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823
  哪怕錢太後瞎了眼睛,瘸了一條腿,先帝生前放心不下的依舊是和他同甘共苦的老妻。

  先帝臨終前,死死拉著顧命大臣李閣老的手,囑咐李閣老:“錢皇後千秋萬歲後,與朕同葬。”

  李閣老含淚答應。

  先帝神誌模糊,說話顛三倒四,江山社稷,子孫後代,一生的功過榮辱,他全都忘了,唯獨記得老妻半生孤苦,又年老殘廢,一遍遍叮囑李閣老:“錢皇後……與朕同葬。”

  生同衾,死同穴。

  在先帝心中,周太後永遠比不上錢太後。

  在世人眼中,錢太後永遠排在周太後之前。

  在青史記載裏,周太後永遠是妃位出身。

  這就是周太後心中最大的心結,隻要錢太後多活一天,她就一天不痛快。

  鄭貴妃就是利用這一點成功獲得周太後的支持。

  後來錢太後抑鬱而終,周太後沒了對手,發現兒子嘉平帝對她言聽計從,心中惱恨,開始看她處處不順眼,她的日子明顯就不如以前順遂了。

  周太後不願坐視鄭貴妃獨得聖寵,扶持王皇後、頻頻選秀充實嘉平帝的後宮、收養撫育皇孫,想重新掌控嘉平帝。

  可惜那時候嘉平帝已經離不開鄭貴妃了,周太後動不了她。

  外人看她烈火烹油,風風光光,殊不知她這些年從未掉以輕心,她先是巧妙地利用周太後、錢太後和嘉平帝之間的矛盾封妃,後來又利用嘉平帝對朝臣的厭惡心理提拔錢興、和鄭閣老裏應外合,不斷搜尋美人討好嘉平帝,時不時和嘉平帝鬧鬧別扭,欲情故縱,牢牢將嘉平帝困在身邊,她的寵愛是一天天積累下來的。

  鄭貴妃冷笑。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居然有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讓她和東宮太子妃結仇。看來背後之人消息實在閉塞,以為她和東宮勢如水火、你死我活。

  金蘭什麽時候留意過宋宛?

  那傻丫頭連隻蠢狗都要舍命去救,怎麽可能把宋宛嚇得夜不能寐?說不定她連宋宛的相貌是什麽模樣都沒記住!胡廣薇被她好吃好喝養著,這麽久了連傷風感冒都沒有,一天比一天精神,走起路來渾身帶風,胡令真都不好意思說什麽,她會害宋宛?

  還不如說宋宛自己想不開找個地方尋短見去了。

  被打的內官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鄭貴妃冷冷地道:“本宮生平最厭惡吃裏扒外的人,拖下去交給掌事太監料理。”

  內官們上前,七手八腳拖走地上的內官,小心翼翼地問:“娘娘,要審問清楚嗎?他最近手頭闊綽,行為古怪,鬼鬼祟祟的,一定是被人收買了!”

  鄭貴妃搖搖頭,冷笑一聲:“無緣無故的,跑來本宮這裏進讒言,不是被人收買的話,那就是愚蠢至極了。不必審問,審問出來又有什麽用?難道仁壽宮會承認嗎?直接打死!”

  人證物證俱在也不會有人相信她,而且她身邊的人居然被人收買,她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打死幹淨。

  內官想了想,又問:“說不定他知道宋宛去什麽地方了……”

  不然不會特意拿宋宛失蹤的事來抹黑太子妃。

  鄭貴妃愣了一下,心頭忽然一道電光閃過,雙眸驀地瞪大,睚眥欲裂:原來周家隻是個幌子!

  什麽進獻美人,什麽豢養歌伎,全都是圈套,真正的後手在仁壽宮!

  ……

  朱瑄親自去買了南爐鴨。

  天氣冷,宮人怕南爐鴨冷了風味不好,特意從宮中帶了攢盒出來,攢盒裏麵中空,一層層分層,夾壁空隙用棉花團子塞好,飯菜放進去可以保溫很久。馬車裏又有熱酒的酒盅,熱水煨著,更不會冷。

  朱瑄在宴席上吃了幾杯酒,馬車晃晃蕩蕩,醉意上來,靠著車壁睡了一會兒。

  馬車慢慢晃進大內宮城。

  華燈初上,燈影幢幢。仁壽宮的宮人等在階前,含笑道:“老娘娘請千歲爺過去說幾句話,問問慶寧侯府壽宴的事。”

  馬車裏的朱瑄睜開眼睛,囑咐掃墨:“你先把南爐鴨送回去。”

  掃墨應是,提了攢盒跳下車轅。

  馬車朝仁壽宮的方向駛去。

  第120章 醉酒

  紅潤豐盈、鮮嫩酥脆的南爐鴨送到東宮內殿。

  金蘭洗了手,坐在月牙桌邊等著小滿片鴨子、調醬汁。

  燜鴨從攢盒裏拿出來,還是熱乎乎的,鴨皮金黃飽滿,燈火照耀之下,像綢緞一樣光滑油亮。

  她看書忘了時候,晚上還沒用膳,聞到果木香味就餓了,眼巴巴等了一會兒,剛剛拿起薄如蟬翼的薄餅,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昭德宮宮人火急火燎地衝進內室。

  “殿下,不好啦!”

  刺啦一聲,小滿切鴨片的手抖了一下,切下一塊焦脆的鴨皮。

  杜岩和其他內官快步跟進內室,一臉責怪地瞪著桃仁:十萬火急的事情也不該這麽慌慌張張,嚇著太子妃了怎麽辦?

  桃仁擦了把汗,心虛地瞥一眼左右,跪倒在地。

  金蘭看一眼盤中的鴨肉,搖頭失笑,站起身:“什麽事?”

  杜岩上前一步扶著金蘭走出隔間。

  桃仁爬起來跟上他們,小聲道:“殿下,我們宮裏的女史宋宛不見了,娘娘說宋宛可能在仁壽宮。”

  金蘭怔了怔:宋宛?

  桃仁神色驚惶,接著道:“殿下,娘娘讓奴婢來和您說一聲,宋宛真不是我們娘娘安排的!天地可鑒!今晚仁壽宮不管出什麽事,都和我們娘娘無關,奴婢句句都是實情,絕無虛言!”

  杜岩幾人在宮中伺候多年,很快聽明白了桃仁的暗示,幾人對望幾眼,皺緊了眉頭,齊齊看向金蘭。

  掃墨小聲提醒:“殿下,千歲爺在壽宴上吃了幾杯酒。”

  燈火微晃。

  金蘭回頭看月牙桌上切了一半的南爐鴨,失望地搖搖頭:看來今晚是吃不著燜鴨了。

  ……

  仁壽宮。

  深沉的夜色中隱隱回蕩著報更聲,宮門前點了數盞絳紗大燈籠,搖曳的朦朧燈光傾瀉而下,台階前一片模糊的暖紅。

  夜風輕拂,柔和的燈光籠在拾級而上的朱瑄身上,照亮他溫潤的眉眼,也映出他眸中微醺的醉意。

  宮人們滿臉堆笑地迎上前,簇擁著他走進裏間。

  裏間燒著火盆,帳幔低垂,案前高足青瓷盤裏金黃的佛手柑堆疊如山,花幾上幾盆水仙開得清雅,炭火烘烤,滿屋香氣沉鬱。

  周太後頭戴烏綾包頭,歪在一張金漆雕鏤石榴喜鵲壽紋羅漢床上,一邊聽宮人講古說笑話,一邊打瞌睡,眼皮耷拉著,蒼老的臉上皺紋密布。

  朱瑄喚了聲皇祖母,她沒有聽見。

  宮人隻好湊近幾步,挨在羅漢床旁通稟。

  周太後渾身一震,立刻清醒,目光還沒恢複清明,先笑著問:“今天壽宴可還熱鬧?”

  又吩咐宮人,“太子吃醉了,你們去茶房看醒酒湯煮好了沒有。”

  宮人笑著應是。

  朱瑄站在羅漢床前,一身赤色金線織蟠龍紋皇太子常服,束玉帶,皂皮靴,俊秀儒雅,沉靜溫文,回答說:“自然是熱鬧的,內閣幾位閣老都去了,公侯家的也親自登門拜壽。”

  周太後又問周家幾個侄子規不規矩,是不是又鬧笑話了,問宴席上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有沒有什麽新鮮玩意。

  朱瑄一一答了。

  周太後含笑聽他說宴席上的事,目光慈祥,等他說完了,視線仍然停留在他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好一會兒,道:“你今天累了一天,早點歇著。哀家聽宮人說你平日很刻苦,每晚直到亥時才安置,你從小身子不好,別太累著了,年輕的時候更得好生保養。”

  說著長長地歎口氣,眼圈微紅,“當年你母親懷著你的時候吃了太多苦頭,那時候鄭貴妃勢大,哀家沒有照顧好她,不然你也不會受這麽多罪。”

  屋中近侍臉上也都露出感懷的神情,紅了眼睛。

  周太後越說越覺得傷心,眼中淚光閃爍:“若是淑妃還在世,你也不至於孤苦伶仃,有親娘疼著到底不一樣。哀家還記得那天她牽著你的手來拜見哀家,外麵吹著風,她怕你吹著了,用袖子擋著你的臉……可憐她一副慈母心腸,含辛茹苦拉扯你長大,卻沒能看到你長大成人。”

  近侍們跟著落淚,一屋子此起彼伏的啜泣聲。

  朱瑄眼眸低垂,燈影中烏濃的眼睫似乎在輕輕發顫。

  宮人們勸周太後:“老娘娘當心身子,別太傷感了。太子殿下出落得俊秀無雙、溫文如玉,滿朝文武都說這是社稷之福,是萬民之福。殿下已經成婚,太子妃性情柔和,賢良淑德,淑妃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周太後淚落紛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歎口氣,道:“太子妃雖好……就是……”停頓了許久,“禦醫也都看過了,他們怎麽說?”

  這話問的是身邊的女官胡令真。

  胡令真上前半步,躬身答:“禦醫說太子妃身子嬌弱,氣血不足。”

  周太後皺了皺眉,看著沉默不語的朱瑄,歎道:“算了,哀家也不多說什麽了,你自己心裏有數。”

  朱瑄淡淡地道:“不打擾皇祖母就寢,孫兒告退。”說完,轉身就走。

  周太後麵色陡然沉了下來,猛地拍一下床欄:“哀家也是為你好!趙王妃要是生了個兒子,那就是皇長孫!”

  屋中氣氛僵硬,炭火靜靜燃燒,侍立的宮人靜默不語。

  朱瑄一言不發。

  僵持了片刻,周太後無奈地搖搖頭,長歎一聲:“也罷!哀家人老了,不該多管閑事。你吃了酒,先喝碗醒酒酸湯再回去,夜裏風大,你身子向來不好,別吹著了。”

  氣氛稍稍緩和了些許,宮人們鬆口氣,捧來漆盤,盤中一隻青瓷碗,碗裏的醒酒酸湯冒著香甜的熱氣。

  周太後輕哼一聲,看著朱瑄:“趁熱喝了!當年你阿娘把你托付給哀家,求哀家好好照顧你。哀家說那麽多,也是為你打算,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宮人躬身站在朱瑄麵前,手裏高高舉著漆盤。

  朱瑄拿起青瓷碗喝了兩口酸湯。

  周太後雙眼微眯,臉色好看了點:“行了,你回去吧。”

  朱瑄道:“謝皇祖母憐惜,孫兒告退。”

  周太後嗯一聲,看著朱瑄的背影消失在光線幽暗的珠簾後,朝胡令真使了個眼色。

  燭光中,胡令真臉上神情複雜,小聲說:“老娘娘放心,已經安排好了。”

  周太後滿意地點點頭,靠回大引枕上。

  夜色濃稠,幽深曲廊裏點點燈火搖曳,似漫天繁星浮動,廊下婆娑暗影中時不時傳出一陣窸窸窣窣聲,驚鳥拍打著翅膀飛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