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794
  小滿麵容一凜,拉著洪山後退出去,不過沒有走遠,就站在珠簾外麵,可以清楚看到整個暖閣。

  鄭貴妃仔細打量金蘭。

  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臉上,臉如水杏,明眸皓齒,天生一雙含笑的眼睛,抬頭看人的時候雙眸恍如一泓秋水,眸光盈盈,青春正好,年輕貌美……這樣的人站在太子朱瑄身邊,每個人都誇他們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誇他們夫妻琴瑟和諧,誇他們恩愛甜蜜。

  朱瑄疼她寵她憐愛她縱容她,為她不納側妃,為她頂撞周太後,所有人覺得理所當然,太子妃純善嬌柔,合該被太子捧在手掌心裏疼寵——就連鄭貴妃自己在見過金蘭以後,也是這麽想的。

  鄭貴妃曾經因為嫌棄金蘭的名字太俗而笑了半個時辰,當她得知金蘭是那晚救了自己的姑娘以後,心頭閃過第一個念頭卻是:好一個俊丫頭。

  幽涼月夜,金蘭一身大紅鶴氅,風吹衣袂飛揚,立在露台之上,肩披如銀月華,膚光勝雪,恍若仙姝。

  鄭貴妃當時神誌昏沉,仰望著麵前的陌生女子,心裏喃喃道:這人莫不是菩薩跟前的仙女?

  暖風輕拂,閣中清供的梅花、蠟梅送出縷縷清香,剝了一半的石榴擱在案幾上,晶瑩的果粒被火光照得閃閃發亮。

  鄭貴妃垂眸,輕撫自己蒼老的手背。

  她和太子當了這麽多年的對手,比其他人更了解太子,陰柔深沉的太子喜歡金蘭這種溫婉的小姑娘……並不出奇。

  鬼蜮裏爬出來的人,踩著無數人的鮮血一步一步爬到高處,見多了魑魅魍魎,不得不跟著一起沉淪,可有的人卻那麽傻裏傻氣,不管身處什麽境地,她始終堅定溫和。

  像無處不在的天光,普照大地,即使醃臢濕臭的陰溝也能分到一點溫暖。

  沉淪在地底深處、卻有幸被光芒籠罩的人免不了想覬覦這一束光明,想獨占這一點溫暖,想長長久久被她溫柔籠罩。

  皇太子和太子妃,比翼連枝,郎情妾意,人人歆羨。

  她和嘉平帝,卻被世人所鄙夷。

  鄭貴妃低著頭,自嘲一笑。

  她不想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確實嫉妒金蘭。

  她也曾單純天真,胸無城府,所求的不過是和嘉平帝廝守一生。

  有時候她看著金蘭,忽然一陣恍惚,眼前浮現出自己年輕時的光景。

  她姿容平平,雖然算不上美貌,但是年輕時的鮮嫩光豔也曾讓枝頭嬌豔的花朵黯然失色。可是她老了,她比嘉平帝年長太多歲,沒有人瞧得起她,所有人都在背後笑話她,他們嘲笑嘉平帝對她的迷戀,提起她的名字時都是一臉作嘔的表情,仿佛隻要說起她就惡心。

  不管她賢良大度也好,驕縱跋扈也好,她的存在就是錯誤,她是嘉平帝這一生永遠無法抹去的汙點。

  既然不管她做什麽都隻能換來別人的謾罵,死後注定留下萬世罵名,何必還要顧忌其他人的眼光?

  她驕橫又如何?狠毒又如何?世人還不是拿她沒辦法?

  風風光光幾十年,人間富貴,塵世繁華,她全都享盡了,她這一生,不虧。

  唯一的遺憾就是夭折的寶兒。她的兒子本該被立為太子,繼承這浩瀚河山,她的兒子被人害死了。

  鄭貴妃眼中恨意浮動,回過神,拈起那半個沒剝完的石榴,笑著道:“太子妃菩薩心腸,出手救下趙王妃,就不怕太子心有不滿?”

  金蘭輕笑:“不敢讓娘娘掛心,如果太子在這裏,他也會這麽做。”

  鄭貴妃倏然抬起眼簾。

  金蘭坦然回望,神色篤定。

  鄭貴妃輕哼一聲:“你敢肯定皇太子不想下手除掉趙王妃肚子裏的孩子?如果她果真生下皇長孫,你們家五哥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太子妃,你沒有見識過皇太子的手段,別被他騙了。”

  金蘭神色不變,搖了搖頭。

  鄭貴妃剝開石榴,手指間汁水淋漓,她放下石榴,雙手往前一伸,等著金蘭拿帕子為她擦手。趙王妃、德王妃和慶王妃經常這樣服侍她。

  金蘭卻一動不動,坐在鼓凳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鄭貴妃忍了忍,往前一個俯身,直接抽走金蘭手裏的帕子擦手。

  金蘭一臉莫名其妙。

  鄭貴妃擦幹淨手指,隨手把帕子扔到一邊,嗬嗬冷笑:“為什麽不怕本宮?”

  這小丫頭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就是這副規規矩矩的乖順模樣,看著恭恭敬敬,其實一點都不怕她!她剛才當著小丫頭的麵讓人咬死了一個宮妃,小丫頭還敢單獨留下來和她說話,問什麽就笑眯眯地回答,老老實實,直來直去,看起來傻乎乎的,但是她真指揮小丫頭做什麽,小丫頭根本不動彈!

  金蘭嘴角抽了抽,鄭貴妃做這麽多事,就是為了讓自己怕她?宮裏這麽多人怕她還不夠麽?

  她坐直了些,眼眸低垂,醞釀了一下,正準備瑟縮幾下好擺出一副畏懼之態,鄭貴妃猛地拍一下扶欄,怒道:“別裝了!裝得一點都不像!”

  金蘭悄悄翻一個白眼,抬起臉,眉眼微彎:“娘娘又不曾害我,我為什麽要怕娘娘?”

  鄭貴妃嗤笑:“你以為本宮不敢動你嗎?”

  金蘭沒有心思和鄭貴妃繞彎子,看一眼珠簾外的小滿,收起笑容,淡淡地道:“那您動我好了。”

  鄭貴妃一噎,目光落到金蘭腳下的獅子犬身上,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太子妃不怕她,那是因為太子妃知道皇太子和昭德宮之間曾經做了一個交易,所以無所畏懼。

  昭德宮和東宮勢如水火,她沒有殺朱瑄的生母,但是她這些年對朱瑄的磋磨打壓可不是假的……兩宮永遠不可能化幹戈為玉帛。

  沉默片刻後,鄭貴妃擺擺手:“本宮不留你了,你回去告訴太子,鄭家以後不會和趙王有什麽瓜葛,本宮信守諾言,說到做到,但願他記得他親口立下的誓言,若有違背,天誅地滅。”

  金蘭巴不得這一聲,利利索索站起身,轉身就走。

  鄭貴妃望著金蘭歡快的背影,咬了咬牙。

  金蘭走到珠簾前,腳步突然一頓,徐徐轉過身。

  鄭貴妃愣了一下,立刻收起臉上的憤恨之色,躺回美人榻上,慢慢地撩起眼簾,掃一眼金蘭,麵無表情。

  金蘭一步一步走到美人榻前,抬起頭,直視著鄭貴妃,正色道:“娘娘,您不必為了讓鄭家和趙王劃清界限而去謀害趙王妃的孩子。”

  鄭貴妃冷笑:“喔?你能猜到皇太子的心思?”

  金蘭站在她麵前,語調平穩,接著說:“……五哥的阿娘死於非命,他阿娘費盡心思才將他撫養長大……”

  鄭貴妃一怔。

  金蘭頓了一下,道:“您說得對,想在後宮生存,心慈手軟辦不了大事……可是有些事還是要堅守的,娘娘,五哥絕對不會對趙王妃肚子裏的孩子下手,不管是趙王、德王還是慶王,五哥永遠不會那麽做。”

  她說完,轉身離去。

  第95章 夫妻

  等金蘭回到東宮的時候,宮裏又沸沸揚揚傳起新的流言。

  鄭貴妃當著闔宮人的麵放狗咬死吳賢妃,趙王妃差點嚇得小產,到了宮女們的嘴裏就是吳賢妃無辜被牽連,鄭貴妃拿她出氣,然後一巴掌打得趙王妃險些沒了孩子。

  小滿告訴金蘭,鄭貴妃之前已經命人杖殺了貓兒房的太監,沒有當眾審問,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吳賢妃和太監的勾當,知道的也不相信,認為那是鄭貴妃在誣陷吳賢妃。

  “就算是真的,她們也覺得鄭娘娘活該,吳賢妃當年之所以小產,就是鄭娘娘害的,吳賢妃為她的孩子報仇天經地義。”

  金蘭洗漱後換了身大袖羅衣,聞言搖了搖頭。

  證據找到了,貓兒房的太監也抓到了,人證物證俱在,羅雲瑾親自抓的人,沒有一絲錯漏之處。鄭貴妃可以妥善處理這件事,既能威懾六宮,又能為獅子犬報仇,而不是用這種狠辣的方式折磨宮妃。宮妃固然會害怕,但她們也會更加厭惡憎恨她。

  難怪嘉平帝和鄭貴妃是夫妻呢一個和大臣離心,自暴自棄地躲入深宮不問朝政,一個破罐子破摔,行事無所顧忌。

  金蘭問小滿“吳賢妃當真是因為鄭貴妃才小產的”

  小滿撓了撓腦袋“那時候小的還在內書堂讀書有好些年了,小的聽照管太監說,鄭娘娘罵了吳賢妃幾句,逼著吳賢妃搬去昭德宮住,吳賢妃回房哭了一夜,第二天孩子就沒了。”

  金蘭心道,看來不是鄭貴妃下的手,不過和她脫不了幹係。

  她想了想,吩咐小滿“你去去羅統領那裏問問之前審問的供詞還在不在,是不是還有人證活著隻要是有能證明吳賢妃收買貓兒房太監的證據就行,好好保管,我留著有用。”

  小滿答應著去了。

  供詞物證這些東西通常鎖在庫房裏,以後要留檔的,鑰匙由督主本人親自看管。一般人別說討要供詞了,借出來看一看都難如登天。小滿以為自己會無功而返,但西廠的人並沒有為難他,緹騎進去通報以後,很快拿著鑰匙打開庫房,取出所有供詞交給他“您留著罷,不必還回來,我們已經抄了一份存檔。”

  小滿受寵若驚,拿著供詞回東宮,路上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現在西廠的督主是羅雲瑾,羅雲瑾知道他是太子妃身邊的近侍,自然不敢怠慢他。

  夜裏朱瑄回來的時候,燈火星星點點,屋中高幾上供了幾捧蠟梅,滿室花香浮動。金蘭靠坐在熏籠旁的壁燈下整理宮人的供詞,發鬢鬆散,嘴裏念念有聲,不知道在念叨什麽。

  朱瑄解開披風係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宮人退出去,走到金蘭背後“怎麽在看這個”

  記錄供詞的紙張血跡斑斑,可以想見受刑的人當時受了多大的罪,金蘭心裏正在唏噓,突然聽見朱瑄說話的聲音,嚇了一跳。

  朱瑄俯身親了親金蘭的臉頰,挨著她坐下“嚇著了”

  金蘭笑了笑,把供詞遞給他看,和他說了吳賢妃已經身死的事。

  朱瑄眉頭輕皺,他知道鄭貴妃下手不會留情,但他不想讓金蘭看到這些事“她當著你的麵殺了吳賢妃”

  金蘭輕描淡寫地道“她那是當著所有人的麵,我沒事。”倒是趙王妃受驚不小,不過她不想說這個,免得勾起朱瑄的傷心事。

  她不是不知道宮中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隻是朱瑄地位穩固,她用不著費心那些,加上鄭貴妃又是宮中最大最顯眼的靶子,宮中妃嬪同仇敵愾,全都盼著鄭貴妃早死,除了趙王妃以外,沒人在她麵前玩弄手段。

  “我覺得應該公布這份供詞,讓人公開審理的過程,解釋清楚吳賢妃被抓的經過。”金蘭整理好染血的供詞,輕聲說。

  朱瑄眉毛揚了一下,靠在金蘭身上,下巴枕著她的肩膀。

  金蘭側頭看他“鄭貴妃說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她覺得不需要解釋我想還是解釋清楚的好,宮中的規矩太亂了唯有賞罰分明,條理清晰,事事都按著章程來,才能讓宮人明白什麽是可以做的,什麽是絕對不能碰的也能少一些冤案。”

  嘉平帝和鄭貴妃一個是皇帝,一個是貴妃,事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他們是逍遙自在了,但他們忘了自己所處的位子,忘了他們肩上的責任。身居高位者享受了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尊榮,掌無數人的生殺大權,可以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死,可以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但也該擔負起相應的職責,不需要他們有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也不需要他們忍辱負重、苦心孤詣,更不需要他們遏製私欲、自我犧牲,他們隻要做到行事有度就夠了。

  皇帝和貴妃尊重規矩,按著法度辦事,宮裏的其他人才會老老實實遵守宮規,宮中規矩嚴明,就能少一些無辜往死的人。

  金蘭曾是弱者,她明白生死不由自己的絕望,現在她成了左右別人生死、奴仆簇擁的皇太子妃,依然沒有忘記幼小時在恐懼中惶惶不可終日的辛酸。

  她不會出手救吳賢妃,她也不在乎鄭貴妃是不是冤枉的,但她必須讓吳賢妃死得清楚明白,以此告誡宮人,否則各宮主位全都憑著自己的一時喜怒以私刑懲治宮人,規矩還不亂套了誰能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吳賢妃

  金蘭鄭重地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雖然沒有那樣的抱負,不過既然成了太子妃,就該盡己所能整治宮務,讓宮人進退分明,循規蹈矩。”

  朱瑄沒說話,靠在金蘭肩膀上,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麽。

  金蘭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覺撒起嬌,軟語嬌嗔“不許笑話我。”

  朱瑄嗯了一聲,笑了笑,湊近了些蹭了蹭金蘭“我沒笑話圓圓你說的對。”

  他隻是一時想起小時候的事。

  她以前教過他這些。

  有些人受盡苦楚折磨長大,從此泯滅人性,漠視生死,變成和曾經欺辱他們的人一樣的惡人。

  有些人卻能更加珍視生命,盡己所能保護、解救和曾經的他們一樣無助絕望的弱者。

  朱瑄差一點就成為第一種人。既然作惡多端未必會有惡報,為什麽他還要遵守那些虛無縹緲的道義觀念少年的他陰鬱冷漠,滿心滿眼隻有複仇兩個字。

  圓圓拿起細條鞭子輕輕地抽他掌心“不許這麽想,五哥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