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335
  兩人合力扶起金蘭,朱瑄脫了靴子爬上床,坐在床頭,讓她靠在他懷裏,小心翼翼撥開她的衣衫,露出燙傷的地方。羅雲瑾低頭,手裏拿了銀針,一點一點挑開水泡。他是習武之人,動作輕快,力道拿捏得很準,金蘭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他已經處理好傷口,抹好了藥。

  金蘭有些發熱,神誌朦朧,迷迷糊糊中皺著眉,怔怔地望著羅雲瑾近在咫尺的俊美臉孔,忽然道:“雲瑾哥……你真好看。”

  羅雲瑾頓了一下,眼睫抬起。

  金蘭臉色雪白,眉頭輕蹙,含笑凝視著他,額前鬢邊爬滿細汗,神情痛苦,雙唇泛白,眼中卻瀲灩著笑影。

  他扭開了臉。

  朱瑄看了他一眼,摸摸金蘭的額頭,低頭問她:“圓圓,還疼不疼?”

  金蘭清醒過來,發了一會兒呆,輕笑:“不疼……會不會留疤呀?”語氣輕鬆,聲音卻虛弱綿軟。

  羅雲瑾沒說話。

  朱瑄給金蘭擦汗,輕聲說:“不會的,這藥是宮裏妃嬪常用的,過兩天就好了。”

  他沒有騙人,金蘭的燙傷好了以後果然沒有留疤,皮膚依舊光滑細嫩,白如細雪。

  等她好利索的時候,羅雲瑾已經不必去禦茶房點卯。內書堂的幾次考核,他次次奪得魁首,宮宴上他為嘉平帝奉茶,嘉平帝誇他手藝好,見他生得風姿出眾,多問了幾句,得知他在內書堂表現優異,立刻對身邊侍立的錢興道:“是個伶俐人,就不要再讓他做泡茶這樣的活計了,大材小用!等他結業的時候撥去文書房使喚看看。”

  錢興笑著應喏。

  羅雲瑾還沒從內書堂結業就獲得嘉平帝的賞識,昔日那些掌事太監紛紛上門恭賀,欺壓過他的人則送上厚禮給他賠罪。

  他覺得自己欠金蘭一份情,問她想要什麽。

  金蘭想了想,說:“我喜歡鬆蘿茶,可是南邊進貢的茶葉都是有數的,雲瑾哥幫我找掌事的齊公公討點茶葉罷。”

  羅雲瑾記下她的要求,時不時找掌事太監討幾包茶葉,齊公公不敢怠慢他,給他的茶葉都是上好的,甚至比宮嬪吃的茶葉還要好。

  ……

  他送了金蘭那麽多的鬆蘿茶,光是聞到香氣就能聞出來。

  掌事太監教了他那麽多,他幾乎都忘了,獨獨記住了鬆蘿茶的味道。

  羅雲瑾抿了口茶。

  朱瑄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頜下的係帶滑落至頸間:“謝騫知道你的身份了?”

  羅雲瑾道:“是。”

  他知道自己身邊全是朱瑄的眼線,這些事瞞不住東宮。

  朱瑄道:“謝騫是聰明人。”

  羅雲瑾沒說話。

  朱瑄低頭,拿起一疊裝在筒中的文書,推到羅雲瑾跟前。

  羅雲瑾以為朱瑄要自己利用掌東廠的職權查什麽人,抽出文書,翻開隨意掃了兩眼,臉色驟變。

  “我答應過她……”朱瑄站了起來,袖子掃過棋盤,“她哭著求我……”

  羅雲瑾雙手握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朱瑄背對著他,語氣冷漠:“此次我協助宋素卿主持治河工程,讓人翻出了工部庫房積壓的文書……找了這麽久,終於還是找到了。張斌死了,錢興會蟄伏一段時日。羅雲瑾,你祖父到底是畏罪自盡還是被人誣陷,你自己去查,不管真相是什麽,不管誣陷你祖父的人是什麽身份……我會為你祖父雪冤。”

  “我答應過她,不會食言。”

  羅雲瑾雙臂微微發抖。

  朱瑄輕輕笑了一下:“那時候我什麽都沒有……我求她留在我身邊,隻要她能留下,我什麽都可以答應……她隻提出了這麽一個請求。”

  “雲瑾哥是個好人……他以前是個貴公子……如果他祖父沒獲罪的話,他可以讀書科舉做大官……五哥,我求你,如果你將來能做主了,可不可以幫雲瑾哥的祖父翻案?不管他祖父是怎麽死的……被人冤枉也好,真的畏罪自盡也好……至少讓他知道真相。”

  她淚眼朦朧,望著朱瑄:“五哥,我求你。”

  他怎麽舍得拒絕她?

  “她很少求我做什麽,她從來不會為難我。”朱瑄回頭,目光冰冷,“唯一求我的一件事,還是為了你。”

  羅雲瑾一震,感覺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刀尖還不停在五髒六腑間絞動,錐心刺骨的疼。

  第81章 橘子

  緹騎在後街處等著羅雲瑾。

  他出了寺門,幾步下了石階,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撥馬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眼藥王廟高聳的琉璃瓦覆頂。

  金蘭就在那麵朱紅高牆之內。

  朱瑄不愛吃鬆蘿茶,廟裏的大和尚不會無緣無故準備他不喜歡的茶,他今天又帶著金蘭出宮了。

  一牆之隔。

  羅雲瑾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朱瑄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聽見牆後隱隱有女子的笑聲,嬌柔婉轉,似破曉之際枝葉間滾動的晨露,輕輕跌落,碎成顆顆晶瑩玉珠。

  她喜歡出來玩。

  那時候也是,隻要聽說他領了出宮的差事就眼巴巴地目送他,羨慕他能夠出宮。不過她從不會要求他幫她買什麽,怕耽誤他辦正事。他有時候給她買幾包酥蜜餅,她會高興很久,一直放到年底都舍不得吃完。

  酥蜜餅經久不壞,可以放很久,但是不能磕碰,她收在甕子裏,年底拿出來的時候,一包果子已經碎成了渣,微風吹過,齏粉飄得到處都是。

  她被嗆著了,咳得眼睛濕漉漉的,趕緊攏好紙包,尷尬地笑笑。

  羅雲瑾當時很詫異,問她:“怎麽放了這麽久?不好吃?”她常去甜食房,起先是渾水摸魚偷偷摸摸,發現了會被提督太監提著耳朵嗬斥打罵,後來甜食房的太監很喜歡她,經常拿品相不好但是味道不差的果子送她,她用不著藏吃的藏一整年。

  金蘭捂著紙包,笑了笑:“舍不得吃……放在那兒,光是看著就高興。”

  因為是他買來送她的,所以她放著不吃,看看就很好了。

  少年時的羅雲瑾無語了很久,還是覺得她一定是腦子有病。

  而且病得不輕。

  多年以後,那個陰鷙冷漠的少年長大了,騎在馬背上,望著眼前莊重威嚴的廟宇,明知她就在高牆之後,卻不能再往前踏一步。

  緹騎等了很久,見他望著藥王廟怔怔地出神,忍不住小聲問:“統領,千歲爺有什麽吩咐?”

  羅雲瑾收回視線,按了按那一疊厚厚的文書,揚鞭催馬。

  這是她為他求來的。

  他欠她的,永遠都還不完。

  ……

  朱瑄走下長廊,掩唇咳嗽。

  坐在葡萄架下剝橘子吃的金蘭立刻回頭,起身摟住他胳膊,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橘皮油脂香氣:“怎麽又咳嗽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掌在額頭上放了一會兒。

  朱瑄笑了笑,拉下她的手握住:“沒事。”

  金蘭好奇地回頭張望了一下,看著密密麻麻爬滿老藤的院牆,低聲問:“你今天出來見誰?”

  朱瑄淡淡地道:“一個下屬。”

  金蘭沒有多問,拉著他坐下,剝完剛才那隻橘子,塞進他手心裏:“這橘子又甜又軟,一點都不酸,比宮裏的還好吃。”

  今天朱瑄帶她出宮去山裏賞景,吃了南爐燜鴨之後順路來藥王廟找大和尚討幾杯清茶吃。藥王廟的茶水清冽甘甜,據說煮茶的水是去年和尚們親手收集的梅枝上的雪水,在佛前供過的,所以香氣格外濃鬱。大和尚悄悄告訴金蘭,那都是騙人的噱頭,權貴人家和書生文人就喜歡講究這些,其實藥王廟煮茶的水隻是從城外運進來的山泉水。真有去年的雪水,也隻夠裝幾隻大甕,煮茶的話早就用完了,哪夠年初煮到年尾的?

  金蘭輕笑,怪不得她覺得茶水一股清甜味。

  吃過了茶,朱瑄和大和尚邊下棋邊談古論今。金蘭在廂房裏睡了一會兒,醒來之後,朱瑄還在和大和尚說話,她沒有過去打擾他們,坐在一牆之隔的葡萄架下吃果點,聽小和尚給她唱因果故事。

  藥王廟的橘子甜得正好,她已經吃三個了。

  朱瑄吃了一瓣橘子,金蘭眼巴巴地盯著他,他一笑,如晨曦透過雲層傾灑而下,點點頭:“甜。”

  她吃到好吃的東西就喜歡拿給他嚐嚐,看到好玩的東西也是,說他笑起來好看,平時就愛逗他笑。等他真笑了,又覺得他笑得不夠開朗,愈發要逗他,非要他開懷大笑才行。

  他不喜歡大笑,她陪在他身邊,他已經很滿足了,不必用大笑來表達他的快樂……從小到大,他得到的歡愉和快樂太少了,他越珍視什麽,就越容易失去什麽……他不敢大笑,唯恐自己的快樂太耀眼,命運又無情地收回贈與他的甜蜜和喜悅。

  朱瑄問小滿:“廟裏的橘子哪來的?”

  小滿笑著回道:“小的已經找大和尚討了兩簍子。”太子妃喜歡吃的東西,不必皇太子吩咐,他們自會留意著。

  朱瑄點點頭,拉著金蘭站起來,“回宮。”

  馬車等在後院,朱瑄扶金蘭上了馬車。

  今天皇城人流如織,長街巷道格外擁擠,各家車馬進進出出,把進城的巷道擠得水泄不通。

  金蘭掀開簾子往外看,道旁路人三五成群,行色匆匆,麵容哀戚,很多人手臂上纏了麻布。人流不斷從各個小巷子裏鑽出來,街道上比肩繼踵,馬車穿行其中,走得很慢。

  朱瑄坐在她身邊,道:“他們要去白雲寺……”

  張公公賜葬白雲寺,京城百姓自發前去為他送葬,其他地方的百姓也陸續趕來。他們一路啼哭著奔上山,一邊大哭,一邊大罵以錢興為首的司禮監太監。五城兵馬指揮司裏有錢興的幹兒子,他看送葬的隊伍人數越來越多,連文人書生都成群結隊披麻戴孝,怕事情越鬧越大驚動嘉平帝,派人在各個城門把守,看到疑似哭喪的百姓就抓起來,送進大獄。

  這一抓,徹底捅了馬蜂窩。

  朱瑄道:“……不抓還好,抓了幾個書生,消息傳出來,京師還得亂幾天。”

  金蘭歎口氣:“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

  文官和宦官矛盾重重,劍拔弩張,這次張公公身死,文官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堅持不懈地上疏彈劾錢興。普通老百姓並不懂朝中紛爭,宦官和文官的衝突跟他們沒有關係,但是他們卻能為了樸素的道義觀念不顧生死,寧願被捕也要衝出城為張公公送葬。

  朱瑄摟住金蘭:“販夫走卒,也能不畏生死,甘為他們心中的正義而死……”

  就像張公公,像朝堂之上那一個個明知嘉平帝會袒護宦官還是毅然站出來彈劾宦官的文臣,他們中有的僅僅隻是出於利益需要反對宦官,有的單純是訕君賣直、以求名留青史,但也有人胸襟坦蕩、忠烈剛正,他們不為己謀私,心中隻有天下,隻有江山社稷。他們前仆後繼,寧死不屈,雖千萬人吾往矣。

  朱瑄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成不了那樣的人。他要活下去,要變得強大,要保護圓圓,他有牽掛,舍不得死。

  金蘭放下車簾。

  朱瑄拍了拍她的腦袋,“這件事我不能插手。”

  金蘭抬起臉,朝他笑了笑:“我明白。”

  朝堂之爭隻在一朝一夕之間,朝中文武大臣,哪一個是好相與的?權勢之下沒有絕對的正義和邪惡。

  朱瑄摟著金蘭,輕聲道:“圓圓,等我將來即位,這樣的事也許還會發生,不過我向你保證,我會盡量保住每一個忠臣……至少讓他們不必為直諫而死。”

  忠臣未必就是賢臣,小人未必就一無是處,忠臣也會危害社稷,小人以能造福一方,皇帝駕馭百官,重在臣子的才能而不是品德,小人和君子可以同朝為官。天子要做的就是讓每個人各司其職,施展他們的長處和才能,平衡各方勢力,確保國朝的長治久安。

  金蘭在朱瑄懷裏翻了個身,輕輕地嗯一聲。

  五哥這麽刻苦勤勉,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馬車繼續逆著人流往前走,進了內城以後,道路陡然變得通暢起來,嘈雜人聲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