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980
  朱瑄拿了隻橘子在手裏,慢慢剝開,遞了兩瓣伸到金蘭唇邊:“你再睡會兒。”

  之前她一直說想去山上看漫山紅遍的紅葉,他特意空出一天陪她,結果她昨晚看書看到半夜,今天早上被拉起來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一直在嚷困。他看她一直在揉眼睛,不敢讓她騎馬,坐馬車上了山,她還是困,趴在車窗上賞景的時候半天不說話,腦袋瓜子一點一點的直打瞌睡。他哭笑不得,隻能帶她去藥王廟吃茶,讓和尚收拾一間雅室給她午睡。

  “我這會兒不困,剛才睡飽了。”金蘭咬住橘瓣,舌頭輕輕蹭過朱瑄的手指。

  朱瑄頓了一下,抬頭看她,昏暗的車廂裏眼神格外明亮。

  金蘭靠在褥子上,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朱瑄麵色不變,放下橘子,慢條斯理的,然後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俯身吻了下來。按住她的動作很急促,但是他的呼吸卻很平穩,細碎地吻她,吻落在她額頭、臉上和唇上,漸漸往下,溫柔而又帶著一種不容她反抗的綿密強勢,常年握筆的手撫過衣衫底下的肌膚,激起一陣陣戰栗般的電流。

  吻了一會兒,金蘭覺得喘不過氣,輕輕推開朱瑄,卻怎麽都推不開。他今天看起來比平時溫柔,吻她的時候還記得把手墊在她腦袋底下,怕她磕著,可橫在她腰上的那隻手卻像鉗住了一樣越收越緊,一邊是端莊的壓抑克製,一邊是滾燙的雨點似的吻,她難耐地低吟了一聲:“五哥……”

  他堵住她的嘴唇,整個人伏在她身上,緊緊按著她掙紮的手臂,她深深陷進皮褥子裏,褥子柔軟的細毛蹭在臉上身上,又熱又癢,一麵是滾燙沉重的軀體,一麵是輕軟的皮毛褥子,身上骨頭都酥軟了。

  意亂情迷中,金蘭想起車外的小滿幾人,臉上羞紅,趁著朱瑄鬆開嘴:“等等,回宮再說……”

  朱瑄捏住她下巴,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她立刻漲紅了臉。

  “是你先惹我的。”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語,滾燙的氣息灑在她頸間。

  金蘭渾身酥麻,想收回手,卻被他牢牢按著,她聲音裏帶了點撒嬌的哭腔:“五哥,我錯了,真的……”

  朱瑄俯視著她,雙眸幽深,低頭。

  這時,車窗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快馬飛奔至馬車旁,掃墨猛地一扯韁繩,在馬背上抱拳:“千歲爺,屬下有要事稟報!”

  金蘭呆了一呆,躺在褥子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朱瑄皺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還是慢慢鬆開了手,扶起她坐好,給她掩好衣襟,車簾撩開一條細縫,雙眸掃一眼掃墨。

  掃墨神色緊張。

  朱瑄雙眼微眯,起身出去。

  掃墨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他臉色微變。

  “出了什麽事?”

  金蘭掀開簾子,探出腦袋,剛才被壓在褥子上,鬢發鬆散,她幹脆把朱瑄的大帽戴上了,係帶緊緊貼在頜下,帽簷下一雙圓溜溜的杏眼。

  朱瑄收斂了神色,低著頭:“沒什麽……圓圓,你先回宮,我得去處理點事。”

  金蘭現在出宮進宮已經輕車熟路,點點頭:“你去吧。”

  第82章 攔車

  薄暮時分,雲霞湧動,長街小巷一片金燦燦的輝光。

  朱瑄翻身下馬。

  門前等候已久的下屬迎上前:“殿下,請了太醫來看,說是沒有大礙,隻是一段時日飲食不周,脾胃不和,吃得太急了,所以吃什麽吐什麽。”

  朱瑄沒有說話,拔步往裏走。

  掃墨緊跟在他身後,慢慢地道:“祝大官人北上的路上沿途尋找賀四小姐和賀少爺,祝大官人走南闖北,去過的地方多,又是賀四小姐的親舅舅,很快就找到了他們落腳的地方……可惜下人一時鬆懈,沒有逮到人,祝大官人趕緊沿路追趕,趕在他們進京前堵住了賀少爺。”

  朱瑄冷冷地問:“賀枝玉呢?”

  掃墨歎口氣:“沒找著……祝大官人說賀四小姐很可能藏在商隊裏混進京了。西邊走煤車、水車,東邊走磚瓦、木材車和糧車,運河走商船……小的在各個城門都安排了人把守,暫時沒有發現賀四小姐的蹤跡。”

  兩人說話間,一名頭戴羅方巾、穿淺紫絲絨氅衣、腳踏方頭履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從裏麵走出來,看到一身錦袍、氣度華貴的朱瑄,嚇得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四姐和寶哥頑劣,給殿下添麻煩了,求殿下恕罪。”

  朱瑄一言不發。

  掃墨上前一步扶起祝舅父,問:“賀少爺如何了?”

  祝舅父抹了把汗,不敢抬頭看朱瑄,低著頭說:“剛剛吃了藥,不吐了,已經能喝些麵湯了。他剛才吃急了才會吐,這會兒好多了。”

  幾人走到正院廂房門前,窗扇半敞著,朱瑄站在窗邊,掃一眼室內。

  屋中幾個丫鬟侍立,一個黑黑瘦瘦、穿交領青布直裰的少年盤腿坐在榻上,一手抓著一隻肉餡饅頭,另一隻手端了一碗肉片銀絲湯麵,正低頭狼吞虎咽。他吃得很快,唏哩呼嚕的喝完了麵湯。丫鬟忙勸他慢些吃,看他吃完半碗湯麵,不敢立刻給他再添,柔聲哄他。

  掃墨小聲說:“賀少爺這是真餓狠了。”

  數月前,賀枝玉擔心金蘭在宮裏過得不好,帶著仆人悄悄離開湖廣。賀枝堂在家待著煩悶,知道姐姐離家出走,腦子一熱偷偷摸摸跟了出來。他自幼嬌生慣養,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以為出門就和去親戚家串門一樣簡單,隻帶了兩個小廝就大大咧咧踏出賀府,既沒準備行李鋪蓋換洗衣裳,也沒帶銀鈔盤纏,剛出了縣城就遭了秧,好不容易追上賀枝玉,賀枝玉白眼一翻,撂下他就走。

  賀枝堂不信邪,和姐姐賭氣,死乞白賴地硬要纏著賀枝玉。賀枝玉煩不勝煩,一路上挖空心思東躲西藏,就是為了甩開他。

  賀枝堂沒錢傍身,又年輕氣盛舍不下臉麵掉頭回家,隻能厚著臉皮繼續跟在賀枝玉後麵,路上吃了不少苦,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的,還和小廝失散了。祝舅父找到他的時候,他麵黃肌瘦,蓬頭垢麵,抱著祝舅父大哭了一場,一邊抹眼淚一邊嚷嚷著要大吃一頓。祝舅父一邊吩咐人給朱瑄報信,一邊領著他進城去酒樓,他抓起水晶鵝就啃,啃了一半,突然哇的一聲吐得滿桌都是。

  祝舅父嚇了一跳,要是賀枝堂有什麽好歹,他可怎麽向皇太子交代?賀枝堂是太子妃的親弟弟呀!

  消息傳到掃墨耳朵裏,他也捏了把汗:找了這麽久終於找到了人,要是一下子撐出什麽毛病來,豈不是前功盡棄?立刻打發人拿著帖子去請老太醫給賀枝堂看脈,他自己親自來朱瑄這裏通稟情況。

  掃墨小聲道:“……賀四小姐經常變換路線,上午坐船,下午就改走陸路,本來往北,忽然掉頭往南……這都是為了不讓賀少爺跟上她,所以老四老五他們才追不上賀四小姐。”

  東宮的護衛藏龍臥虎,個個是高手,追蹤緝拿的本事也不輸錦衣衛和刑部。可是賀枝玉和賀枝堂卻像魚入大海、鳥投山林,老四老五追查了一個月,從東跑到西,又從西追到南,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賀枝玉到底想幹什麽。

  這麽一路追到北直隸,祝舅父匆匆趕到,和老四老五匯合,總算在賀枝堂進京前逮住了他。不過賀枝玉還是跑了。

  朱瑄迎娶金蘭的那天見過賀枝堂,當時賀枝堂一身寶藍色暗花紗長衫,白白胖胖、濃眉大眼的,看起來相貌堂堂。時隔幾月再見,他瘦了好幾圈,又黑又瘦,有點脫相,再不是那個敦實白胖的富貴小少爺。

  金蘭見到他都不一定認得出來。

  朱瑄轉過身:“先讓他住這裏,把老七他們撥過來照顧他。其餘的人繼續追查賀枝玉。”

  賀枝堂現在太瘦太黑了,不能讓他和金蘭見麵,得養胖一點。

  掃墨應喏。

  賀枝玉和賀枝堂離家出走,雖然兩人先後抵京沒有闖下大禍,但是驚動了皇太子,祝舅父心裏七上八下的。

  他離開京師之前,東宮警告過他,要他好好看著賀家人,不許賀家人踏出湖廣一步。他不敢違背東宮的指示,回京的路上特意帶著賀枝玉繞了一大圈,讓她在江南玩了很久才回鄉,之後他打算給賀枝玉找一門好親事,女兒家嫁了人就不好到處走動了。

  賀枝玉堅決不答應,祝舅父想起金蘭的囑咐,沒有逼她。本以為可以相安無事,沒想到賀枝玉居然留書出走,賀枝堂又天不怕地不怕、抬腳就跟著離家,賀老爺和祝氏急得哭天抹淚的,祝舅父隻能親自出馬。

  他站在朱瑄身後,屏息凝神,姿態謙恭:現在隻能祈求皇太子能看在太子妃的情麵上饒恕賀枝玉的肆意妄為。

  朱瑄淡淡地掃一眼祝舅父。

  祝舅父渾身緊繃。

  朱瑄道:“辛苦舅父了。”

  祝舅父提心吊膽了幾個月,聽到這一聲“舅父”,知道太子不會怪罪自己,心口一鬆,差點激動得大哭——看來京師裏的傳言不假,皇太子當真很喜歡太子妃。

  三姐果然不一般。

  他飛快擦了一下眼角,愈加恭敬:“不敢當這一聲辛苦,四姐和寶哥實在胡鬧,勞殿下和太子妃殿下費心了。”

  朱瑄走下石階:“這件事她不必知道。”

  祝舅父一怔,站在廊前,眼睛瞪大。

  賀枝玉和賀枝堂失蹤了這麽久,太子妃居然不知道?一個是她親弟弟,一個是她妹妹……皇太子一直瞞著太子妃?

  他看著朱瑄瘦削清臒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

  掃墨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太子妃殿下是貴主,是千歲爺捧在手心裏疼惜的人,這種小事何必要太子妃殿下操心?”

  祝舅父回過神,忙躬身應是,一時之間冷汗涔涔,心裏直冒寒氣。

  皇太子不喜歡賀家人,他不希望賀家人和太子妃有任何瓜葛,皇太子是不是知道賀枝堂的身世?

  掃墨安頓好賀枝堂,追出院子。

  其實他和祝舅父一樣驚訝於朱瑄竟然能瞞這麽久,而且瞞得這麽嚴實,太子妃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太子還真是堅忍深沉,實在太沉得住氣了,竟然能瞞著太子妃這麽久,就算老四老五一連半個月沒有消息送回京師,他依然從容鎮定,就是不告訴太子妃賀枝玉和賀枝堂失蹤了,非要等找到他們再說,是生是死都必須有個準信……要麽找到屍首,要麽找到活人,在那之前,誰也不許泄露消息,免得太子妃要為弟妹的安危日夜懸心。

  現在找到賀枝堂了,隻要再找到賀枝玉,太子就不必繼續瞞著太子妃了。

  掃墨舒了口氣,拔步跟上朱瑄。

  ……

  金蘭吃了兩隻橘子,靠在車壁上打盹,睡得迷迷糊糊的,馬車忽然顫了一下,停了下來。

  馬車被人攔住了。

  她腦袋一點,猛地一下驚醒,揉了揉眼睛。

  “殿下別出聲……”小滿撩開車簾,小聲道。

  金蘭坐定:“怎麽回事?”

  小滿眉頭緊皺:“碰到點麻煩事。”說著腦袋又縮了回去。

  金蘭眉尖輕蹙,靠在簾子上聽外麵的聲音。

  小滿不知道在和什麽人說話,那人不聽,他跳下馬車走過去勸說那人,那人似乎年老,聲音蒼老,忽然拔高了嗓音問:“太子到底見不見我?”

  金蘭撩開車簾的一條細縫往外看,他們已經在宮城腳下了,暮色漸濃,綿延的高牆染了一層豔紅的夕光,城門洞裏黑黢黢的,身著甲衣的護衛腰背挺直,沐浴在一片霞光之中,他們神色肅穆,視線都落在攔在東宮馬車前麵的一個老人身上。

  老人頭發花白,風塵仆仆,一身深色行衣,麵容蒼老,臉頰瘦削,顴骨高聳,眼角皺紋密布,看起來有幾分刻薄相,怒道:“謝某親自來請,皇太子也不肯下車一見?”

  小滿焦頭爛額,小聲道:“不敢瞞著老先生,千歲爺真的不在車上,才剛有人過來通稟,千歲爺去南城辦事了。”

  老人雙眼微眯,目露精光,看著馬車前風吹不動、垂得低低的車簾:“那裏麵是誰?想來是太子身邊得用的近人,我有幾句話囑托他轉告太子。不知能否勞動他下車聽謝某嘮叨幾句。”

  小滿直冒冷汗。

  馬車裏,金蘭隔著簾子低聲問內宦洪山:“攔下馬車的人是誰?”

  洪山伸長脖子張望了一陣,嚇得倒抽一口涼氣:“是謝太傅!謝太傅怎麽回京了?”

  謝太傅之名如雷貫耳,金蘭聽說嘉平帝下旨召他回京,但是京中的人都認為謝太傅明年才能回來,畢竟他年紀大了,不宜冒著風雪趕路,怎麽今天竟讓她碰見這位以固執迂腐著稱的老臣了?

  小滿也沒料到本該在千裏之外的謝太傅會突然出現在宮城腳下,而且還攔住了太子妃的馬車,心裏直罵娘,臉上卻堆疊起笑容,笑眯眯地道:“老先生幾時回京的?怎麽身邊沒有伺候的人?小的這就送老先生回府,千歲爺素來敬慕老先生,得知老先生回京,一定會親自登門找老先生請教學問。”

  謝太傅冷笑:“車中之人難道比皇太子還尊貴?我竟請不動他?”

  小滿急得咬牙。

  如果換成是其他人攔著馬車,他早就示意護衛把人驅趕走,內閣大臣也別想攔住東宮的人,可是謝太傅就不一樣了……這老貨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武力嚇不到他,好言好語勸不走他,你越強硬,他越不會退讓,到時候鬧起來就不好看了。

  洪山幾人也急得滿頭是汗,謝太傅的迂腐滿朝皆知,當年他敢罵周太後欺淩錢皇後,後來他敢罵鄭貴妃是老婦,罵嘉平帝昏庸懈怠,現在他攔著東宮的馬車,如果朱瑄不能親自趕過來,那老太傅絕對敢掀了他們!

  掀了他們也沒什麽,可是太子妃在馬車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