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867
  劫難當前時,他退縮了。

  他隻是個書生,羅雲瑾登門,他不能不怕,那可是讓京中官員聞之色變的霸道人物,連一手遮天的內閣重臣都怕這個能帶兵打仗的司禮監太監。

  像他這樣的平民,怎麽可能和羅雲瑾抗衡?

  他害怕牽連整個陳家,痛苦地做出了決定——退親。

  登門的宦官勸他知趣些“陳少爺,我和你說句不好聽的,眼下三小姐隻是和你定親,還沒有完婚,就算你們已經拜堂成親、入過洞房,乃至於生兒育女,隻要貴人喜歡,三小姐注定得入宮服侍。”

  陳君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表妹她……真的一點都不恨我?”

  他退婚是為了保全陳家,然而身為未來夫婿,他連和金蘭見一麵的勇氣都沒有!

  枝玉冷冷地看著陳君山。

  金蘭理解他的苦衷,可他連試著周旋一下都沒有就利利索索退了親,讓她獨自一個人去麵對未知的命運,之後還一味消極躲避,她怎麽可能不失望?

  枝玉語氣冰冷“表哥,這不怪你。隻當你和姐姐有緣無分罷。”

  陳君山抬起臉,自嘲一笑,“你今天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枝玉輕聲道“我原本不想來的。”

  陳君山一怔。

  枝玉接著道“姐姐非要我來,她說你這人書生氣,性子端正,被逼退親,一定會積鬱於心,她就要嫁人了,以後不會再和陳家有任何往來,她怕你病出個好歹,讓我過來勸勸你。”

  “我告訴姐姐,你未必病了,說不定你早已經另娶她人,逍遙快活。”

  枝玉停了下來。

  陳君山麵色煞白,眼底浮起淚光,癡癡地望著她。

  枝玉一字字道“姐姐說,如果你一點都不在意退婚的事,那我隻是白跑一趟罷了。可如果你真的病了,那我這一趟能救你的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我走這一趟。姐姐讓我告訴表哥,她馬上就要嫁入東宮,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姐姐祝表哥早日覓得良緣,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金蘭還說表哥,你我有緣無分,我將另嫁他人,雖然吉凶未卜,但未必不是坦途,在退婚的那一刻,我已經將你忘得幹幹淨淨,你也不必沉溺過往、愧疚一生。你我一刀兩斷,此生不複相見。表哥,日後好好待你的妻子吧。

  陳君山心中大慟,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眼角蜿蜒而下,啪嗒一聲,滴落在他手背上。

  半晌後,他沉聲問“皇太子……待她好嗎?”

  枝玉點點頭“很好。”

  好到金蘭莫名其妙,懷疑朱瑄是不是吃錯了藥。

  陳君山抹一下眼角,唇邊浮起一絲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長歎一聲,倒回枕上,麵容依舊憔悴,但枝玉知道,表哥的心病已除。

  ……

  屋中燭火輕輕晃動。

  枝玉說完這些,眯起雙眼仔細打量金蘭“你老實告訴我,為什麽要把那頂網巾做完?”

  給未婚夫婿做網巾是縣裏小娘子人人都會做的事,可陳家都退婚了,金蘭為什麽還給陳君山做網巾?莫非她對陳君山的感情不止表兄妹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金蘭放下書冊,一臉從容之色“做事要有始有終,做了一半放在那兒也是浪費,不如做完了。”

  本來還想著可以留給賀枝堂用,誰知丫鬟不當心,不知道收到哪裏去了。

  枝玉伸手捏金蘭的臉“咱們家有太子的眼線,你還非要我去陳家,太子知道了怎麽辦?”

  金蘭咬了咬唇,“我這麽做,太子才能安心。”

  枝玉一臉疑惑。

  金蘭道“過幾天你就曉得了。”

  三天後,陳父陳母歡歡喜喜登門,告訴賀老爺一個好消息陳君山定親了,定的是書香門第家的小姐。女方家祖籍也是湖廣,兩家人商量好,先送新人回老家,婚事就在老家操辦。

  祝舅父第一個開口祝賀陳父陳母,賀老爺傻了半天,反應過來,也笑著恭賀陳父。

  陳母離去前,拉著枝玉的手,千恩萬謝“枝玉,替我謝謝你姐姐。”

  枝玉怔愣良久。

  她姐姐不傻,一點都不。

  她隻是太好了。

  ……

  賀家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東宮的嚴密監視之內,陳家更是朱瑄之前交待過要重點關注的地方,賀枝玉去了一趟陳家,瞞不住東宮的人。

  消息很快送抵東宮,報信的小內侍跪在書閣地上,謹慎地道“今天陳家和國子監李家定了親,李家太爺很欣賞陳君山,早就有結親之意。賜婚旨意頒布以後,陳家大官人勸陳君山應下這門親,他死活不同意,前幾天賀四小姐去了一趟陳家,陳君山突然想通了。兩家已經議定一起回鄉。”

  朱瑄淡淡地道“知道了。”

  內侍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其他吩咐,恭敬退下。

  朱瑄仍是坐著看書,但想起陳君山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秀才差一點就能娶了他的圓圓,實在壓製不住心底陡然騰起的暴怒陰戾,輕哼一聲,冷著臉放下手裏的《曆代通鑒纂要》。

  圓圓,你真是周全。

  陳君山雖然乖乖退了親,但之後一直纏綿病榻,顯然不能對她忘情。他要是還執迷不悟下去,要麽鬱鬱而終,要麽無聲無息死在東宮手裏。

  朱瑄薄唇輕挑。

  圓圓懷疑他了,所以臨出閣前讓賀枝玉去陳家勸解陳君山,她這是在保陳君山的命。

  朱瑄嗤笑一聲。

  他不會殺陳君山的。殺了陳君山,那個小秀才就會深深刻在她心底,成為他們之間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坎。

  他沒有那麽蠢。

  羅雲瑾犯過的錯誤,他不會再犯一次。

  懷疑他了?他偏不承認。

  朱瑄掩唇咳嗽,端起茶湯淺抿幾口,複又拿起書本細閱,麵容平靜,端的是高雅溫文,端正清冷。

  心裏卻像藏了一汪沸泉,噗通噗通直冒泡。

  明天是她的及笄禮,再過一天,圓圓就是他的妻了。

  第27章 及笄禮

  出嫁之前當行及笄禮。

  按規矩,給金蘭梳頭的應該是她的嫡母祝氏,但東宮大包大攬,另外安排了人選。正賓、讚者、讚禮、擯者、執事,俱是京中有品級、有身份的命婦。其中正賓的地位最高,是安遠侯府的陸老夫人。

  本朝立國二百餘年,當初跟隨高祖建功立業的開國功臣和他們的後代早已經湮沒於數代的宮廷動蕩之中,十不存一。朝廷壓製外戚,使勳貴分離,功勳之臣永遠不可能成為貴戚,外戚永遠沒有躋身朝堂掌握權柄的可能。京中的世家豪門、權豪勢要最多顯耀不過三代。

  唯有兩家是例外。

  一家是世代鎮守雲南的沐王府,另一家就是安遠侯府了。

  陸家是開國功臣定國公之後,世代簪纓,榮寵不衰,族中子弟從不參加科舉考試,一心一意為國朝保疆衛土、守護河山,深得曆代皇帝信任。眼下安遠侯陸瑛正領兵在湘南一帶鎮壓叛亂。

  一大早,賀府門前車馬喧囂。

  杜岩領著東宮仆從住進賀府,第二天皇太子親迎太子妃,他要幫著照應,以免賀家忙中出錯。

  皇城的鍾鼓聲響到第二百響時,讚者、讚禮先到了賀府。

  女官黃司正出麵相迎。

  眾命婦穿戴莊嚴華麗,戴珍珠箍子,五翟冠,冠上珠翠閃耀,日光下熠熠奪目,身穿大紅織金錦緞雲紋大衫,深青織繡雲霞禽鳥霞帔,做墜子的紅藍寶石大如石榴。她們經常進宮拜見周太後,和黃司正熟稔,拉著她寒暄談笑,打聽太子妃金蘭的性情。

  黃司正笑道:“秀外慧中,溫婉得體。”

  日頭還沒出,屋中光線昏暗,丫鬟點起兒臂粗的紅燭,燭火熊熊燃燒,將室內照耀得恍如白晝,金蘭換上簇新的衣衫,坐在鏡台前,膚光勝雪,雲發豐豔,幾位內閣大臣家的夫人從窗前走過,一眼瞥見,不由得站住了腳,心中暗暗讚歎。

  不多時,院門前傳來一陣說笑聲,正賓安遠侯陸老夫人在眾命婦的簇擁中邁進正院,黃司正立即迎上前,幾人互道辛苦。

  命婦都是一樣的打扮,五翟冠,大紅禮服,擠在一塊,滿屋子珠光寶氣,華光浮動,一眼望過去,滿眼金碧輝煌、珠圍翠繞,各色寶石、翠雲折射出一道道璀璨華光,幾乎能晃瞎人的眼睛。

  金蘭望著多寶鏡中自己紅潤嬌豔的臉龐,在心裏默默記下眾位命婦的容貌,可惜眾命婦臉上的妝容太厚,著裝打扮又差不多,層層珍珠寶石壓墜下,個個頂著一張堆了幾層妝粉的臉,她看了一會兒就放棄了。

  一陣爽朗笑聲由遠及近,陸老夫人拉著黃司正的手,笑著道:“黃姑姑親手教導出來的,哪裏會有錯?”談笑著進了屋,目光落到側對著門口的金蘭身上,忽然發出一道輕輕的疑問聲。

  眾人的視線立刻匯集到陸老夫人身上。

  陸老夫人恍惚了一會兒,回過神,笑向眾人道:“太子妃瞧著麵善。”

  眾人笑著湊趣:“太子妃和老夫人投緣。”

  陸老夫人笑了笑,走到金蘭身邊,接過讚者遞到手邊的牡丹紋金插梳,給金蘭挽發。

  金蘭從銅鏡中打量陸老夫人,兩人視線交匯,陸老夫人一怔,看著鏡子裏的金蘭,不知道想起什麽,拿著梳子的手忽然抖了一下,臉上血色霎時褪盡。

  氣氛驀地變得尷尬。

  杜岩守在金蘭身邊,察覺陸老夫人失態,輕咳了一聲,笑著道:“太子妃花容月貌,連老夫人也看呆了。”

  旁邊幾位命婦不是蠢人,眼珠一轉,立刻含笑附和:“太子妃青春年少,如花似玉,我們也都看不過來呢!”

  陸老夫人不愧是侯府老夫人,很快恢複如常,順著杜岩的話開起玩笑:“太子妃雪膚花貌,我們這些老家夥站在這裏,實在寒磣。”

  幾位年輕的命婦歎口氣,嗔道:“老夫人見了太子妃,這就不把我們當回事了!”

  說說笑笑,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有黃司正坐鎮,及笄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陸老夫人一時的失態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金蘭不動聲色,心裏卻驟起波瀾:陸老夫人把她當成誰了?

  杜岩將陸老夫人的異狀記在心裏,待眾命婦離去,立刻騎馬趕赴東宮,向朱瑄報告此事。

  朱瑄雷打不動,照舊在書閣讀書,聞言,眉頭輕蹙:“陸老夫人?安遠侯陸瑛的母親?”

  杜岩跪在書案前,道:“正是。”

  朱瑄皺眉回想,手指輕叩桌麵,片刻後,臉色陡然一沉,“此事不要宣揚出去。”

  杜岩應是。

  朱瑄似乎在克製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她這幾天夜裏睡得如何?幾時歇下的?”

  杜岩知道他問的是金蘭,笑著答:“太子妃很刻苦,夜裏挑燈讀書,總要到三更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