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088
  小滿忙應是。

  朱瑄捏了捏金蘭的手,轉身去迎內閣大臣。

  金蘭不慌不忙,領著所有女眷退到廂房裏。

  趙王妃受了驚,坐立不安,直淌虛汗,宮女們圍著她輕聲勸慰。周太後沒心思去管孫媳婦,打發人問金蘭:“太醫來了沒有?太醫怎麽說?”

  金蘭一邊吩咐宮人安設軟榻,一邊回道:“太醫來了,正給皇上診脈,老娘娘坐著等罷。”

  周太後心急如焚,生怕趙王端給嘉平帝的那碗臘八粥有什麽不妥……如果當真是臘八粥裏有什麽,她豈不是也脫不了幹係?難道這是一場宮變?皇帝出了事,皇太子就能名正言順登基……她心思電轉,越想越覺得肉跳心驚,看金蘭的眼神帶了幾分防備和警惕。

  宮人看著窗外身著不同服色的殿前衛來來往往的身影,竊竊私語。德王妃摩挲著腕上戴的香楠木佛珠,嘴裏念念有詞,慶王妃白著臉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求佛拜神,小聲禱告。

  她們不敢和金蘭離得太近,也不敢對她有什麽不恭敬,在場諸人心裏都明白,剛才一片混亂中,朱瑄已經確立了他在眾人心中的繼承人地位。

  金蘭麵色平靜,派人去請太醫來為趙王妃和周太後請脈,安撫受驚的妃嬪,喝止胡言亂語的宮女。

  廊廡裏忽然一陣騷動,身著不同服色的錦衣殿前衛紛紛讓開道路,人高馬大的緹騎簇擁著一個挺拔的身影走進長廊,站在窗前窺看外邊情形的宮人連忙跑回周太後身邊:“老娘娘,羅統領來了。”

  周太後立刻道:“讓他進來說話!”

  宮妃們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退開了些。

  宮人出去傳話,不一會兒,門簾晃動,羅雲瑾大踏步走進廂房,鳳眸飛快逡巡一圈,從站在落地屏風旁安慰宮妃的金蘭身上一掃而過。金蘭沒有抬頭,他收回視線,走到周太後跟前。

  周太後看他衣飾簡單,沒穿蟒衣,身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圓領墨綠地雲羅窄袖袍,皺眉問:“你今天不當值?”

  羅雲瑾啞聲道:“今天在文書房代聖上批答奏本。”他今天不當值,逢年過節他都是一個人在值房裏批改奏折或是整理文書,嘉平帝忽然昏厥,內官六神無主,急急忙忙請他過來主事,他來不及換衣,直接趕過來了。

  周太後點點頭:“你來得正好,去聖上那裏照應著。”她不放心朱瑄,若論忠心,還是太監更可靠。

  羅雲瑾應是,告退出去,腳步頓了一下,回頭吩咐自己的心腹:“你們留在這裏,別讓殿前衛衝撞諸位貴人。”

  心腹郭大明白他指的貴人是誰,低頭應是。

  羅雲瑾趕到前殿,聞訊趕來的大臣、王室宗親和諸位皇子看到他,鬆了口氣,讓開一條路。他沒和眾人寒暄,徑自走進內室。

  太醫已經為嘉平帝診了脈、也檢查過臘八粥了,嘉平帝沒有中毒,他昨晚腸胃不適吐了半夜,本來就已經昏昏沉沉,今天強撐著出席臘八宴,吃了一口粥,又發作了,一時疼暈了過去。

  朱瑄和太醫站在簾外說話,兩名內閣大臣站在一邊,時不時搖頭歎息。

  羅雲瑾走過去,內閣大臣眼神閃爍了兩下,斂去眸中的憤恨鄙夷之色。

  太醫回完話,親自去看著煎藥。嘉平帝上次的丹毒雖然拔除了,但是祛病如抽絲,平時還得細心調養,可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顧太醫的阻攔再次服用丹藥,短時間內確實有效,稍不注意吃多了量,就會和昨晚那樣腹痛如絞,乃至於脫力暈厥。

  內閣大臣送走太醫,看一眼羅雲瑾,冷冷地道:“金石之物貽害無窮,陛下身邊小人作祟,何時才能斷絕此物?”

  羅雲瑾麵無表情。

  內閣大臣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一場虛驚。

  宮人抬來轎輦,送嘉平帝回乾清宮,鄭貴妃守在旁邊照顧他。朱瑄派掃墨回去給金蘭報信,跟著去乾清宮照看。太醫開了藥,大臣知道嘉平帝沒有大礙,等嘉平帝喝了藥睡下,仍然回值房值班。

  羅雲瑾和眾人一道送嘉平帝回乾清宮,周太後打發人過來叫他去回話,他安排好當值的內官,出了乾清宮。

  錦衣衛、殿前衛仍然層層把守,還未散去,廊前黑壓壓一片人頭。

  羅雲瑾皺眉示意錦衣衛退下。

  郭大迎出回廊,快步走到他麵前:“統領,陸都督來了!”

  羅雲瑾一愣,繼而變了臉色:“陸瑛?”

  郭大點頭:“是老娘娘叫陸都督來的,老娘娘把屬下們趕了出來,隻讓他進去說話。”

  羅雲瑾拔步往裏走,啞聲問:“太子妃呢?”

  郭大小聲說:“太子妃帶著宮嬪和幾位王妃回避到屏風後麵去了。”

  陸瑛高大健壯的身影出現在長廊裏的時候,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郭大想派人去前邊報信,消息卻送不出去。陸瑛曾在殿前衛任職,殿前衛如今的指揮使有一半是他昔日的屬下,他如今掌都督府,威望甚隆,無需下令,沒有禁衛敢攔他。

  周太後悄悄派人尋來陸瑛,其中大有深意。

  羅雲瑾麵露譏諷。

  周太後和嘉平帝最信任倚重的人終究是陸家這等公卿世家,而不是閹人。

  內官進去通報,宮人掀開簾子,示意羅雲瑾進去。

  他踏進裏間,眼簾微抬,女眷果然已經回避到屏風後麵去了,黃花梨填漆戧金子母螭龍紋鑲嵌玻璃畫仕女大屏風後麵影影綽綽,隱隱有珠翠金光閃耀。

  陸瑛站在周太後麵前,一身彩繡獅子補官袍,側臉冷峻沉凝,氣勢堅毅,周太後看到他就安心了,輕聲和他說話。

  羅雲瑾走進去,周太後看到他,連忙問:“皇上如何了?”

  屏風後麵窸窸窣窣的低語聲停了下來。

  沉默中,羅雲瑾粗啞的嗓音響起:“陛下已經沒有大礙了,剛才暈厥是因為脾胃不和。”

  周太後神色緩和,長長地舒了口氣。剛才朱瑄已經派人過來報信,但她還是提心吊膽,非要聽羅雲瑾親自稟報才能放心。她喝了口茶,對陸瑛道:“你回去吧,哀家記得你是這個月月中娶親,娶的是誰家千金?哀家可曾見過?”

  陸瑛沉聲答:“老娘娘未必知道她,是禮部齊侍郎家的小孫女。”

  周太後想了想,禮部齊侍郎素有清名,笑著道:“原來是他家的孫女,哀家記得她的姐姐是戶部尚書家的長媳。他家是書香門第,聽說他家的女兒個個能吟詩作對,你悶不吭聲的,娶了這麽個才女進門,也不怕你嶽丈嫌棄你是粗人!”

  陸瑛淡淡地道:“我母親挑中的她。”

  周太後慈愛地道:“到時候帶進宮給哀家看看。”

  陸瑛應是,告退出去,和羅雲瑾擦肩而過的時候,盯著他看了片刻,轉身出去。

  廊外等候的親兵迎上前,抱拳道:“都督,羅統領剛才遣散了所有禁衛。”

  陸瑛嗯一聲,下了台階,長靴踩在雪地裏咯吱響。

  親兵又問:“都督去不去乾清宮看看?”

  陸瑛搖頭。

  周太後大驚小怪,擔心出什麽變故,故意派宮人秘密召他前來回話,為的是警告朱瑄和其他人,現在證明事情隻是一場虛驚,他不必去乾清宮露臉。

  親兵笑著嘀咕:“老娘娘也是急壞了……其實用不著宣您過來安穩人心,太子妃留在暖室照應後妃女眷,老娘娘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陸瑛隨口問:“太子妃?”

  親兵點頭,笑著說:“宮裏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伉儷情深,太子爺不管去哪兒都要拉著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都留下了,還能出什麽事?”

  清冷端正的皇太子居然當眾拉著太子妃的手不放?

  陸瑛笑了笑,覺得這個場景難以想象。

  ……

  金蘭送周太後回仁壽宮。

  周太後堅持要去乾清宮看望嘉平帝,聽羅雲瑾說嘉平帝已經睡下了,到夜裏才會醒,又知道鄭貴妃守在乾清宮,這才罷了。

  金蘭坐在轎輦裏,撩開簾子,視線落在羅雲瑾身上。

  他跟在周太後的轎輦旁,一路踩著積雪往前走,為了聽清周太後說話,脊背微微弓著。

  她看著他的胳膊,覺得他的傷應該好了,不過這種寒冬臘月的天氣傷口愈合得慢,可能衣衫底下還裹了紗布。

  看了一會兒,她放下簾子。

  周太後回到寢殿,摘了頭上沉重的金絲發髻,歪在榻上,把羅雲瑾叫到跟前,問他嘉平帝的事。

  金蘭和德王妃見狀告辭出去。

  周太後揮揮手,繼續和羅雲瑾說話。

  金蘭轉身,剛走出幾步,身後一陣沉重的鈍響,周太後驀地拔高了嗓音,怒道:“我還當是什麽緣故,原來還是因為那些糟汙東西!你們是怎麽伺候的?”

  德王妃和慶王妃嚇得哆嗦了兩下,不敢回頭。

  金蘭眉尖輕蹙,回頭看向暖閣。

  周太後坐在榻上,滿麵怒容,神情有幾分猙獰。

  羅雲瑾站在她麵前,眼睫低垂。

  周太後勃然大怒,胸脯劇烈起伏,隨手抄起一塊金鏤空嵌珍珠如意朝他臉上砸了過去。

  羅雲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閃躲,玉如意砸到他臉上,砰的一聲,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臉上很快浮起一道淺淺的紅印,如意墜落在地上,幾聲碎裂聲響,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閣中宮人抖如篩糠,噗通幾聲全都跪在地上。

  德王妃扯住金蘭:“老娘娘發起火來誰都罵,我們就別進去了。”硬拉著她出去。

  金蘭跨出門檻,想了想,輕輕推開德王妃,轉身往裏走。

  她去而複返,裙琚掃過金磚地麵,腰間環佩叮鈴響,盛怒中的周太後看到她,怔了怔。

  “老娘娘別氣壞了身子。”金蘭走到榻前,端起一盅茶,送到周太後手中,“聖上最孝順您老人家了,也隻有您的話聖上才會記在心上,等聖上好些了,您好好和聖上說。”

  當著她的麵,周太後不好發脾氣,眯了眯眼睛,躺回大靠枕上,冷哼一聲。

  宮人忙站起身上前服侍周太後,一疊聲勸她,為她揉肩捏腿。

  氣氛緩和下來,忙亂中,羅雲瑾識趣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一眼金蘭,她坐在周太後身邊,笑著給周太後剝葡萄,眼風掃都不掃他一眼。

  她是為了幫他解圍才回來的……她就是如此,不管什麽時候,不忍看他受辱,哪怕現在的他們根本算不上認識。

  連解圍的法子都一樣。

  她性子好,所以朱瑄告訴她一半實情,隱瞞另一半真相,她不會細究到底,隨遇而安,大大咧咧的。

  羅雲瑾掉頭走出暖閣。

  幾名內官跟在他身後,不住吸氣,小聲歎道:“統領您何必那麽老實?萬歲非要聽那些道士的慫恿服用丹藥,您想勸也勸不了啊!老娘娘下次再問起這個,您就說是那幾個道士在搗鬼。”

  羅雲瑾淡淡地道:“說不說是一樣的。”

  他幫嘉平帝料理煉製純紅丹的事,手上並不幹淨,周太後的遷怒於他而言不痛不癢,他也算不上無辜。

  謝騫說他是在自找罪受。

  這哪裏是受罪……隻要能多看她一眼,多為她做點事,他甘之如飴。

  嘉平帝活不久了。

  清風拂動懸鈴,送出陣陣清脆悅耳的鈴音。

  羅雲瑾站在簷下,和煦的日光透過交錯的簷角落在他半舊的窄袖衣袍上,他抬起頭,眸光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