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166
  朱瑄被踢了個正著,訕訕地摸摸鼻尖,搖頭失笑她早起的時候果然脾氣很壞。

  “圓圓起來了。”他收回手,俯身壓在金蘭身上,隔著被子抱住她,“今天帶你出宮玩。”

  金蘭蒙住自己的腦袋,不想動彈,她想出宮玩,但是被窩裏太暖和了朱瑄繼續咯吱她“再不起來就到中午了,起來吧,過年我又要忙,沒工夫陪你。”

  他不停絮絮嘮叨,嗓音柔和,金蘭不好意思朝他發脾氣,從錦被底下鑽出來,神情痛苦地掀開錦被,下床穿鞋,雙腳在腳踏上探了半天,剛伸進繡鞋裏,忽然身子一輕,被朱瑄一把抱了起來。他抱著她去洗漱,親了親她的臉“乖。”

  宮人為金蘭梳頭打扮,朱瑄沒走,坐在一邊看著,她從鏡子裏看見他專注的目光,忍不住紅了臉,道“你先去用膳,我一會兒就來。”

  朱瑄答應了一聲,卻沒走,等她塗了唇脂,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拔下她發間的一支累絲嵌寶金簪,接過宮人手裏的胭脂,蘸了一下,走到窗前懸掛的消寒圖前,染紅一瓣桃花。

  別人畫梅,他以佳人曉妝染梅。

  金蘭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抬頭看畫上紅豔豔的桃花“等開春的時候就是一樹杏花了。”

  朱瑄嗯一聲,低頭將金簪插回她發鬢間,吻她眉心熠熠生光的金箔翠麵花“杏花好,到時候我們去山裏看杏花。”

  金蘭想著出宮可以吃很多新鮮果點,早膳用得不多,朱瑄逼著她吃了碗清蒸牛乳白,又盛了碗五味蒸杏酪羊遞給她,看著她吃下去,指著一碟子炸龍腦酥黃獨“嚐嚐這個。”

  她笑著搖頭“我等著吃南爐鴨呢。”

  朱瑄笑了笑,不容拒絕地夾起一塊酥黃獨堆在她碗裏“先吃飽再說。”她怕冷,冬天不愛動彈,不知怎麽反而瘦了。

  小滿從外麵進殿,掀簾走進隔間,一身的寒氣,不敢近前,遠遠地站在珠簾外,等著回話。

  金蘭看向小滿,小滿飛快瞥一眼朱瑄,欲言又止。她眼皮一跳,示意他先等著。

  用完膳,朱瑄先出去了,小滿立刻竄進隔間,站在金蘭身邊,小聲說“殿下,貓兒房那邊有消息了,裏頭的貓、狗、還有雞鴨兔子全都好好的,每一隻都活蹦亂跳,沒有發病的跡象。”

  金蘭輕輕舒了口氣,那羅雲瑾胳膊上的咬傷愈合之後應該就沒事了。

  珠簾輕輕晃動,朱瑄拿了頂風帽在手裏,走進隔間,風帽往金蘭腦袋上輕輕一扣,含笑問“說什麽呢”

  金蘭道“沒什麽。”抬手整理風帽。

  朱瑄淡淡地掃一眼小滿。

  小滿嚇得一個激靈,脖子一縮,悄悄避了出去。

  順順利利出了宮,金蘭坐在車廂裏,掀簾往外看,積雪未化,旭日和暖,窗外一片白雪皚皚,雕欄玉砌,年底商販帶著天南海北的貨物雲集京師,路邊熙熙攘攘的很熱鬧,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

  她看了一會兒,放下車簾,往後一靠,躺進朱瑄懷裏。他手裏拿了卷宗,不知道在看什麽,以為她要打瞌睡,抬起手臂摟住她,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睡,繼續低頭看卷宗。

  金蘭靠了一會兒,抱住他的胳膊“五哥,小滿剛才在和我說貓兒房的事。”

  朱瑄嗯一聲,目光凝在卷宗上。

  金蘭接著道“我想羅雲瑾畢竟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於情於理我都該謝謝他,我怕那兩隻細犬有瘋病,所以讓小滿看著貓兒房。”雖然朱瑄一直表現得很大度,送了很多補品過去,不過她還是得和他說一聲,免得他胡思亂想。

  朱瑄抬起頭,目光落在金蘭臉上,唇角輕輕翹起“我知道,他畢竟救了你。”

  金蘭笑了笑,湊上去親了親他,合上眼睛,窩在他懷裏打盹。

  朱瑄往窗邊挪了一下,摟住她的腰,讓她可以睡得舒服點。馬車軲轆軲轆軋過雪地,留下一道長長的車轍。

  一個時辰後,朱瑄叫起金蘭“圓圓,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朱瑄扶著她下馬車,煦暖的光線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雪地裏響起一陣腳步踏響聲,一名白白胖胖的少年被人推上前給朱瑄行禮,金蘭眼簾抬起,視線掃過少年的臉,怔了一怔。

  第97章 寶哥近來可好?

  賀枝堂長胖了,長高了,以前隻是臉有些圓,現在胳膊也滾圓結實,成了個敦敦實實的小胖子,身穿金青羊絨鶴氅,站在雪地裏,就像一座鐵塔杵在跟前。

  金蘭又驚又喜,“寶哥你什麽時候進京的”

  祝舅父從後麵走上來,笑哈哈地道“我進京販貨,正好讓寶哥跟著我出門曆練曆練,就帶他一起過來了,剛到京師不久,給殿下請安。”拉著賀枝堂一起給朱瑄和金蘭行禮。

  賀枝堂看到朱瑄就渾身哆嗦,加上這些天被東宮的宮人按著脖子學規矩,膝蓋下意識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雪地裏,雪花飛濺。

  周圍的仆從眼皮抽了抽,忙上前笑著扶起賀枝堂。

  賀枝堂麵紅耳赤地爬起來,袖口、袍角,連臉上都全是雪,沒敢抬手擦,先飛快瞥一眼沒有穿皇太子常服依然氣勢沉凝雍容的朱瑄,見他麵色冷淡,打了個激靈,不敢吭聲。

  金蘭撲哧一聲笑了,上前一步,拿帕子輕輕拂去賀枝堂鼻尖上的雪,含笑端詳他,杏眸微彎,輕聲道“長高了不少。”以前沒有她高,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發頂,一段時日不見,突然蹭蹭躥高了不少,現在已經和她一樣高了。

  溫柔和善,一如往昔。

  賀枝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金蘭,臉更紅了,渾身像火燒一樣,哪兒哪兒都不自在。不過他沒有躲開,乖乖地站在原地,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一旁的祝舅父見狀,悄悄鬆口氣。看到裝束華貴、釵環琳琅、富貴之氣逼人的太子妃下馬車的時候,他躊躇了片刻,不敢上前,太子妃身份高貴,今非昔比,誰知道她還會不會記得賀枝堂這個從沒相認過的弟弟現在看來,太子妃心裏還是記掛著這個弟弟的。

  幸好賀枝堂沒什麽大礙。

  金蘭拉著賀枝堂看了一會兒,問祝舅父“枝玉怎麽沒一起來”

  祝舅父定定神,低著頭答“出門的時候枝玉剛好不在家,到襄陽府探親戚去了,就沒帶上她。”

  金蘭有些失望,她給賀枝玉寫信,南邊已經送來回信了,但是信上沒說太多枝玉的事,如果枝玉和祝舅父一起進京就好了。

  宮人笑嘻嘻地簇擁幾人進屋敘話。

  金蘭笑容滿麵,拉著賀枝堂高高興興地往裏走,朱瑄雙眉略皺,站在她麵前,頓了一下。

  宮人對視一眼,跟著停了下來。

  金蘭含笑看著朱瑄,眼神帶著疑問。

  朱瑄沒說話,低頭拉開金蘭摟著賀枝堂胳膊的手,攏在自己手心裏,握得緊緊的,牽著她進院。

  宮人們恍然大悟,相視一笑。

  金蘭哭笑不得,蹙著眉尖白了朱瑄一眼,任他拉著自己的手,回頭示意賀枝堂“寶哥,外麵冷,進屋說話。”

  賀枝堂呆呆地應了一聲,落在後麵,低頭看著自己的胳膊,心裏忽然覺得空落落的,輕輕皺了皺眉頭。

  祝舅父大吃一驚,眼裏精光閃動。

  他在京師的這段時日並沒有閑著,一邊照顧賀枝堂,一邊四處尋找賀枝玉,一邊打聽消息,準備打點東宮的禮物。京師內外的人都說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諧,夫妻恩愛,還說太子到現在都沒有納妾侍,他有點不敢相信。太子對賀家的態度非常冷淡,甚至毫不掩飾他的厭煩,賀枝堂是太子妃的親弟弟,也沒見太子對枝堂有多少慈愛。

  原來如此皇太子並不是嫌賀枝堂和賀枝玉惹是生非給東宮添了麻煩所以冷淡疏遠,太子是因為太喜歡太子妃了才會厭惡賀家人,他連看到太子妃拉著弟弟的手都會不高興,非要當著所有人的麵拉開他們。

  祝舅父心念電轉,一回頭,看到賀枝堂站在雪地裏發愣,心急火燎地轉身,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剛學過的規矩怎麽又忘了那可是皇太子殿下快跟上。”

  賀枝堂嘴巴撅得高高的,揉了揉脖子,跟在後麵進屋。

  親人久別重逢總是要悲喜交加的,宮人準備好了巾帕和熱水,順便也蓄了一大泡眼淚,隻要金蘭一落淚,他們立刻可以陪著哭一場。

  金蘭卻是一臉溫和的笑容,並沒有要哭的跡象,眼圈都沒紅一下,進了屋,先推推朱瑄,小聲說“五哥,你去外邊坐一坐吧,我和寶哥說幾句話,你在這兒他和舅舅都拘束得很。”

  朱瑄眼眸微垂。

  金蘭摟著他的胳膊晃了晃,嗔道“誰叫太子殿下您太威武了”

  朱瑄淡淡地掃一眼祝舅父和賀枝堂,兩人立馬低下了頭。

  金蘭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笑眯眯道地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很喜歡這個驚喜,回去好好謝你。”嘴裏說著甜蜜的話,然後利落幹脆地推開朱瑄,“不叫你不許過來。”

  朱瑄被她推出屏風,笑了笑,吩咐宮人“看著茶水和火盆。”外麵比不得宮裏,雖然屋裏燒了火盆,還是比宮裏冷,她見了弟弟高興,大悲大喜的,最容易生病。

  宮人笑著應是。

  金蘭轉回廂房,祝舅父又帶著賀枝堂上前給她行禮,她笑著道“別講究這些了,殿下不在這,你們鬆快些。”請祝舅父落座。

  祝舅父不敢坐,等金蘭坐了,這才拉著賀枝堂一起坐下。

  屋中火盆燒得正旺,炭火氣蒸熏,花幾上的供花有些蔫頭耷腦的。案頭上擺了幾隻大攢盒,果點是從宮裏帶出來的,虎眼糖、窩絲糖、蜜酥餅、胡桃纏糖、滴酥鮑螺,還有高麗栗糕和西洋糖霜奶油餅。

  金蘭摘了風帽,示意宮人幫她卷起袖子,親手夾了幾枚虎眼糖、西洋糖霜奶油餅,宮人捧著碟子送到賀枝堂麵前的小幾上。

  賀枝堂臉上還有些發紅,看著瓷碟子裏精致的茶食,不知道該說什麽。屋子裏站滿了宮人,卻一聲咳嗽都聽不見,每個人腳步輕快,走路傳話一點聲音都沒有,姿態謙恭溫順,看人的時候微微帶著笑意,雖然是奴婢,但是規矩比他這個賀家少爺要好多了,舉止也文雅從容,他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金蘭知道賀枝堂拘謹,先和祝舅父說話,問家裏的情形,祝舅父一一答了。

  賀枝堂低著頭,聽金蘭和祝舅父閑話,忽然發現金蘭沒有問起祝氏,也沒有問起賀老爺,她根本沒提起父母,隻問賀家族人和親戚是不是還規矩本分,問家鄉的收成如何,又問祝舅父這一路的見聞。

  祝舅父身板挺得筆直,不管回話的語氣還是表情都十分恭敬。

  賀枝堂不由得想起家裏出嫁的表姐妹。出閣的女兒不管嫁得好不好,第一次回娘家的時候,娘們幾個肯定會抱頭痛哭,婆家畢竟比不上娘家。今年祝家表姐出閣,他和枝玉送嫁,一個月後他們登門送節禮。表姐出嫁前和他們並不親近,嫁的又是從小往來的姑表家,但那天表姐見了他們後眼淚就沒斷過,摟著他們嚎啕大哭,丫鬟勸了好久。

  三姐沒有哭他們分別的時間更長,相隔千裏之遙,她嫁的又是皇家,賀家完全幫不上她的忙,她在宮裏一定孤立無援,可她見了娘家人,眼圈都沒紅。

  也許皇太子對三姐太好了,所以三姐不惦記家人又或許三姐在賀家受了太多苦,所以根本不想提起爹爹和母親時至今日,賀枝堂仍然記得鳳冠霞帔的金蘭在宮人的攙扶中步入轎輦時那個回首的眼神。

  三姐和賀家當真是一刀兩斷了。

  她給枝玉姐姐寫信,信裏從來不問賀老爺和祝氏,隻說些女兒家的私房話。

  還會問起他。

  賀枝玉每次收到東宮的信都會躲回房間裏一個人看信,然後把信鎖起來不給其他人看。賀枝堂有次和賀枝玉吵嘴,故意在她看信的時候去嚇她,偶然瞥見信紙上婉麗挺秀的字跡,目光捕捉到自己的名字,怔了很久。

  寶哥近來可好

  三姐在信裏也是喚他寶哥。

  東宮打發人給賀家送禮,他和枝玉的禮物格外豐厚。他不喜歡讀書,東宮並沒有專門送些文房四寶、書籍之類的東西勸他發奮讀書,而是特意送些靈巧的玩意給他解悶。東宮還給他請了一位老師,老師開明豁達,談吐風趣,知道他不會走科舉之路,從不逼著他背四書五經,而是在潛移默化中教他人情世故,帶他出門領略各地風土人情,亦師亦友,諄諄教導。他後來才知道老師是東宮幕僚,嘉平二十年的兩榜進士。

  堂堂進士老爺居然有耐心教導他這麽一個不成器的紈絝。

  那天是個大晴天,滿屋細塵被從窗格子漫進裏間的光束照得金光閃閃,賀枝堂站在書案前,看著紙上那一句“寶哥近來可好”,突然淚流滿麵。

  他仿佛能看到金蘭伏案桌前寫下那幾個字時的樣子,她提筆的時候一定嘴角含笑,她愛笑,不過很少在人前笑出聲,因為祝氏不喜歡她太活潑。

  賀枝堂經常能看到金蘭笑,每當他得了什麽好寶貝拿出來炫耀的時候、或是他和丫鬟小廝玩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又或者是他文章寫得好得到賀老爺誇獎的時候他洋洋得意,視線無意間掃過金蘭,她總是坐在角落裏,隔著層層簇擁的奴仆,含笑看著他。

  她從來沒有走上前和他說話,但她永遠都在那裏。

  賀枝玉喜滋滋看完信,一回頭,看到滿臉是淚的賀枝堂,一頭霧水,揮手趕他。

  賀枝堂愣了一下,猛然驚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忘了嚇賀枝玉,掉頭狼狽離開。

  當他得知賀枝玉留書出走去京師找金蘭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剛出門就丟了盤纏,但他沒有回頭,咬緊牙關緊緊盯住賀枝玉。後來他和仆從失散,流落街頭,仍然不肯回頭。他找到賀枝玉,死乞白賴要和她一起去京師,賀枝玉嫌他麻煩,偷偷丟下他走了,他厚著臉皮繼續跟。

  他挨餓受凍,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有時候夜裏隻能睡在人家房梁底下。一路跟到了京師,祝舅父找到他的時候,問他為什麽非要跟進京城,他說他是為了和賀枝玉鬧別扭,不好意思回家。

  其實他是為了見金蘭。

  屋中暖洋洋的,炭火融融,暗香襲人,金蘭和祝舅父拉扯家常,賀枝堂悄悄挺直脊背,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