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008
  她仰著小臉,凜然回望,眸中浮起閃爍的水光,嬌小圓潤的身體在他掌中瑟瑟發抖,眼神卻凜冽沉靜。

  羅雲瑾目光陰鷙,看她半晌,驀地一笑,笑容蒼涼:“圓圓,你真狠心呐。”

  金蘭朱唇緊抿,彤紅的火光映在她秀麗的眉眼間,眼角微微發紅,平添幾分豔麗嫵媚。

  羅雲瑾鳳眸裏翻滾著陰冷的寒芒,低聲道:“可我覺得不好,一點都不好……我當初不該放手。”

  他差一點就得到她了。

  朱瑄那時候在做什麽?一個孱弱的小皇子罷了。

  她對他太好太寬容,以至於他一麵冷漠地拒絕她,一麵又篤定她還會再湊上來。

  年少時的他太驕傲太敏感,從來設想過假如她不喜歡自己了該怎麽辦。

  怎麽辦?要他跪下來求她嗎?

  他跪過了。

  羅雲瑾捉著金蘭的手掌越來越燙,眸色暗沉,炭火靜靜燃燒,火光籠在他側臉上,輪廓分明的臉現出一種近乎獸類的猙獰。

  金蘭渾身發軟,想起羅雲瑾平日裏的凶名,下意識瑟縮著往後躲閃。

  他眸色更深,抬起胳膊,正好穩穩地接住她,冰冷的氣息拂在她頸間,她抖得更厲害了。

  掃墨忍無可忍,對著羅雲瑾的肩膀一刀劈下。

  羅雲瑾勾住金蘭的腰,半摟著她身姿騰躍,掃墨立刻扭身追上,刀光閃閃。其他人手拿彎刀,踟躇不敢上前,隻能圍在門前,擋住羅雲瑾的去路。

  金蘭暈頭轉向,隻覺一室殺氣湧動碰撞,刀劍相擊的錚響在她耳畔回蕩盤旋,她試圖去掰開羅雲瑾的胳膊,他一麵和掃墨對敵,一麵收緊手臂,不容她掙紮。

  她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之前有人說過羅雲瑾曾隻身探入敵營取對方統帥首級,如入無人之境,她還以為隻是說書式的誇張。

  護衛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羅雲瑾,擺出圍攻的陣勢,倏地一聲撞響,不知道是誰踢翻了炭盆。

  火盆傾覆倒地,盆中燒得赤紅的火炭滾落一地,四散開來,護衛們跳著躲開炙熱的火炭。

  幾聲嘶嘶細微聲響,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彌散開來。

  炭火飛濺而出,迸在金蘭的裙子上,蹙金繡線燒著了,火苗騰起。

  羅雲瑾餘光瞥見那一星燃燒的火光,身形頓時一僵,臉上表情凝滯了刹那,片刻之後,目中閃過一絲飽含苦澀痛楚的寒光。

  金蘭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擲出袖中匕首,渾身殺氣盡斂,放開她,峻挺身姿跪在她腳下,直接用手掌撥開她襴裙上燃燒的火炭。

  炭火燒著皮肉的嘶嘶輕響讓人頭皮發麻,他一臉麻木,仿佛完全失去了痛覺,手指飛快撣掉木炭,拍熄火苗。

  掃墨手中長刀來不及收回,雪亮刀刃裹挾著萬鈞之勢朝著他的肩背劈斬而下,氣勢洶洶,卷起冰冷腥風。

  長刀落下,便是他命絕之時。

  羅雲瑾就像沒看見那把長刀一樣,仍舊跪在金蘭腳下,用自己的手掌一點一點仔仔細細撣開火炭。

  金蘭看著掃墨手中的長刀如閃電一般落在羅雲瑾肩頭,幾乎忘了呼吸,猛地伸手推開跪著的羅雲瑾。

  他瘋了!

  手剛剛挨到羅雲瑾的肩膀,被他反手牢牢握住了,他仰起臉,掌心被熊熊燃燒的火炭燙出幾個血泡,手蓋在她的手指上,喃喃地問:“疼不疼?”

  金蘭怔住。

  看到她推開羅雲瑾,手握長刀的掃墨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臉上血色褪盡,手腕一翻,以一個詭異別扭的姿勢生生收住刀勢,刀尖險險從羅雲瑾的肩頭掠過,刺啦一聲,削下一小片羅袍。他順著刀勢滾到地上,哐當一聲扔開長刀,顧不上內傷,挺身而起,爬到金蘭麵前,確認她沒有受傷,神魂歸位,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心有餘悸,冷汗淋漓,回頭狠狠瞪視羅雲瑾,這太監真不要命了?!

  羅雲瑾緊緊按著金蘭的手,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沒有一丁點反應,鳳眸中燃燒著難以言說的驚駭、急切和痛苦:“圓圓,疼不疼?”

  金蘭渾身輕抖,目光落到他手上。

  他兩隻手都被燙紅了,指間手背滿是灼燒的痕跡,血泡猙獰。

  “沒燒著我……”金蘭緩緩而堅決地抽回自己的手,挪開視線,聲音發澀。

  羅雲瑾卻像沒聽見一樣,神情空茫而又瘋狂,緊緊攥住她的裙角,上下摸索:“你疼不疼?疼不疼?”

  護衛們呆立當場。

  平時高傲冷峻的羅統領此刻就像一個失了心智的瘋子一樣,跪坐在一地燃燒的炭火間,瘋瘋癲癲地拍打著太子妃的襴裙,嘴裏顛來倒去隻有一句話:“你疼不疼?”

  掃墨也呆愣了好半晌,不明白羅雲瑾到底發的什麽瘋。

  不過發瘋也好,發瘋總比剛才突然動手搶人好對付。

  掃墨回過神,上前攙住金蘭的手臂,讓她躲到自己身後,擋在她跟前,撕開羅雲瑾傷痕累累的雙手,冷笑著道:“羅雲瑾,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麵前的是太子妃殿下。”

  他頓了一下,聲音壓低,附在羅雲瑾耳邊,用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聲調一字字道:“羅雲瑾,你我都是閹人,別癡心妄想了。”

  冷哼一聲,推開羅雲瑾。

  羅雲瑾僵著不動,仿若如夢初醒一般,雙眸中燃燒的寒芒一點一點黯淡下去,重歸於無邊的平靜深沉。

  掃墨冷笑,扶著金蘭退開。護衛們立刻蜂擁而上,團團圍住他們,手中長刀指向羅雲瑾,以防他再次發狂。

  寒風吹進屋中,炭火明明滅滅,一地紅光閃爍。

  羅雲瑾慢慢站起身,夜風拂起他的袍袖,他眼眸低垂,衣袂翻飛,燙傷的手掌藏進寬大的袖子裏。

  掃墨雙眼微眯,警惕地盯著他,護著金蘭離開。

  金蘭心中百感交集。

  走了沒幾步,羅雲瑾忽然抬起手,攔住他們。

  掃墨橫刀上前:還來?

  羅雲瑾收回手,眼睫依舊低垂著,側對著門口,凝望長靴旁慢慢熄滅的木炭,嘶聲道:“剛才冒犯太子妃殿下,請殿下恕罪……我會去太子麵前請罪,說明緣由。”

  金蘭隔著層層護衛,看一眼羅雲瑾,平靜地道:“不勞羅統領費心,我會告訴五哥今天的事,羅統領隻是一時失態罷了,我想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

  不論前塵過往是什麽,她後來選擇了朱瑄,羅雲瑾既然甘願接受這個結果,六年之中都沒有做出傷害朱瑄的事,她嫁進東宮以後也沒有試圖奪走她,那說明朱瑄沒有騙她。

  他留下來是為了還她欠下的一條命,還完了,他也該離開了。

  繼續待在司禮監隻會讓他更痛苦。

  這些話應該由她親口說出來,他才能放得下。

  他不是什麽好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直接動手搶人,不過之後他沒有做出不利她的事情,一直在明裏暗裏保護她……然後呢?他要一輩子這樣嗎?

  金蘭抬手撫了撫發鬢。

  當斷則斷。

  她迎著寒風,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羅雲瑾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摁破血泡,痛徹心扉。

  護衛們簇擁著金蘭離開,扶她登上轎輦。夜色深沉,內官手提的絳紗燈籠隨風搖動。

  掃墨回頭看一眼,羅雲瑾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出來。

  金蘭掀開簾子一角,望著簷角屋瓦間潑墨般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語似的,輕聲道:“不必送了,走的不是一條路,何必相送?”

  每逢宮宴,總有一道目光躲在暗處凝視她,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後來她猜測那是鄭貴妃的眼線,再後來,她想起那個倉皇躲進芭蕉叢後的男人,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躲在幽冷暗影中,露水順著肥厚葉尖跌落,他肩頭濕了一片。

  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簾子放下,轎輦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遠去。

  羅雲瑾佇立原地。

  夜深了,他剛才突然控製不住自己,嚇著她了,本想送她回宮,看她安全返回大內,她卻說了那麽一句話。

  不是一條路,何必相送?送來送去,終究還是要分別。

  羅雲瑾在風口處站了很久,手上的血泡疼得厲害,十指連心,宛如刀割。

  風聲瑟瑟,萬千思緒在心頭滾蕩,他神色麻木地走出院子,回首看一眼,忽然一怔,唇角輕輕揚起。

  原來剛才他在馬背上凝望的那一處搖曳的燈火,竟然就是這裏。

  萬家燈火,為他燃起一簇火光的人,依舊還是她。

  可是圓圓不要他了。

  羅雲瑾閉上眼睛,胳膊上剛剛被掃墨的刀背拍了幾下的傷口一陣劇痛,踉蹌了一下,跪倒在雪地上。

  第107章 活活燒死

  金蘭回宮以後,立刻換下被炭火燒得好幾處焦黑的襴裙,吩咐宮人:“拿去燒了。”

  掃墨憂心忡忡地站在珠簾外。

  金蘭摘下鳳冠,挽了個家常小垂髻,換好衣裙出來,輕聲道:“我親自和太子解釋今天的事,你們先下去吧。”

  掃墨應是,目光飛快掠過她袖口,宮錦豎領襖微微收緊的袖口嚴嚴實實扣著皓腕,看不出羅雲瑾留下的印子是不是還在。他沒有說什麽,領著今天護送她出宮的護衛退下。

  宮人上前稟報今天給祝舅父和枝玉姐弟送玩器吃食的事,金蘭漫不經心地聽著,拿起單子細看,掌事太監做事周全,送枝玉的除了首飾還有西洋新巧玩意,知道他們是南方人,受不得北方的嚴寒,大毛的貂皮、狐皮,中毛的灰鼠皮,小毛的羔羊皮每樣都備了幾張,還有稀罕的猞猁猻皮。

  她吃了半碗蔥油素餡角子,洗了澡,坐在燈前處理宮務,打發人去仁壽宮回話,忙碌了一會兒,杜岩怕她累著,吩咐殿外伺候的宮人:“各宮送來的消息先回過掌事太監和掌事姑姑,如果不是重要的宮務,不要進殿打擾太子妃,等明天再一起稟報。”

  金蘭看完賬目,歪在暖閣榻上看書,不一會兒打起瞌睡。朦朧中感覺被人抱了起來,鼻端聞到熟悉的味道,眼睛還沒睜開,手先伸過去勾住他的脖子。

  內官走在前麵撥開層層帳幔,朱瑄抱著金蘭穿過重重槅扇,走到拔步床前,輕輕放下她,脫下她腳上的繡鞋,給她蓋好錦被,俯身親她眉心:“我還沒洗漱,你先睡。”

  她睡得懶洋洋的,閉著眼睛答應一聲,腳丫子在錦被底下晃蕩一圈,找到湯婆子,腳底踩上去。

  又睡了一會兒,帳幔輕揚,朱瑄洗漱好了,掀開錦被,鑽進她的被窩裏,身上還帶著**的水氣。她嫌棄地往裏躲了躲,他笑著捉住她的腰,親她側臉。

  金蘭輕輕地呻|吟了一聲,身子顫了顫。

  朱瑄皺眉,手上力道一鬆。

  金蘭揉了揉眼睛,笑著道:“你手好涼。”

  朱瑄笑了笑,手搭在她腰上,輕輕揉了幾下,看她的反應:“什麽時候回來的?”

  金蘭躲閃了兩下,伸手摸索朱瑄的胳膊,一點一點挪到他身邊,腦袋往他肩膀上一枕:“天黑回來的……五哥,我今天遇見羅雲瑾了。”

  槅扇外的燈燭已經撤下了,隻餘外殿守夜的宮人看守的那一盞壁燈放出昏黃的暖光,帳幔低垂,拔步床裏光線暗沉。

  朱瑄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