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4779
  金蘭光顧著高興,沒看明白他的眼神,吩咐杜岩賞東宮上上下下伺候的人每人兩個月的月俸,尤其是跟隨朱瑄的近侍,多賞了一個月的。

  朱瑄病愈,東宮上下喜氣盈腮,掌事太監和掌事姑姑代眾人謝賞,小滿幾人圍著金蘭湊趣說笑。

  書閣那邊忽然來人,說是有事向朱瑄稟報。

  朱瑄換了件玉色羅直身,到了書閣,幾位東宮屬臣都到了,拱手道:“殿下,司禮監那邊傳出消息,聖上下旨命我等推舉治河總督。”

  一般來說,嘉平帝想要任命誰為新的治河總督,可以頒布幾個他自己屬意的人選讓內閣大臣挑選,或是由六部推舉能人,這次嘉平帝自己也舉棋不定,選擇百官舉薦。

  洗馬道:“兵部右侍郎江鞏通《治河通考》,為人老成,勤儉篤實。”

  少詹事不讚同地道:“治河總督總攬治河工程……江鞏年輕,恐怕難以勝任。”

  主簿提出自己的看法:“大理寺少卿李棟如何?他以前主持過漕運……”

  一時之間,各抒己見,眾說紛紜。

  朱瑄抬起眼簾。

  眾人立刻止住話頭,聽他指示。

  朱瑄道:“孤決定推舉宋素卿。”

  眾人齊齊呆住,書閣內鴉雀無聲。

  片刻後,洗馬皺眉道:“殿下,此人搜刮自肥,而且是錢興一手提拔,錢興收養的幹兒子娶親,宋素卿親自上門恭賀,每年歲末宋家送給錢家的節禮多到十幾輛騾車都裝不完,推舉此人實在不妥!”

  主簿也不讚同:“宋素卿治下苛嚴,當年為了截斷汶水,他壓榨民夫,逼迫民夫連日連夜修築堤壩,累死了不少人,當地百姓怨聲載道……”

  朱瑄搖了搖頭:“所謂的搜刮自肥,不過是宋素卿為了修築工程臨時征用了漕糧……壓榨民夫的事也並不是實情,他年富力強,於治河一事上頗有見地,試問滿朝文武,除了他以外,還有誰能在半年時間裏保證漕運暢通無阻?”

  眾人沉默。宋素卿確實有真才實學,特別在治河方麵經驗豐富,如果他不是閹黨的話,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至於那些中飽私囊、霸占農田的罪名,一半是當地豪強中傷他的謠言,一半是文官為報複錢興誇大了事實,當時群情激憤,嘉平帝正好要敲打錢興,加上宋素卿本人確實小節有虧,所以他才被文官拉下了馬。

  朱瑄看著眾人,道:“洪水泛濫,千裏沃土頓成汪洋,餓殍遍野,死傷無數……宋素卿既然是個人才,為什麽不推舉他為治河總督?為了一己之私阻撓他治理河汛,何其狹隘。”

  眾人怔了怔,忙抱拳道:“殿下賢明,下官等自愧不如。”

  朱瑄聲望日隆,少詹事和主簿見他主意已定,不敢多說,轉頭就去草擬奏折,盡量以最平實的語氣推舉宋素卿,以免被文官攻訐。

  ……

  第二天,各部官員的折子送抵嘉平帝案頭,司禮監太監代為朱批。

  眾人正忙著批閱奏折,門外忽然傳來一串腳步聲,小內官通報,說是嘉平帝的近侍張公公來了,秉筆太監麵麵相覷,嘉平帝就是個撒手掌櫃,什麽時候關心起百官奏折了?

  張公公為人謹慎,沒有進屋,站在門口道:“陛下打發我來問東宮的折子。”

  幾位太監對望一眼,沒敢接話,眼神示意小內官去請錢興回來拿主意。

  張公公催促道:“陛下等著呢!”

  太監們還是不敢動。這時,一直低頭專心批閱奏折的羅雲瑾站了起來,找出東宮的折子,遞給張公公。

  張公公看他一眼,麵帶讚許,“羅統領和我一道去見陛下吧。”

  嘉平帝剛剛服用了丹藥,身體發熱,不能見光,躺在內室涼榻上散藥,身邊幾個宮人幫著打扇,床榻前設有冰盆,冰山冒出絲絲寒氣。

  羅雲瑾進殿,奉上東宮的折子。

  嘉平帝抬了抬手,半靠著竹枕,問:“東宮舉薦了誰?”

  羅雲瑾已經看過折子,回答說:“太子舉薦了宋素卿。”

  嘉平帝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又問:“還有其他折子嗎?”

  羅雲瑾拿出一份奏本,交給小內官轉呈,“還有一份折子,詹事府少詹事彈劾禮部……晉府寧化王逼迫宮人陪殉,公然違抗朝廷法令,禮部沒有及時加以申斥,還隱瞞聖上,少詹事認為應當追究禮部。”

  嘉平帝瞳孔一縮,冷笑了一聲。

  內室霎時安靜下來,幾名打扇的宮人頭上沁出冷汗,張公公也大氣不敢出一聲。

  許久後,嘉平帝閉了閉眼睛,揮揮手。

  羅雲瑾告退。

  張公公親手沏了杯茶送到嘉平帝手邊。

  嘉平帝接了茶,淺啜一口,問:“朕已經下旨加封那兩個宮人為夫人,太子居然授意少詹事彈劾禮部……你看太子在想什麽?”

  張公公跪倒在地,斟酌著答:“回陛下……太子殿下醇和仁善,一定是不忍人殉之事,這才上疏……”

  嘉平帝喝著茶,一言不發。

  五哥倒是真的仁厚……他既然看不慣人殉之事,將來必定不會逼後妃陪殉……

  這天下午,嘉平帝命司禮監擬旨,任宋素卿總理河道,並授權提督軍務,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征用沿岸民夫、漕糧、差遣當地官員。同時,嘉平帝下旨,命太子朱瑄負責治河的後勤事宜。

  群臣一片嘩然。

  太子推舉宋素卿,文官惱羞成怒,覺得太子太過單純……但嘉平帝讓太子負責後勤,無疑於幫太子建立威望,等宋素卿治河有成,這功勞肯定有一半是太子的。而且嘉平帝公開此事,人人都知道太子對宋素卿有雪中送炭的提攜之恩,宋素卿必然會對太子感恩戴德。又有治河期間,太子負責後勤,宋素卿肯定不敢得罪太子……

  群臣心中猶如萬馬奔騰而過,不明白嘉平帝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第50章 困覺

  在任命宋素卿為治河總督的同時,嘉平帝也公開了少詹事對禮部的彈劾,叫來宗人府宗正,道:“先帝上賓,顧命毋令後宮殉葬,可以為萬世法。”

  宗正一頭霧水,嘉平帝剛剛加封兩個被迫殉葬的宮人為夫人,又說廢除殉葬應該為萬世法……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沒辦法,誰讓嘉平帝是皇帝……他這些年任性妄為,又不是沒幹過自打臉的事……

  宗正飛快思考,答道:“臣謹記。”

  嘉平帝這一時默許又公然反對的做法讓群臣都摸不著頭腦,接下來禮部上疏謝罪,嘉平帝囑咐禮部:“若再有藩王逼迫宮人殉葬,理應勸阻,遷其婦別室,好生照料。”

  這回眾人明白他的態度了,他也不認可殉葬。

  前朝的消息傳回後宮,薛娘娘第二天就病好了。

  她拉著金蘭的手,笑眯眯道:“不過是藩王府的兩個宮人罷了,死了也就死了……沒人為她們說話,太子卻冒著惹怒聖上的風險上疏,太子果然寬厚。”

  金蘭和朱瑄提起過這事,朱瑄當時沒說什麽,隻安慰她說那都是各地藩王府自作主張,朝廷律法嚴明,宮中不會有後妃陪殉。

  原來他居然借著少詹事的名義上疏反對這事了?

  怎麽也不和她說一句……

  薛娘娘還拉著金蘭的手絮絮叨叨:“太子真是個好人……這些年宮裏妃嬪誰有煩難,沒人理會,求到東宮那裏,太子能幫就幫,之前的吳皇後一直幽居冷宮,靠宮人變賣針線養活,她宮裏的宮女偷盜宮中古董拿出去賣,讓人抓住了,這要是告到鄭貴妃麵前,吳皇後還有命活嗎?太子聽說了這事,幫著遮掩了過去……還有六哥、七哥、八哥,宮裏的太監暗中克扣,也是太子出手幫的忙……”

  金蘭認真聽著。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一進宮就得到除了鄭貴妃以外的所有後宮妃嬪的善待,連廢後王皇後都不忘打發人給她送禮,各宮提督太監、掌事姑姑也對她十分尊敬,她在仁壽宮的時候,所有後妃都向著她說話,幫她哄著周太後……她主持乞巧宴,宮中上上下下齊心協力幫襯她,一個添亂的都沒有,趙王妃也老實了,見了她就乖乖坐著一動不動……因為朱瑄曾經施恩於後宮諸人,她們感激朱瑄,又沒有機會報答,自然對她這個太子妃好。

  而且朱瑄的地位越來越穩固,但為人清冷,很少和後宮妃嬪有交集,後宮諸人找不到巴結討好他的法子,自然就把目光放到她身上,討好奉承她,就是示好朱瑄。

  進宮的第二天,朱瑄牽著她的手去仁壽宮,闔宮皆知……朱瑄那是在警告後宮所有人……

  趙王妃抓傷了她的手,轉天就老實得跟避貓鼠一樣……

  她在仁壽宮受的傷,朱瑄立刻加派人手保護她,讓她少去仁壽宮,一點都不擔心這樣會得罪周太後……

  鄭貴妃多次授意錢興在前朝給朱瑄添堵,她進宮了,鄭貴妃近水樓台,卻從來沒有下手害她……

  他體弱多病,肩上背負的壓力那麽重,每天從早忙到晚,心血幾乎熬幹,居然還為她想了那麽多,做了那麽多……

  他什麽都不想讓她操心……

  金蘭心中又酸又脹,眼眶微微發熱。

  朱瑄到底背著她做了多少事?

  ……

  夜裏金蘭坐在燈前看書,聽見水晶簾外傳來內官說話的聲音,知道朱瑄回來了,立刻放下書站了起來,一直迎到回廊前。

  庭燎熊熊燃燒,朱瑄一身淺月白常服,在內官和護衛的簇擁中往裏走,火光映在他臉上,照出他微微皺著的眉峰,他在思考,雖然麵色冷淡,依然不掩舉手投足間沉靜的斯文儒雅之氣。

  回廊裏靜悄悄的,隻有腳步聲。

  金蘭往前走近了幾步,內官看到她,嚇了一跳,忙提燈在她前麵照明:“殿下慢些走。”

  朱瑄聽到聲音,眼簾撩起,看到昏黃燭光中的金蘭,眉峰皺得愈緊,不過臉上的沉鬱之色馬上淡了幾分,腳步快了些,拉起她的手,“夜裏冷,就別出來了。”

  他的手幹燥溫暖,不像發病的時候一會兒涼一會兒熱的……金蘭摟住他胳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他不吃藥了,藥味自然就淡了。

  她緊緊摟著朱瑄的胳膊,仰起臉,小聲說:“我想早點看到你。”

  朱瑄低頭看著金蘭,薄唇輕挑,是微笑的模樣。

  內官們相視一笑,打發走護衛,隻留了一個提燈的小內官跟在兩人身邊。

  兩人一起進殿,金蘭服侍朱瑄脫衣,墊腳幫他解開發網的時候,他眼神幽深,俯身摟著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金蘭覺得他這兩天好像格外黏人……他平時清冷端正,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吃飯的時候朱瑄問金蘭乞巧宴的事,她道:“德王妃和齊王妃精明強幹,什麽都能周旋,又有黃司正幫襯,還有你找來的兩個提督太監看著,我倒是不用忙,隻管最後拿主意……”

  她可沒有誇張,兩個提督太監八麵玲瓏,事事都想得周到,而且事事都想在前頭,她這邊還沒吩咐,提督太監那頭已經處理所有事情,等她問起的時候,回答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幫忙的德王妃和齊王妃既然能在選秀中脫穎而出,自然也是聰明人,很快就能上手料理宮務,不過她們很謹慎,隻管她們自己的,其餘的事堅決不插嘴,勤懇本分。黃司正更是老成練達,有她坐鎮,宮女幹活麻利,效率奇高。

  “我這樣算不算偷懶?”金蘭笑著自嘲。

  朱瑄給金蘭夾菜:“你是主持之人,本就不必事事躬親……底下人出了什麽差錯,你隻管問提督太監、黃司正,他們自然會派人去料理。”

  金蘭看一眼槅扇,小聲說:“就和皇帝駕馭群臣一樣,皇帝不可能一個人處理所有政務,必須倚靠群臣來治理天下,群臣各司其職,皇帝善用人才,那朝政就趨於穩定,老百姓能安居樂業。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得會用人、敢用人才行。”

  朱瑄忍笑:“圓圓高見,為夫受教。”

  金蘭笑著拿手裏的筷子去敲朱瑄夾菜的筷子,“和你說正經話呢,別取笑我。”

  她每晚都堅持等朱瑄回來才讓擺膳,和他說說話。朱瑄怕她擔心,朝堂上的事不會瞞她,夫妻倆什麽話都說,用膳時伺候的人會避出去,隻有杜岩手執拂塵守在槅扇外麵。

  朱瑄挑眉:“我說的也是正經話。”手腕一翻,按住金蘭的筷子不讓她動,幽黑雙眸中透出幾分孩子氣。

  金蘭抽了一下沒抽動,笑了笑,左手往前伸,直接端起整隻瓷盤挪到他跟前:“五哥,不和你搶了,你愛吃,都給你。”

  朱瑄失笑,收回筷子。那是一大盤糟鵝胗掌,他不喜歡吃。

  吃過飯,金蘭先去洗漱,等她從淨房裏出來,發現屋中光線朦朧,角落高架壁燈裏的燭台都被撤走了,帳幔低垂,隻留了一對紅燭,空氣裏彌漫著若有若無的幽香。

  屋裏很安靜,沒有內官侍立,朱瑄坐在椅子上看書,紅燭籠下淡淡的暈光,他坐姿端正,從背後看就知道是個風度儀態高雅溫潤的男子。

  金蘭躡手躡腳走過去,趴在他背上,發現他在看《治河奏議》,她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半幹的長發垂落在他頸間,一目十行,道:“我看你書房裏有手抄的《黃河運河圖卷》,你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