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5531
  枝玉心道不好,故意笑著試探:“莫非來的是胡司正?她可是宮裏的老人了,居然請得動她?”

  小宦官不敢抬頭,道:“老娘娘說胡司正的妹妹胡小娘子規矩學得好,和太子妃殿下年紀也相近,不如讓她來教太子妃,正好親近。”

  他話音剛落,枝玉勃然變色。

  小宦官知道她肯定會生氣,但領了差事不敢不走這一趟,硬著頭皮繼續道:“鄭娘娘聽說老娘娘選了胡小娘子,說宋小娘子滿腹詩書,正好可以和胡小娘子一起教太子妃,小的出發的時候胡小娘子和宋小娘子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出宮,想來宵禁前準能來。”

  說完,不等賀家人賞他,匆匆給金蘭行禮,一溜煙跑了。

  枝玉騰地一下站起來,滿地亂轉,怒道:“欺人太甚!”

  選秀是打著為諸位皇子選妃的名義舉行的,朱瑄選定金蘭後,周太後順便給其他幾位皇子也選了正妃,當初她對胡廣薇讚不絕口,卻沒讓胡廣薇嫁給朱瑄的弟弟趙王,硬是把人留在仁壽宮教養,瞎子都知道周太後的打算。鄭貴妃凡事和周太後對著幹,有樣學樣,留下了宋宛。

  兩人算是落選的秀女,為以後往東宮塞人預備下的。

  金蘭是皇太子妃,兩宮把宋宛和胡廣薇派來教導她規矩,一來是明晃晃打金蘭的臉,暗示金蘭比不上她們,二來硬逼著金蘭低一頭,讓她打落牙齒活血吞,真讓胡廣薇和宋宛進了門,她們就算是金蘭的半個老師,以後金蘭怎麽在老師麵前樹立威望?想得更長遠一點,這兩人要是被指給朱瑄,金蘭是不是還得敬著她們?

  枝玉光想想就替自己姐姐惡心!

  祝舅父很快聽到消息,跟著一起發愁:“這可怎麽辦?一個是太後娘娘,一個是貴妃娘娘……”

  枝玉怒道:“她們敢上門,我照著她們的臉唾一口,看她們好不好意思教我姐姐!一樣的秀女,別人要麽指給藩王了,要麽回家鄉去了,就她們兩個人賴在宮裏不走,枉她們自居清高端正!我姐姐是東宮正妃,她們也配來教導我姐姐?!”

  祝舅父忙勸枝玉:“你別太躁了,兩位小娘子代表著太後和貴妃的臉麵,咱們還真不能不敬著她們。”

  枝玉氣得渾身打顫:“她們這麽欺負我姐姐,難道我們隻能忍了?”

  祝舅父歎口氣,“你小孩子家家的,遇到點事情就動氣,之前是怎麽在宮裏待那麽久的?”

  枝玉心口一涼,冷靜下來。

  “派人去東宮,我姐姐是太子妃,如今別人蹬鼻子上臉,也有損東宮的名聲,想必太子不會坐視不管。”

  思索片刻後,她冷聲道。

  祝舅父讚許地點點頭,枝玉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衝,遇到事情說風就是雨,沒人轄製得住她。

  舅甥倆商議好,正要派人去東宮報信,金蘭從屋裏走出來,搖搖頭,道:“不必了,咱們家就有東宮的人。”

  祝舅父一呆,枝玉也愣住了。

  金蘭小聲道:“這些天家裏人來人往,我留意了一下,有幾個是東宮的人,每次杜岩來家裏宣旨,那幾個人總會借故找杜岩說話。咱們家的人又沒有門路,怎麽給太子報信?不如讓他們跑腿。”

  祝舅父和枝玉對望一眼,看向金蘭,目光裏透著驚喜。

  這丫頭看起來傻乎乎的什麽事都不管,原來心裏敞亮著呢!

  當下叫來那幾個小內官,小內官倒也不怕金蘭,被她點名身份,先笑著行禮:“請殿下安,千歲爺說千戶老爺是外地來的,人生地不熟,怕殿下用人不趁手,這才打發我們來給殿下當差,殿下有事隻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心盡力為殿下當差。”

  金蘭和枝玉交換一個眼神:明明是派來監視賀家一舉一動的,騙誰呢!

  這會兒不是計較內官身份的時候,枝玉簡單說了胡廣薇和宋宛的事,讓內官代為傳訊。

  哪知內官並沒有要動身的跡象。

  枝玉皺眉。

  內官忙道:“不是小的怠慢殿下,不過這事小的已經讓人往東宮傳話了,殿下無須擔憂。千歲爺吩咐,隻要是殿下的事,無關大小都是頭等大事,小的不敢掉以輕心,早就使人回話去了。”

  說著嘿嘿一笑,“說不定咱們的人腿腳快,比回宮複命的小公公更早回宮。”

  看他談笑自如,似乎渾然沒把兩宮的刁難放在心上,金蘭和枝玉對視一眼,驚疑不定。

  難道朱瑄早就料到這些了?

  還是說東宮那邊根本不在意這些小事,內官是哄金蘭的?

  ……

  藏在賀家的眼線騎馬飛奔回宮,遞了牌子,東宮禁衛見是朱瑄之前交待過的腰牌,不敢阻攔,立刻放行。

  朱瑄在書閣讀書。

  之前婚期沒定下來,他親自奔走各處疏通關係打通各種細枝末節,逼得禮部和宗人府讓步,禮部上上下下都知道素來清冷矜持的皇太子為了娶媳婦三天兩頭堵在禮部尚書值房門口當門神,禮部官員個個頭大如鬥,處理文書手續的效率出奇的快,最誇張的時候禮部、工部、戶部、宗人府、六科、尚寶司、詹事府、禮儀房、文書房、司設監、鍾鼓司、司禮監等各部各科官員被皇太子強行扣押,這頭簽完花押,另一部官員立馬跟上,緊接著文書房太監留下批文,各部人馬原本互看不順眼,碰到點芝麻大的事就互懟,這一次卻空前團結,連文官和宦官都沒時間互相挖苦,眾誌成城、同心協力地趕出文書,讓迫不及待的皇太子可以在最短時間裏抱得美人歸。

  塵埃落定,敲定婚期,朱瑄這才抽出時間和金蘭見了一麵,受了些許刺激,回到東宮以後輾轉反側,一夜沒睡,發起高熱,第二天人就懶懶的,不過還是按著習慣早起讀書。

  內官進殿報告。

  朱瑄臉上並沒有露出意外神色,叫來杜岩:“之前綁的那個人關在哪兒?”

  杜岩道:“一直關在小內侍住的院子裏。”

  朱瑄頭也不抬,道:“送去黃司正那兒。”

  杜岩應喏。

  黃司正是名掌管寶璽、符契的女官,入宮已經有幾十個年頭了,她博學多識,曾曆經多次宮廷政變,始終不偏不倚,為人正直寬厚,深受後妃尊敬信重,連嘉平帝也對她敬重有加。宮中女官職司幾乎全部被宦官取代,隻剩下尚寶司,僅剩的女官在後宮之中並無權勢,但黃司正年事已高,是宮裏的老人了,餘威尚在。

  杜岩差人遞消息給黃司正,“事關尚寶司上下十幾條人命,請黃司正務必親自前來。”

  黃司正年紀大了,嘉平帝體恤她,不再讓她擔任實職,隻讓她照管一宮宮女罷了,她為人不好攬事,平時清閑,聽杜岩話說得狠辣,立刻前來赴約。

  杜岩等了一個時辰,聽到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抬起頭。

  一名皂羅包頭、穿織金雲肩交領宮裝,滿頭銀發,眉目慈和,精神矍鑠的老婦人匆匆走進院子,瞥一眼杜岩身後五花大綁的小內官,瞳孔微微一縮。

  隻這一個動作,可見黃司正雖然老邁,但思維敏捷,寶刀未老。

  杜岩笑道:“黃司正眼力好,我這兒有個人請黃司正認認。”

  黃司正不露聲色,淡淡地道:“太子殿下為人寬和,素有賢名,我料太子必不會害我這等老婦人,不知道太子有何見教?”

  杜岩笑眯眯道:“不知道黃司正還記不記得,前些天西苑春宴,不知道哪裏傳出流言,說外麵車馬裏藏有刺客,司禮監秉筆太監羅統領帶著錦衣衛過篩子一樣查了好幾遍,刺客沒揪到,倒是抓著了幾個手腳不幹淨的賊。”

  黃司正臉色一沉,指著那個被捆起來的小內官,道:“不瞞杜公公,你讓我認的這個人是尚寶司裏行走的小內侍,他既犯到羅統領手裏,想必人證物證俱在?”

  杜岩點點頭。

  黃司正道:“那按宮規處置便是,我尚寶司絕不是藏汙納垢之所。”

  杜岩笑了笑,“若隻是個尋常小賊,我也不敢勞動黃司正走這一趟,實在幹係重大,隻能來找黃司正討一個主意。”

  黃司正臉色冷峻。

  杜岩接著道:“這狗東西招認說他之所以偷殿裏的陳設古董拿到宮外去賣,是因為欠了別人賭債,那人催逼他還錢,他月俸早就花光了,不得已之下才鋌而走險。”

  黃司正麵色陰沉。

  杜岩停頓了一下,“宮中禁賭,尚寶司女官居然公然帶頭放利錢給小內侍拿去當賭資,傳了出去,黃司正如何自處?整個尚寶司豈不是都得被帶累?屆時司禮監太監一頂禍亂宮闈的帽子扣下來,就是黃司正也難以自保呀!”

  他微笑著道明利害關係,黃司正早已經汗流浹背,氣得站立不穩:她三令五申不許小內侍、小宮女參與聚賭,居然還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而且還有人放貸給小內侍賭錢,這可是帶頭設賭的重罪!小內侍賭錢不算什麽,可賭錢帶來的後果不容小視:疏忽宮務、偷奸耍滑,為了籌賭資盜賣宮中器物,乃至於被人引誘出賣各宮主子、暗害貴人,引發內廷動蕩……

  陛下心慈的話,不過責打一頓趕出宮,陛下真動了怒,下場就是身首異處!

  黃司正心驚肉跳,看一眼杜岩,冷靜下來。

  既然太子讓人綁了賭錢的小內侍,那說明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黃司正恢複平靜神色,等著杜岩開口談條件。

  杜岩一笑,道:“好在千歲爺知道了這事,攔了下來,讓小的把人送給黃司正處置。”

  黃司正皺了皺眉頭,看也不看那個小內侍一眼,道:“太子果然仁厚,尚寶司上上下下感念太子的恩德。”

  杜岩陡然壓低了聲音,“黃司正可知道那個放利錢的女官現在關在哪裏?”

  黃司正眼皮一跳。

  杜岩道:“那名女官是殿前管燈燭的,曆來管燈燭的油水多,她居然還攛掇小內侍賭錢,當真是貪心不足。”

  黃司正暗暗歎了口氣,心裏明白,東宮暫時不會放了那名女官,東宮握有尚寶司的把柄,她不能裝聾作啞,隨意敷衍杜岩。

  杜岩瞧見黃司正神色緩和下來,立刻道明來意:“教導太子妃的女官遲遲不出宮,眼看太子妃都要進宮了……”

  黃司正聞弦歌而知雅意,聽出杜岩的暗示:一定是女官人選出了什麽問題,讓太子為難。

  女官的人選是周太後擬定的,黃司正不怎麽管事,並沒關注。她在周太後麵前有幾分臉麵,倒是可以幫太子這個忙。不過太子為人謹慎,請她幫忙完全不需要用這種威逼利誘的法子,莫非其中還有什麽曲折之處?

  杜岩見目的已經達到,笑著告辭,轉身之前忽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有件事差點忘了知會黃司正,西苑春宴傳出的流言,是從昭德宮傳出來的,不過……”他臉色一變,抬起眼簾,目光銳利,“不過和貴司胡司正也脫不了幹係呢!”

  他說完就走,嘴角一抹冷笑。

  黃司正心裏咯噔一下,驚出一身冷汗。

  胡令真啊胡令真!你真是糊塗!居然為了一己之私摻和進宮闈爭鬥裏,你忘了女官立身的根本是什麽嗎?你費盡心思讓自己的妹妹入選秀女,雖然打動了周太後,可皇太子並不買賬啊!這次太子拿著尚寶司的把柄來要挾我,就是因為太子深深忌憚你插手宮闈的舉動,將所有女官一並懷疑上了!

  黃司正一邊感慨,一邊迅速處理了賭錢的小內侍,一邊找來宮女打聽女官人選的事。

  宮女回答說:“不瞞姑姑,老娘娘一直中意胡小娘子,雖然同意太子娶太子妃,心裏還是存了氣,胡司正又不知道在跟前說了什麽,老娘娘突然發話說讓胡小娘子出宮去教太子妃禮儀規矩,鄭娘娘聽說,立刻派人給宋小娘子收拾東西,讓宋小娘子一並去賀家……”

  黃司正嘴上沒說什麽,心裏暗暗歎息:事事都講個禮,這事要是辦成了,太子妃的臉麵往哪兒擱?她雖然沒經過選秀,也是聖上和老娘娘幾道旨意定的正妃,名正言順,就算規矩真不好,正經打發幾個女官好好教就是了,之前一直拖著不派女官去賀家,現在大婚之日近在眼前,急急忙忙打發胡廣薇和宋宛登門,這不是打太子妃的臉麽?

  她得阻止這事,不僅是為了和皇太子交易,也是為了後宮的穩定。

  ……

  胡令真掌仁壽宮內殿諸事務,在周太後跟前十分得臉,宮中人稱她為胡姑姑。

  去年開始選秀的時候,胡令真授意選婚太監將自己妹妹納入秀女之列。選婚太監滑不溜秋,知道周太後和鄭貴妃哪一個都不好得罪,幹脆把胡廣薇和宋宛一並選上,讓兩宮明爭暗鬥,他們這些選婚太監隻需要保證兩位秀女始終名列矛頭,其他的事不與他們相幹。胡廣薇是北直隸人,才學不如宋宛,勝在端莊穩重。宋宛來自文風昌盛、富庶繁華的南直隸,書香門第,性子清高,有些不合群。

  秀女選拔,先看體形,稍矮稍長稍肥稍瘦者最先被淘汰,篩下千餘人,再細看相貌,耳目、口鼻、發膚、腰領、肩背,稍有不入眼者,淘汰。再聽秀女自報籍貫名姓年歲,聽她們口齒是否清晰,聲音是否清脆爽利,如此再淘汰兩千餘人。接下來宦官以量器丈量秀女的手足,看她們走步的姿態,再淘汰千餘人。剩下的人算是入選了秀女,這些秀女全部被召入宮中教養,宦官一邊引導她們學習宮廷禮儀,一邊觀察她們的性情,看她們平日是否貞靜柔順,考校書法、算數、詩歌、繪畫等才藝,如此再淘汰數百人,最後留下的五十名秀女,個個才貌雙全。

  周太後和鄭貴妃會在這五十人當中選出最出色的秀女指給諸位皇子,當然,其中的佼佼者必定是為朱瑄挑選的。

  兩宮算盤打得精明,卻不想因為矛盾太深讓朱瑄鑽了空子,臨到頭來,竟被名不見經傳的賀金蘭給截了胡。

  周太後派人暗暗打聽,既然太子對太子妃一見鍾情,可見太子妃容色端麗,既然如此,當初怎麽沒選為秀女?她妹妹不是入選了麽?

  底下人答:“選婚太監說當時賀家三小姐病了,所以沒參選。”其實是因為金蘭已經和陳家訂立婚約,按規矩不能報選秀女,但這個理由已經被朱瑄抹去。

  周太後知道朱瑄看似溫和謙遜,其實很有幾分為君者的乾綱獨斷,既然太子妃已經定下了,她沒有細究,轉而打起其他主意。胡令真看出她沒有死心,教胡廣薇平時多在她跟前露臉。周太後和孫輩不算親近,又和兒子疏遠,膝下寂寞,胡廣薇有意奉承,又是自己心腹女官的妹妹,她自然喜歡,愈發堅定了要把胡廣薇指給朱瑄的想法。

  她貴為國君之母,容忍不了任何後妃奪走屬於她的權貴尊崇,後宮之中,必須以她為首!兒子嘉平帝已經被鄭貴妃教壞了,她無力補救,皇太子還年輕,他身邊必須有仁壽宮的人!

  周太後既有此意,胡令真當然不會拒絕。

  黃司正找到胡令真的時候,胡令真剛剛送妹妹胡廣薇出了仁壽宮。

  “令真,你隨我來。”黃司正麵色冷凝,示意其他宮人回避。

  她年紀大,在宮中勤勤懇懇當了一輩子的差,從無什麽大的過錯,深得各宮貴人敬服,宮女們依言退下。

  胡令真麵皮繃緊,淡淡掃一眼黃司正。

  同為女官,黃司正和胡令真在宮中互相扶持,情分非比尋常。