀枝堂相認。

  那時候的賀枝堂任性驕縱,被祝氏慣得無法無天,而且對金蘭帶有偏見,厭惡生母喬姐,當時枝玉又才剛剛落選歸家,假如倉促之中告訴毫無準備的賀枝堂所有真相,賀枝堂可能無法接受。

  賀枝堂鬧騰起來天翻地覆,枝玉一定能猜出實情,兩人都是暴躁性子,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麽樣。

  枝玉離家出走的時候,祝舅父心急如焚:金蘭之前的擔心果然是對的,枝玉知道賀枝堂的身世之後居然直接拋下家人北上進京,假若她落選的時候就知道賀枝堂不是自己親弟弟,幾重打擊之下,說不定真的活活氣死。

  現在枝玉長大了,枝堂也懂事了,姐弟倆一前一後得知真相,從懷疑身世到確認身世,他們身邊都有長輩照顧引導,沒有走上歧路,也沒有犯下大錯。

  唯獨太子妃可憐,獨自一人守著秘密長大,沒人幫她分擔壓力。

  饒是如此,她依然願意善待身邊的人。

  祝舅父回想往事,恍惚了片刻,聽到前方傳來打起簾子的聲音,定定神,拍了拍衣袖皺褶。

  宮人請祝舅父幾人進殿,穿過布置得富麗堂皇的正殿明間、一扇扇做隔斷的金漆落地大屏風,宮女掀開重重錦帳,地上鋪設的金磚倒映出繁複裙琚,華光閃爍,流光溢彩。

  幾名身著赤色織金雲肩袍的內官迎上前,笑著道:“娘娘等候多時了,用過早膳就一直在問,就盼著舅老爺們呢!”

  說了幾句客氣話,小滿引著祝舅父和賀枝玉姐弟往裏間走。

  暖閣金磚地底下設有暖道,外麵寒風肆虐,風吹在臉上跟下刀子似的,閣中隻燒了一隻火盆,卻是溫暖如春,花幾上供了一瓶蠟梅花枝,旁邊高足盤裏供了金黃玲瓏的佛手,炭火一烘,滿室濃香彌漫,還有一股淡淡的芬芳甜香。

  金蘭頭梳家常發髻,戴燕居冠,一身綠地織金彩繡雲龍紋圓領鞠衣,耳邊一對鑲綠玉丁香,坐在寶榻上,手裏拿了本書,宮女們簇擁在她身邊,恭恭敬敬地聽她說著什麽。

  一年多不見,氣度愈發雍容了。

  祝舅父上前行禮,金蘭立刻站了起來,側身讓了一下,目光落在賀枝玉和賀枝堂臉上。

  姐弟倆先給她行禮。

  金蘭笑著打量他們幾眼,“都長高了。”

  賀枝玉瞥一眼身邊的賀枝堂,目光酸溜溜的,這人居然是姐姐的親弟弟,以後她進宮見姐姐,這個人都會跟在她身邊,打擾她和姐姐團聚,光是想想她就覺得氣悶。

  心裏委屈,枝玉臉上卻笑嘻嘻的,沒有表露出對賀枝堂的嫉恨——姐姐喜歡一家子兄弟姐妹和和睦睦的,她不能先做惡人,免得姐姐被賀枝堂搶走。

  宮人搬來杌子,祝舅父幾人落座,說些上次分別後的事。

  枝玉說起她入川路上的見聞,她走的是陸路,從西安府至鳳翔府,經漢中府,過廣元縣,至保寧府、順慶府、潼川州,最後抵達成都府,成都府有天府之國之稱,其風土人情讓枝玉大開眼界。

  金蘭聽得津津有味,讓宮人取來輿圖。

  枝玉一邊在輿圖上比劃,一邊訴說,周圍的宮人全都圍過來聽她講故事。

  半個時辰後,膳房內官過來請示,膳監已經備好午膳,席麵早就定下,按著祝舅父幾人的口味做的。

  朱瑄中午留內閣大臣在廡房吃飯,和他們商討國事,不回來用膳。

  掃墨奉命回坤寧宮傳話,說完,笑著道:“萬歲說膳房昨晚熬了羊白杜仲湯,特地給娘娘預備的,娘娘別忘了喝兩碗。”

  金蘭點點頭,讓掃墨給乾清宮也送一盅去。

  吃完了飯,挪到暖閣繼續說話。祝舅父看枝玉一直纏在金蘭身邊,不給枝堂上前說話的機會,皺了皺眉,咳嗽幾聲,打斷她的話,笑著道:“娘娘,說起來,枝堂也到定親的年紀了,進京以後,陸續有人上門探問,他這兩年愈發沉穩,也該娶一門賢惠娘子,也好支應門戶。”

  賀枝堂坐在杌子上,聞言,臉上頓時漲得通紅。

  枝玉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