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830
  兩天後,禦史上疏大罵少詹事,斥責他是阿諛奉承、試圖陷新君朱瑄於不義的小人。

  六宮之製雖然重要,但是重要得過倫常禮製嗎?先帝駕崩,喪製還未結束,先帝的陵墓也還沒完工,少詹事就攛掇朱瑄納妃,居心不軌!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後乃皇帝正妻,後宮之主,關乎宗廟祭祀,也不宜空缺,所以皇帝登基後應當立即冊封皇後,但是完全不必急著冊封妃嬪!

  朱瑄若趕在喪期內納妃,於禮不合,有虧德行。而且他剛剛登基,應當保和聖體、專注朝政、盡快熟悉庶務,而不是沉湎於聲色之中。

  一石激起千層浪,禦史上疏之後,禮部官員跟著進言,附和禦史的意見。

  朱瑄當即下令暫停選妃之事。

  月底的時候,小滿從外麵進殿,朝金蘭擠眉弄眼:“娘娘,您猜那個上疏的少詹事去哪了?”

  金蘭早就忘了這事,朝臣催促選秀本屬平常,找個理由敷衍過去就是了,用不著追根究底。

  小滿笑著說:“皇上打發他去福建了!”

  福建富庶,尤其是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一帶,官員油水豐厚,倒也不是清苦之地,不過對於原本即將升任侍郎的少詹事來說,這個升官的好消息可能是晴天霹靂。留在京中才有平步青雲的希望,遠離京師以後,不久就會被朱瑄淡忘,這些年苦心經營的人脈也會疏遠,即使他之前曾在詹事府任職多年。

  唯有留在京師方能順利進入權力中樞,一朝被趕出京城,前途渺茫。

  少詹事怎麽想,沒人知道。

  朝官們對此議論紛紛,誰都沒想到朱瑄登基以後的第一個下馬威不是報複昔日的仇家,而是將東宮屬臣明升暗降。

  金蘭憂心忡忡,這晚朱瑄踏著清冷月色回坤寧宮,她去前廊迎接,幫他解了披風係帶,輕聲說:“我知道少詹事催促你選妃的事。”

  朱瑄雙眉略皺,手指抬起她下巴,借著廊前朦朧的燈光看了她好一會兒:“誰告訴你的?”

  金蘭笑了笑,眉眼微彎,摟住他的胳膊:“這種事就不用瞞著我了,我心裏有數。五哥,你這麽對少詹事會不會不太合適?其他東宮屬臣會怎麽想?你才剛剛即位,正是用人的時候,別為這種小事讓功臣寒心。”

  朱瑄低頭看她,確定她沒有因為少詹事的奏疏傷懷,道:“我不是意氣用事,正因為我才即位,所以要嚴懲少詹事,他是東宮舊人,了解我的脾性,更要罪加一等。”

  他會盡好自己的本分,努力革除前朝的弊政,謹言慎行,勤勉為政,不偏不倚,克勤克儉,親賢者,遠小人,平衡內閣和司禮監,確保朝政穩定,百姓可以安居樂業,朝臣能夠暢所欲言,但是後宮之事是他的私事,他不允許朝官指手畫腳。

  越是登基之初,他越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讓朝中大臣知道他的逆鱗是什麽,以後他們才不會三天兩頭上疏議論後宮事務。

  金蘭歎息,原來少詹事就是朱瑄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

  月底,朝廷正式頒布即位詔。

  此前嘉平帝荒廢朝政,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都對即位的朱瑄寄予厚望。即位詔頒布的當天,六科廊房前人頭攢動,摩肩繼踵,沒有資格參與起草詔書的年輕官員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宮門外,張貼告示榜文的午門前也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認字的百姓大聲念誦出榜上的詔書內容,圍觀百姓一邊聽,一邊大聲議論。

  即位詔往往體現新君的治國理念,主要內容就是除舊布新,革除前朝弊端,發布新的政令,激發臣民對新朝的擁護和信賴,確立鞏固新君的地位。

  金蘭一麵料理宮中庶務,一麵吩咐宮人去宮外灑掃房屋。幾天前她接到枝玉的信,枝玉上個月去杭州府觀潮去了,按行程再過十幾天能抵達京師,賀枝堂、祝舅父和她同行。

  雖說還在喪期,坤寧宮依然粉刷一新,預備舉行皇後冊封禮。

  不久前嘉平帝的宮妃們已經搬入麟禧宮,周太後住仁壽宮,宮中沒有妃嬪,六宮空置。

  朱瑄下朝之後就會待在坤寧宮,禦前近衛和近侍的身影每天往來於乾清宮和坤寧宮的長街曲廊之間,坤寧宮顯得愈發熱鬧。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杜岩、小滿這些東宮舊人從太子妃的近侍變成坤寧宮的大總管,難免自鳴得意、忘乎所以,其他從東宮跟隨過來的宮人也個個眉飛色舞,意得誌滿。

  上到掌事太監,下到灑掃的粗使內官,人人心浮氣躁,短短幾天之內,鬧出好幾場糾紛。

  金蘭命掌事太監將各宮內官全部叫到坤寧宮正殿,當著他們的麵訓斥杜岩和小滿。

  兩人不敢辯駁,老老實實磕頭認錯。

  金蘭訓誡道:“你們跟隨我最久,更應該謹慎小心,以做表率,以後我提拔你們才能讓眾人心服口服。若是下次再這麽輕狂,決不輕饒。”

  兩人忙賭咒發誓說以後絕不會再犯。

  這麽一番恩威並施,坤寧宮的宮人才漸漸靜下心來,仍舊和從前一樣服侍。金蘭治下寬和,隻要求宮人盡好自己的本分,絕不會無故責罰,每隔幾天就有豐厚賞賜發下,掌事太監、掌事女官規矩嚴明、鬆弛有度,坤寧宮的宮人當差輕省,吃穿用度比其他宮要好很多,又不用戰戰兢兢怕主子動怒,那些偷奸耍滑的慢慢被掌事太監撥到其他宮當值,坤寧宮的風氣為之一正。

  杜岩管著坤寧宮各處的內官,小滿擅長打聽消息,很快和乾清宮的內官近侍混熟了,除了照管管庫房的太監,還負責打探朝中動向。

  就在朝野人士都在激烈討論即位詔時,小滿叫人抄錄了一份邸報抄送到金蘭案頭。

  朝廷有專門向各地傳達諭旨詔書、百官奏議文書、各地政事、官員任免調遷的邸報,也叫朝報,後來出現抄寫邸報借以牟利的商人,隻要花錢就能買到,這種邸報在民間有各種異稱,時人統一稱為邸報。

  金蘭看完了邸報。

  朱瑄即位之初,首先下詔停免歲辦、采買、織造、進獻,減少宮廷的奢靡需求,召回各地的采選、督造太監,減輕百姓負擔。

  第二,命司禮監、吏部、禮部登記京師僧道名冊,裁汰冗官。

  第三,整治外戚貴族、顯耀權貴侵占民田、插手鹽務等欺壓百姓、爭奪鹽利的現象,詔書下達之日,各地不許越境販鹽,嚴禁內外官員家人奏討、參與鹽引買買之事。

  第四,停罷嘉平帝為祈福修仙而下旨建造的寺宇道觀,若有借著修蓋寺觀之名強奪土地的官員,一律革職查辦。

  第五,赦免前朝因為上疏針砭時政而獲罪的科道官,鼓勵科道官上疏直言。

  金蘭之前幫朱瑄整理過手稿,這份正式頒布的即位詔和朱瑄自己草擬的詔書內容有些不同,朱瑄自己寫的詔書舉措更為激進,其中有好幾條直接在糾正嘉平帝的錯誤,她幫他整理的時候就知道內閣大臣肯定不會通過他的那份詔書,畢竟要“為尊者諱”。

  詔書發布以後,朝野之間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群臣最為關心的是第二條。

  此前大批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未經禮部選拔的人靠收買太監和鄭貴妃而直接被內授為官,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旁門左道之術,見寵於嘉平帝,飛黃騰達,參與朝政,將原本就混亂的朝堂攪和得一團烏煙瘴氣,朝臣不滿已久。

  朱瑄下令裁汰冗官,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人人都明白他這是要對前朝濫觴的傳奉官下手。

  金蘭看完邸報的當天就有傳奉官打點坤寧宮的宮人,奉上厚禮,請求她幫忙在朱瑄麵前說情。

  杜岩不敢收那些禮物,記下姓名,稟報給金蘭知道。

  傳奉官自知他們的官位得來不正,惶惶不安,為了保住榮華富貴,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送的厚禮五花八門。

  珠玉寶石、綾羅綢緞、詩詞字畫這些隻是尋常,有送珍奇異獸的,有送駐顏神丹的,有人送生子妙方,還有人自稱能掐會算,會道凶吉,要給她算命。

  金蘭讓杜岩把名單送去乾清宮。

  杜岩笑道:“娘娘深明大義,顧大局,識大體,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以為娘娘見識淺,居然攛掇娘娘幫他們遞話,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金蘭含笑說:“以後再有送禮的,也這麽處置,禮物退回去,記下名姓。”

  杜岩應是。

  他知道金蘭的脾氣,那些傳奉官也送了不少珠寶給他,他咬緊牙關沒有收,皇後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這些近侍幫著外人疏通關係、幹預朝政。皇後寬和大度,他們平時犯錯,皇後不會深究,但他們要是敢做出吃裏扒外、陽奉陰違的事,以後別想在坤寧宮當差。

  杜岩打發了那幫送禮的傳奉官。

  其中一人是個在宮裏當差的和尚,見此路不通,眼珠一轉,找到小滿,道:“公公是皇後身邊近侍,耳聽八方,消息靈通,不知道公公有沒有聽說離宮那邊的事?還望公公今早告知娘娘,也好叫娘娘早做準備。”

  小滿原本不想搭理和尚,聽他說得煞有其事,眉頭一皺:“離宮那邊的事怎麽瞞得過咱家的眼睛?咱家早就知道了!用不著你來提醒!”

  和尚信以為真,臉上訕訕。

  小滿趕走和尚,越想越覺得不安,找到相熟的乾清宮近侍打聽:“西苑離宮那邊有什麽古怪?”

  他本想找掃墨打聽,掃墨伺候過皇後,肯定不會瞞他。可惜朱瑄登基以後,掃墨升任提督太監,分走羅雲瑾的部分權柄,每天神出鬼沒的,沒人知道他的行蹤。

  乾清宮近侍嘴巴嚴實,小心翼翼地道:“小的隻是伺候茶水的,不知道西苑那邊的蹊蹺,小的隻曉得皇上前幾天去了一趟西苑,好像是去見什麽人,身邊隻帶了幾個近衛和掃墨公公。”

  朱瑄身邊的近侍從進入乾清宮的那天起就記住一條準則:皇後的心腹可以得罪他們,他們不能得罪皇後的心腹,他不敢隨便敷衍小滿,如實道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但是他真不清楚西苑離宮到底有什麽貓膩。

  小滿知道打聽不到更多的東西,眉頭皺得愈緊。

  回到坤寧宮以後,他權衡許久,求見金蘭,道:“娘娘,小的不敢隱瞞,皇上好像在西苑離宮那邊藏了什麽人……乾清宮的近侍隻知道皇上每次去西苑的時候隻帶了掃墨他們幾個近衛,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金蘭正坐在燈前看書,聞言,手指攥緊書頁。

  小滿跪在地上,道:“娘娘,不如小的明天找個由頭去西苑一趟,看看那邊到底住著誰。”

  之前少詹事提議可以先預選秀女於離宮,後來朱瑄下令暫停選秀,但是誰知道那些討好朱瑄的人會不會早就把秀女送去西苑住著了?嘉平帝病重期間,朱瑄在西苑住過幾晚。

  金蘭放下快看完的書,眉頭輕蹙。

  西苑住著的人究竟是誰?朱瑄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去離宮見那個人?

  第171章 發現

  這晚朱瑄回來,金蘭直接問他:“五哥,你前幾天去過西苑?”

  她不想疑神疑鬼,也不想彎彎繞繞試探朱瑄。

  秋風蕭瑟,滿庭枝葉沙沙輕響。

  她在廊前等了一會兒,涼風吹在身上,氅衣也擋不住風中的寒意,手腳冰涼,臉色也有些蒼白。

  朱瑄眉頭輕皺,低頭拉她的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天氣冷,以後你別迎出來了。”

  說著話,目光逡巡一周。

  坤寧宮的宮女內官被他的眼神看得渾身哆嗦,明天決不能讓皇後迎出來!

  金蘭一眨不眨地看著朱瑄,等他回答。

  朱瑄怕她凍著了,抬手摸摸她的臉,手掌溫熱幹燥。

  金蘭看著他低垂的雙眸,依戀地蹭了蹭他掌心。

  朱瑄垂眸看她,目光深沉柔和,攬著她走進燈火通明的內殿,問:“怎麽想起問這個?”

  漫不經心的語調。

  金蘭想了想,說:“我聽人說你去西苑了,你是不是去那邊見什麽人?”

  朱瑄清心寡欲,不喜歡遊獵,也不喜歡宴飲,平時很少去西苑遊玩,最近他更是日理萬機、宵衣旰食,如果不是有什麽特殊緣由,絕不會特意出宮去西苑。

  宮人奉上熱茶,朱瑄接在手裏,遞給金蘭,讓她拿著暖手,點點頭:“一個在民間行醫的大夫,院判說他雖然沒在宮中供職,不過醫術很高明,他為我診過幾次脈。”

  金蘭怔了怔,臉色微變,手中茶盞跌落在地上。

  茶盞應聲碎裂,滾燙的茶水濺得到處都是,左右侍立的宮人大驚失色,連忙飛撲上前。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朱瑄立刻拉開金蘭,捧起她的手掌,神情緊張:“有沒有燙著?疼不疼?”

  他逐根檢查她的手指,眉頭緊皺。

  金蘭搖搖頭,咬了咬唇,反手攥住朱瑄的手臂:“五哥,是不是太醫和你說了什麽?”

  不然他為什麽要背著人去西苑看郎中?他才剛剛登基,太醫院人多口雜,所以需要避開其他人去西苑……

  她臉色越來越難看,抓著朱瑄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朱瑄歎口氣,唇角一扯,搖頭失笑,掰開金蘭的手指,攏進自己掌心裏,柔聲道:“沒事,那位先生脾氣古怪,不願進宮,我正好出宮料理幾件事情,順路去西苑讓他為我請脈。就因為沒事,我才沒告訴你,免得你擔心。”

  金蘭想了想,覺得朱瑄不會當麵騙自己,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